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78年端午節的前一天，身懷六甲的我，第一次跟著丈夫從株洲坐16個小時的慢車到懷化，然后轉一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去黔城鎮見公公婆婆。</p><p class="ql-block"> 16個小時的長途夜車，沒有讓我這個孕婦疲憊，相反，興奮多多，猜測多多，擔心多多。這些“多多”里面，我想得最多的還是婆婆。婆婆長什么樣子呢？面善還是嚴肅或者是……？湖南號稱十里不同音，這相隔450公里的距離，見了面，我是說長沙話還是說普通話呢？婆婆健談嗎？我的穿著這么普通，婆婆不會認為，一個省會來的年輕女子，故意裝的吧？這一臉的妊娠斑，小個子挺著個身懷六甲的小肚子，婆婆認真打量后不會失望吧？丑媳婦終于要見公婆了，猜也白猜，想也枉想，睡一會兒。</p> <p class="ql-block"> 到了。兩層樓的木板窨子屋，就是東南西北四面合圍，中間是天井的那種，類似于北京的四合院吧。</p><p class="ql-block"> 跨過高高的大青石門坎，“爸爸，媽媽”丈夫大聲叫起來，隔著天井，站在對面的一對老人，“咦！今時哪么來嘠？”丈夫牽著我的手，走到跟前，憨憨的笑著“這是你們的媳婦?！闭f完，我學著丈夫的腔調，怯怯的叫一聲：“爸，媽”。意外發生了！老兩口睜大了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然后把滿是疑問的目光轉向兒子，皺眉，再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迅速滿臉笑容的說：“快進屋快進屋” 。事后才知道不愛寫信的丈夫，該寫的信居然都沒有寫，弄得老人驚喜交加。</p><p class="ql-block"> 進了屋，我開始打量婆婆了。老人60歲邊邊，又黑又瘦，個子比我還矮還小，體重不知道有40公斤沒有，整個身子成90度彎曲了，雖然模樣是這么不受看，可我發現，婆婆的目光是慈愛的，笑容是親切的，話語是溫暖的，瞬間給了我到家的感覺，于是，一路上無數次的擔心就這樣被老人的溫情驅趕凈盡。</p> <p class="ql-block"> 婆婆一共生了7胎，育成三兒兩女，我們是大崽大媳婦，上面有一個姐姐。養育五個孩子的錢，全靠公公一個人的收入，公公是供銷社售貨員。</p><p class="ql-block"> “媽，沒有給你們帶什么東西，綠豆，花生，白糖，茶葉，這些東西都是廠里發的。”我一樣一樣拿出來，婆婆馬上看著兒子說：“哪里這么蠢咧，什么都要憑票，有錢都買不到，一個懷肚婆，東西自己不吃拿給我們， 你是真蠢咧?！蹦猛陽|西我再拿出40塊錢給婆婆，老人家哪里肯收。實在拗不過我們，收下后，逢人就說，我大媳婦回來只住了幾天，就給了我們40塊錢。我說：“媽，結婚都快一年了才回來，平時沒有給你們寄錢，帶回來的東西都是廠里發的，只給了您20塊錢，還有20塊是我們的伙食費?！边@一說，把他的家人全都感動了。因為在那個年代，物資匱乏，經濟拮據，不必問，心里都清楚。我們兩人加起來72塊錢一個月，月光。結婚沒有告訴家里，單位的單間房，一張床，一張飯桌，兩張骨牌凳全是廠里借的。</p> <p class="ql-block"> 小把戲搗蛋，提前半個月爬出來了。沒有通訊聯系，發電報吧，一是怕嚇著老人，二是怕打亂了婆婆的計劃和安排。半個月到了，婆婆按預產期時間準時來了。婆婆吃了60年的河水，走了半個多世紀的麻石路，就是不知道鐵路跟火車長什么樣。這下子要獨自出遠門服侍媳婦坐月子，家里有從來沒有做過飯的老伴和滿女。牽腸掛肚，左右都難啊！</p><p class="ql-block"> 來了。丈夫上車箱里去接的。我的天啊！一個竹籠子，住著四只漂亮的大母雞，一個布袋子，裝著兩玻璃瓶茶油，一個大大的布袋，里面有幾個小布袋，給月婆子墊坐的棉墊，棉鞋，單鞋，單的，棉的，大的，小的尿片，這兩塊大的是墊床上的，兩條圍裙，不能涼了嫩娃的小屁屁，這些單的，棉的，大的，小的，全是舊衣褲改的或者拆、補、拼的。還有紅糖，益母草，開口蓮，艾草全是產婦和嬰兒月子里的必備品。……一個60歲的婆婆，背，扛，提，拿，這么多東西，就是打出租車去汽車站都艱難得沒法說，那時候還沒有出租車?？善牌庞彩窍乳L途汽車再轉火車來了！眼前，一個矮小、瘦弱、年老的婆婆展現出來的硬氣、霸氣、牛氣、蠻氣一下子把我震撼得，感動得稀里嘩啦，不要不要的。</p><p class="ql-block"> “媽，16個小時的夜晚車，你迷瞪了一下嗎？” ”從開車吐到下車，膽水都吐出來了?！? ?。浚?我蠢！媽暈車！“那你先睡一下，補個覺吧?！迸R時到行政科借了一個單人床鋪房間里了。“不睡，先給小把戲洗澡?！? 半個月的嬰兒是打包的，解開包，看到孫子的肚臍眼還流水，婆婆流淚了，她沒有責怪我，只是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反復說：“娃娃吃虧喲，吃虧喲，不怪你，不怪你?！?然后燒一張黃草紙， 把草紙灰敷在肚臍眼上。好，兩天以后，好啦。我嘆服！</p><p class="ql-block"> 婆婆交代，刷牙，用手指代替牙刷，梳頭，用手指當梳子，一個月不洗澡，少站多坐多躺，多喝湯……一切都照婆婆說的做。如今，到了這把年紀常常會從心底里覺得，自己的好身體有婆婆的教導和功勞。</p><p class="ql-block"> 一個月到了，婆婆燒了一大盆艾草水，幫我過過細細的搓了一個澡。媽呀，這輩子做您的媳婦，什么時候我一定要加倍還給您。</p><p class="ql-block"> 湘西人的習慣，剛出生的嬰兒，一年之內，每天早上一起來就洗澡。于是，婆婆早上起來，給孫洗澡，做早餐，洗衣服，殺雞，破魚，煲湯，9點半，下午3點半，晚上9點給我煮面疙瘩吃。下午有一點空閑就把我們的秋衣秋褲翻出來，換松緊帶，破了的補上。婆婆來了，就給我煮益母草湯排污，給孫子煮開口蓮排毒。</p><p class="ql-block"> 10月初，氣溫有點高。沒有冰箱。早上婆婆把昨天沒喝完的開口蓮湯熱了端來。轉身進廚房了。我一看，湯上面有小泡泡，一聞，餿味。怎么辦？倒掉？不行！婆婆既然端來了，就不能倒了，倒掉最容易讓婆婆誤會我浪費東西。給娃喂進去，不行！有了，一個人急急忙忙把口水巾墊好，然后也不需要他張嘴，直接就把湯倒在了嘴巴和墊巾上，然后“媽呀，你的孫子太頑皮了，手彈腳彈的，沒抓住，都倒得一塌糊涂”。婆婆跑過來，笑嘻嘻的用手指頭點著小腦門，“你這個頑皮蛋”。</p><p class="ql-block"> 住了一個月，二媳婦生了，婆婆著急忙慌的拿起幾個空包準備先回家再去老二家。</p><p class="ql-block"> 我們抱著娃把媽送到車上。我說，“媽，火車馬上就要開了，你還有什么要交代我們的嗎？” 婆婆眼里有淚光，說：“你工作，學習，持家，帶崽，對長輩我都滿意，你們也不要擔心我?！?婆婆就這樣，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灑脫的將無盡的牽掛轉換成對我的認可 。愧疚?。〈丝蹋嫜览X的我無語，只是默默的在想：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啊！榮幸之至！</p><p class="ql-block"> 在老二那里服侍了10天，提水時把腰扭傷了，躺了整整40天才能下床，我可憐的婆婆！</p> <p class="ql-block"> 80年初，姐姐來信說，婆婆因病住院了。五姊妹每人出20元錢。我馬上回信并且寄回去40元錢。說明我們不用請假扣工資獎金，沒有端水送飯，沒有陪床，20塊錢實在是不成敬意。誰知老太太知道了，把大女兒訓斥了一頓后規定，以后我們兩老如果住院，誰也不準告訴株洲的老大，誰不聽我跟誰急。為了不拖累兒女，婆婆趁陪護的小兒子有事離開半天，馬上拔掉輸液針管，偷偷溜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兩年后，婆婆因嚴重的哮喘病住院了。入院就交代身邊的兒女，株洲遠，不管病嚴重到什么程度都不準告訴老大兩口子，萬一不行了，也一定要等到我確實是走了，才給他們電報。接到電報，我們幾乎是不約而同的說，“不然不會來電報。”</p><p class="ql-block"> 趕到家，姐姐弟弟妹妹把白事都準備安排得妥妥貼貼。抬腳進靈堂，只聽到：大兒子，跪！大媳婦跪！大孫子，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叩畢姐姐弟弟妹妹前來說，“大嫂，你來了，我們什么都不要你做，但是，明天開追悼會，由你來哭媽。”</p><p class="ql-block">不是兒哭一聲驚天動地，女哭一聲傷心傷意嗎？</p><p class="ql-block">我一個人哭，怎么……？合適嗎？</p><p class="ql-block">不是不是，就聽你一個人哭。</p><p class="ql-block">啊！為什么？</p><p class="ql-block">這一條街的鄰里街坊都知道你，媽經常跟他們說大媳婦，大媳婦寫信來了，大媳婦寄錢來了，大媳婦……</p><p class="ql-block">?。∥揖粗氐钠牌?，與您比起來，我虧欠得太多太多！望著您住院前給我準備的60斤冰糖柑，60斤糯米糍粑，還有熏魚臘肉……您讓我如何吞咽“子欲養而親不待”??！</p><p class="ql-block"> 哭！哭出婆婆的一生辛勞；哭！哭出婆婆窮其一生，培養出兩個工程師兒子，哭！哭出婆婆克勤克儉助人為樂的高尚情操，哭！哭！哭！</p><p class="ql-block"> 哭啞了嗓子，哭腫了眼睛，哭得靈堂鴉雀無聲，哭得告別者紛紛落淚，都沒能哭完婆婆的慈母心，沒能哭完婆婆的賢妻情，沒能哭完婆婆的公德心……</p><p class="ql-block"> 感恩婆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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