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下）

梅弋

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平凡里，時間走過我們！在慢慢變老的曾經、現在和未來里，每個人都想擁有一片大海，去尋找內心的春暖花開——（送給母親79歲生日） 　　七細碎的陽光 （一）大河漲水小河干 在老媽的記憶里，“大河漲水小河干”是年輕時每到栽秧季田里女人唱給挑秧男人的歌。 大河漲水沙浪沙，一對鯉魚一對蝦； 拿著鯉魚來炒吃，拿著小哥來當家。（山歌一） 那些年沒有水庫蓄水，栽秧全靠老天下雨。雨水充足又來得及時的年份，能夠在“立夏”里把秧栽完，就有米飯吃。相反天干時，“芒種”里栽的秧就欠收了，這一年就靠雜糧救濟。如果天年不好，大春、小春都受影響，那么就要餓肚子了。 進入雨季，幾場大雨后，生產隊長在小喇叭里喊社員出工栽秧。出工男女分工明確，一般都是女的下田栽秧，男的年齡稍長的放水泡田、拔秧；年輕的耙地、打地埂和挑秧。或許你會疑惑，挑秧為何是年輕的男人？ 老媽說挑秧可是個力氣活、技能活！挑秧要走很遠的路，還要走田埂，打秧把。挑秧人要把拔秧人從秧田里拔起用秧草扎好的秧苗均勻丟到水田的每一個地方，方便婦女們栽秧取用。丟秧苗要讓根在田里站穩，不能倒在田里，還不能濺水在栽秧人身上。丟秧人如果用力過猛或走路重心不穩，一不小心就掉進田里，婦女們輪番上陣，一首接一首的山歌唱得男人臉紅心跳，嘴笨的狼狽逃跑；機靈的能編會唱的就來幾個回合，不論輸贏，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大田栽秧栽四方，四方大姐來栽秧； 花鞋脫在田埂上，細皮嫩肉下泥漿。（山歌二） 大田栽秧雨霏霏，飛濕小哥白汗衣； 心想脫件給你換，男人不穿女人衣，（山歌三） 高山犁地犁勾彎，小妹梳頭俏鉆鉆； 本來不是巧打扮，祖墳葬在風流山。（山歌四） 月亮出來月亮薄，你要丟妹丟不脫； 蒼蠅跟著飯甄子，螞蝗叮著螺絲腳。（山歌五） 　　如果有路過看熱鬧的，男的來了，女人唱；女的來了，男人唱。許多山歌都是應景而生，體現勞動人民的樸素情感。但也有些山歌感情色彩濃烈，特別是男歡女愛的，在此不便贅述。據說還有把家唱散，重新組合的；當然，也唱出幾對年輕男女的美滿姻緣。 妹家門前一蓬蒿，低呢低來高呢高； 沒有那個得罪你，頭不抬來眼不梢。（山歌六） 桂花葉子兩頭尖，去年找你到今年； 哪只山頭沒找到，哪所廟里沒求簽?。ㄉ礁杵撸?lt;/p> 遠望小妹頗多高，瓜子小臉黑眉毛； 人人都是父母養，為何生得這樣妙？（山歌八） 遠望小妹順路來，眉開眼笑好人才； 學你人才世上有，學你人意找不來。（山歌九） 昨晚睡覺睡不著，打開窗戶望月落； 月落還在天邊轉，小郎還在繞山腳。（山歌十） 一到栽秧季人們就特別來勁，總是在希望中尋找快樂！即使吃早沒晚，在雨天的田里穿著棕衣，披著油紙，社員們在泥里、水里依然享受著栽秧的樂趣！ 　?。ǘ┮运勺由蠘湔?lt;/p> 老媽一看到我們買松子吃，就要把年輕時候吃松子的事情說一說。 老媽年輕的時候，森林覆蓋率高，老家人煙稀少。少年時的老媽在外公的精心呵護下，也沒吃過什么苦，倒是長了許多見識、學到了一些本事。無論做農活、干家務，燒火做飯、女紅手工樣樣精通！ 　　村前村后的幾棵松樹，外公爬上過，舅舅爬上過，老媽也爬上過。村里人都知道什么時候可以摘松果。人們把摘來的松果用火燒熟，松果上的鱗片自然松開，不燙手就撕開，用力在地上或石頭上一砸，好吃的松子就出來了。 就著熱乎勁，烏黑的十指拿著烏黑的松子送到嘴里，一會功夫，嘴也吃得烏黑烏黑的。大家互相對望開心地笑著，這就是滿足和簡單的快樂！ 　　松子的清香，讓老媽嘖嘖回味！ 十天半月的，附近山上的松果都被村民吃完了。 如果還想吃，等到大哨趕街，三五成群約起來，走2、3個小時山路，到村對面大竹箐山上去弄。大竹箐有大片大片的松樹，樹上的松果密密麻麻的，十八般武藝，你盡管爬樹去摘。 　　那里樹林太大，松樹很多。那時候都是自己摘點吃，沒有人拿去賣。那些松果再怎么吃也吃不完。許多樹上的松果直到熟透，也沒人去摘，松子只好自己掉下來，在松毛上等待食客，或自然腐爛回歸土地。 老媽她們來到樹下，只要蹲在地上，雙手捧起，用嘴吹去松毛和雜草就可裝在袋子里、背籮里或自己的頭巾里帶走。一個小時可以撿到4、5公斤松子，那些松子都是灰黑中發亮光的，籽粒又飽滿又香醇。 用老媽的話來說，現在我們吃的松子都不是成熟度最好的“攆山松”，是只有80%成熟度的青松包經機器脫殼處理的松子。 真羨慕老媽她們那個時候的自然環境！ 　?。ㄈ┐蠛永锬軗鞛踅?lt;/p> 所謂烏金，不過就是我們平時說的褐煤。先鋒煤雖然儲量不是太大，但蓋土淺，發熱量高，在云南還是有一定的知名度。 煤的等級分為塊煤、碎煤、煤灰，每個等級用途不同，價格也不同?，F在均價400多一噸，還是很值錢的。 早些年老媽年輕的時候，采煤機械化程度不高，用量也不是太大，計劃經濟時期主要是用在生活上燒鍋爐、取暖、做飯等。 煤礦每到雨季都要在水庫蓄水沖涮蓋土溜煤。每次溜煤結束，整個先鋒河河床上、河水里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煤塊。大多被磨去棱角，烏黑光滑。四里八鄉的人就到河里撿煤，那時的先鋒河可熱鬧了！人背馬馱的運回家，用來煮豬食、烘烤煙比柴方便實用。撿得多的人家基本就夠一年的燃料，省了不少錢。 但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先鋒河里沒有魚蝦了，河水不再清澈！ 　　（四）小河漲水送柴來 老媽年輕時時候，季節分明，雨水充足。旱季，村里人難得悠閑，就把被子衣服背到村后小河里去洗，主要是利用正午的陽光暴曬和河灘上的火把果樹作天然的晾衣架。每當風起，五顏六色的衣服、被子隨風起舞，整條河里呈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畫卷！ 雨季，每年村后的小河都要漲幾次大水。村后的小河流經幾座大山，山上古樹參天，所經之地落差大，暴雨過后，必漲大水。隨著轟鳴的水聲，石頭滾滾而來，滿河飄滿樹枝樹葉野草。等水完全落下，河道恢復平靜，就可以去背水淌柴了。 那些樹枝在落去的水中、沙灘上、亂石堆中，粗粗細細，雜亂無章，慘不忍睹！有的被石頭砸去頭、有的被削去皮、有的被連根拔起；有枯樹的、有活樹的…… 水淌柴經村里人修整，背回家時樣子好看了許多，既省去許多勞力，做飯時火還燒得旺。這也算是廢物利用吧！ 　　八和尚老三 老媽家村后的半山腰上有個寺廟叫“靈秀阿”，常年香火旺盛。 “靈秀阿”里有個奇人，從小在里邊長大，不知姓甚名誰，來自何方？ 老媽每次跟嬸子們一起去都會見到她，人很慈祥和善，是個留短發的有點年紀的女子。“和尚老三”是寺廟里的僧人給起的名字。當時老媽最不解的是，一個女人怎么叫和尚！ 　　時間長了，老媽多少知道了一些“和尚老三”的身世。 她是被人販子拐來賣給寺廟的。 寺廟里出錢收留她也是為了敬菩薩。 老媽對她多有同情。有好吃的會送點給她，也會跟她說說家常。世間的許多事情還真是說不清。老媽出嫁以后，就跟我奶奶說起“和尚老三”的事情，我奶奶回娘家嵩明壩子又說給親戚聽，當時就有人說，一個遠房親戚家多年前就丟失了一個女娃。后來他們隨奶奶到“靈秀阿”尋親，確認“和尚老三”就是那個丟失的女娃。抱頭痛哭之后，一切都成了定局。“和尚老三”也是近50歲的人，選擇依然留在“靈秀阿”吃齋念佛，修行來生！ 后來破四舊，寺廟不在了?！昂蜕欣先本驮谒聫R的斷墻邊搭起了窩棚，因年事已高，投靠親人交通不便，就靠附近村民和曾經的香客接濟度日。當然老媽和奶奶也給了許多幫助！ 　　老媽說那時的“靈秀阿”很氣派，分前殿、中殿、后殿，柱子有大人的幾圍粗，紅漆亮閣的塑了好多菩薩，在菩薩保佑下，村里人也沒有什么大起大落，還算安穩。 外婆去世后，老媽是家里唯一的女子，家里的細活都要老媽多操心。老媽要潑菜水、煮飯、做家務。外公讓兩個舅舅去讀書，老媽只上了幾天掃盲班，憑良好的記憶力和強大的觀察力還認得一些字，有點迷信和盲從可以理解。 　　老媽說“靈秀阿”里有幾棵白果樹（銀杏樹），每年都要結好多白果；有幾棵柏樹，有些年紀，長得比大殿還要高；最難忘的是桂花樹，八月里桂樹開花，花香從大殿一直飄到村里，可香了；還有大殿里的那兩叢牡丹在二三月間開得雙朵朵，紅艷艷的，每年花開時，都要去看看。 　　后來，那些花，那些樹都不在了?？上У牟皇悄切?，那些花，最可憐的就是“和尚老三”。一輩子吃齋念佛，積德行善，卻身世飄零，無兒無女，最后病死在窩棚里。被人發現時，雙眼已被老鼠啃咬，凄慘無比！ 還是外公在村里約幾個人，老媽和幾個親戚籌了點錢，也沒精力去找她的親人，就草草安葬了她。 老媽每次回憶“和尚老三”總是無限的同情，有時甚至落下淚來，我也深陷其境，悲從中來！ 　　九生命中的草鞋 對現在的許多年輕人來說“草鞋”就是童話故事里的一段回憶、某個游戲里的一個故事，某個故事里的一個主角?！安菪辈还苁侨诉€是物他們都覺得新鮮、有創意！ 老媽就是草鞋的編織者。對老媽來說，“草鞋”就是一段回憶、是年輕時光里的故事，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打草鞋，聽著輕松，實際是一件很費力的精細活。 老媽描述了好幾遍，我都無法聽懂草鞋是怎么打出來的。 耐心又好表現的老媽，親自找來家里的帶子、繩子，把鞋子脫了用腳做示范。一大堆方言土語，弄得我一頭霧水。我使出渾身解數找來找去都很難找到合適表達的詞語。 　　草鞋，最初是用稻草來打。后來聰明的人們用麻線打，用爛布條打。成本最高，又耐穿的就是麻線鞋。 　　老媽從13歲就開始學打草鞋，除了自己穿以為，每周就到“七甲”街上賣。后來“七甲”不趕街了就到“八甲”街上去賣。 女子的草鞋要秀氣精致一點，打的時候要多花功夫。與男鞋相比鞋耳上要精細一些，甚至可以安一朵草玫瑰。 在草鞋耙上先裹鼻子、再安小腳耳、大腳耳，然后再把后跟捂起穿在鞋栓上；接下來開始搓草鞋繩，把稻草用水浸泡回軟后，去腳枯草，把結稻谷的那根細草拔出，用手兩根搓在一起；最后把草鞋繩壓貼在草鞋耙上，把邊裹緊，一只草鞋基本完成。 　　照著草鞋耙再打另一只草鞋，安鞋耳的時候分出左右腳，這樣就打出一雙草鞋。 把打好的草鞋用剪子修剪一下沒有壓貼裹緊的地方伸出的毛草，一雙完美的草鞋出手了！ 　　老媽19歲出嫁的時候，打草鞋的技藝已經很精湛了！ 婚后的好幾年，老媽一直跟奶奶熬夜打草鞋。婆媳兩互相陪伴，相互切磋手藝。那些年，5分錢一雙的草鞋，老媽賣出近千雙。老媽打的草鞋式樣好看，穿著舒適、耐穿，再加之老媽人活絡，上村下里識貨的、當工人的都來找老媽買草鞋。老媽的草鞋供不應求！ 　　相比之下，奶奶的草鞋要粗糙一些，賣樣不好。4分錢一雙，趕一次街都賣不了幾雙。老媽再怎么示范，她打的草鞋都是短胖短胖的，上腳不好穿。 為了過日子，過上一段時間，老媽又跟她兜售一些。賣的時候都說明了是奶奶打的，只要4分錢一雙，熟人嘛都會給些面子。 不過，我還是覺得老媽這樣說，是愛面子的！ 老媽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打草鞋了。我想是日子開始好過了，花同樣的錢可以買到好穿的布鞋，或者可以自己買布做布鞋了。 老媽一路走來，經歷了許多生死，看淡了許多事情。老媽的故事還有許多，一有時間就會繼續講，不管講多少遍，有多瑣碎我都愛聽！ 只要還能聽到老媽講故事，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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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下）

梅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