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煙熏黑墻壁的廚房里,母親將長把小鐵瓢從火紅的爐膛里拿出來,滿滿一瓢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炒土豆絲已經好了,緊接著把排在爐膛壁上烤好的蒸饃用炭锨鏟出來兩個,用帶柄的甩帕撣凈爐灰,用圍裙兜著滾到案板上,因為饃熱燙無比。一邊用“噓噓”地吹著熱氣,一邊用手指尖把饃掰開,用筷子把炒土豆絲夾起壓到掰開的饃里,合上,壓一壓,把被擠出來的菜絲再放進去。操作完第一個,馬上是第二個。然后從案板上拿過來一方干凈的手帕,平鋪到案板,把兩個新鮮出爐夾好的饃放上去,四角對頭緊緊系好,提起來用手掂掂,確保沒有松脫之處,交給我,“去吧”。(這個動作常常讓我想起劉蘭芳評書里說的大將上陣之前,“收拾得緊趁利落,絲毫沒有繃掛之處”)。我把手帕裹著的兩個夾饃放進書包,出門向學校走去,到了學校,敲開曹老師辦公室的門,“曹老師,給你的飯”,把還溫熱著手帕裹著的兩個饃放到他桌上。曹老師坐在辦公桌后,斜對著門,大約正在看書,聞聲轉過頭,把目光從黑框的眼鏡邊緣上邊抬起來,看我,“唔”,把手帕打開,疊兩疊,還給我,兩個鏌并排在桌子上,饃是麥子摻了少許玉米面蒸的,烤過之后呈現出棕黃色,有點富麗的樣子。中間露出的炒土豆絲泛著菜籽油金黃色的光和誘人的香氣。曹老師說:“你去教室,準備上課吧“,然后站起來拿起杯子去從暖水瓶倒水沖茶,要開始他的午餐了。 我開著車,正說得聲情并茂,充滿畫面感,身邊卻沒有了響應,回頭一看,16歲的女兒已經在車后排座椅上睡著了,學校要求早上7:15到校,她需要6點起床,而前一天的作業往往要凌晨12點左右才完成上床休息,從家里到學校不到半小時的車程,是她睡回籠覺的黃金時間。同時,對于我經常說起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場景,“憶苦思甜“教育,她也是缺乏興趣,一耳朵聽進一耳朵出,敷衍地”啊,哦“幾聲。我只好閉上嘴巴,加踩油門,專心向學校駛去。 一<br>我們父女兩代人最大的區別在于,我幸而不幸地經歷了整個經濟社會從物質匱乏到物質過剩的時代跨越,女兒從一出生就喝著進口的“美贊臣“奶粉,只知道東西來,不知道東西從何來。我還保留著饃渣掉到地上,撿起來吹一吹吃掉的”惡習“,女兒從小的飯碗,不管還有多少,一聲”不想吃了“或者”吃飽了“就推到一邊,我常常端過來,把它消滅干凈。女兒的學習用具從來扔得到處都是,用過的筆不知道好壞一抓一大把,而我小時候,鉛筆頭用到抓不住,還要把鉛芯抽出來,用木桿綁起來接著用。我小時候夏天是單衣單褲單布鞋,冬天是棉襖棉褲,無一不是出自母親之手。大哥上大學家里給買了一件鐵紅色晴綸秋衣,我曾經腆著臉說”也想穿 “,被母親無奈地回應”你個瓜娃“。女兒的各種旅游鞋一擺四五雙,出門還不知道穿哪雙。因為長個子的原因,有的羽絨服只穿過三四次,就完好無損地退役了。我1990年上班時,第一個月核定工資是71元,美得屁顛屁顛,傲然富豪。而女兒補課一小時300元,還要懇切勸導專心聽講。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森然裸露地展示著兩代人理念、價值觀的懸崖式差別。<br> 曹老師從三年級到五年級教我們數學,他是個精干矍鑠的老頭,公辦教師,調到我們學校時已臨近退休,嚴厲但不打人(其他的年輕男女老師都是打人的,耳光、揪耳朵、腳踢,秀氣的女老師常常用尺子或者竹梢打手心)。彼時的鄉村小學,老師大都是周邊村子的中學畢業生,屬于民辦教師,放學后與學生一起回自己家吃飯。象曹老師這樣,家在另外一個鄉或者生產大隊,從別的學校調過來的老師,人少且學校又無能力條件開食堂解決伙食問題,就要吃“派飯“了。就是他們的一日兩餐,到學生家輪流去吃,每家一天或者兩天。關中地區是有尊師重教傳統的,老師來家吃總是愿意拿出平時根本舍不得吃的白面,做成搟面,炒點蔥花,條件好一些的,甚至會換點豆腐這樣的珍貴食材。男主人恭敬地陪著,說些”面有的是,吃完再來一碗“”咱這娃,敢不聽話,你就打“之類慷慨的話,但有時候是老師吃完走了,自已家才端起紅苕糊糊吃飯。當然,遇到條件不好的家庭,也得在主人熱切的招呼下,端起稀薄的糊糊吃。我的父親常年在外,母親對我們兄弟三人的嚴厲和期待是村子出了名的,老師來家吃飯時到別人家借面做好吃的,努力張羅出村中最高餐飲水平,同時是極力慫恿老師要在我們不好好學習時”狠揍“(凡有此情況,她老人家也會毫無例外的加倍兌現)。對于值得尊敬的曹老師,還另有一層淵緣,他是我妗子同村的長輩,沾親帶故,那是會格外上心的。我前文所述場景,即一般是下雨下雪天,路泥濘難走,老師就不來了,我們從家里帶飯到學校去,通常都是兩個饃夾菜,但母親這個時候舍得放油,土豆絲切得勻稱纖細,菜也狠狠地夾。仿佛夾的是她要對老師當面說的話”把這娃管嚴”! 三<br>對于饃,在百種食物里我有特殊的感情。至現在,只要桌上有饃,不管米飯、面條或者其他,都是首選。有時候吃了其他的飯,還要掰一塊吃,方才功德圓滿。我對現在家里極不滿意的也是,不常備饃。哪里象我們小時候,有飯沒飯,盆里籠里總有饃,餓了就去掰一塊。當然,那個時候是以玉米面饃為主,少有的幾個麥子面蒸饃往往是給老人、客人或者老師的,而且不是今天雪白雪白的顏色,多為黑中帶黃。大規模的蒸麥子面饃多見于過年和家里有蓋房、迎娶等大事。尤其是過年,無論是在自家還是做客,拿起一個出鍋軟熱或烤得焦黃的白面饃掰開,把油潑辣子抹勻,再把大片的肥肉片子夾進去,很快就多半融化了,雙手捏緊,大快朵頤,是童年極其盼望的盛事。我清晰記得的幾件事,其一,六七歲時感冒了,面對紅苕糊糊玉米面饃食欲不開,母親拿了半個麥子黑饃,夾了些鹽水煮羅卜條,充滿憐意地遞給我“快吃,這可是麥面饃”。其二,村子喜事坐席,有奶奶輩嬤嬤嬸娘輩的同席,通常會先就著肉片夾兩三個饃,裹起來,預備回去給孩子吃。其三、有一次坐席,我夾了個饃,便溜下桌子去找同伴玩,得意忘形,煙視媚行。不料樂極生悲,舉在手里的饃沒捏緊,好大的一個肉片顛出來掉到腳面上,剛想撿,被眼疾嘴快的一只狗迅速叼走,那種痛惜的感覺過了四十多年的今天還有。<br> 四<br>曹老師對我算是愛恨交織,只是那時的我根本體會不到。他第一次到我家吃派飯,因為沾點七拐八彎的親戚,與家人聊得很長,聽說我如何“早慧”(汗顏中),不愛打鬧就愛看書,識字快,說話老成,甚至都看大部頭小說了,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很是喜愛的樣子。有一次考完試,他卻在班上含沙射影又語氣恨恨地說:“有個碎賊,都說聰明地很,不好好學習,這次數學才考了70多,丟不丟人!”,我知道他在說我,很怕他告狀,然而沒有。過后我有機會看了那次試卷,遂大不以為然,因為我的卷上明明是89分,老頭故意貶低刺激我。過年時,我跟著舅舅走親戚,竟然與曹老師吃在一家,我一半郝顏一半膽怯,低著頭一直不說話,左顧右盼,也沒問候曹老師好。過了一會兒,聽見他朗朗地說:”有個碎賊,把人家批評了,還不理我了“,舉座客人們會意地哄笑起來。這竟是我對于整個學生生涯對于老師最深刻最美好的記憶。其實說到數學,真是我的一生之暗傷,我的數學成績一直與語文歷史呈現兩極分化,語文包括作文一直是代課老師的驕傲,數學卻往往及格都難達到,腦子一遇到函數、方程式,就如萬馬奔騰,鐵蹄踩踏,也給我的人生走向早早就描好了發展曲線。但回顧起來,如果那個時候以及以后,不是采取放棄的態度,下決心學好,也許人生會是別的模樣。曹老師當時好象還是副校長(只是我記不太清了),雖然我們小學小得象一個家庭院子,但靠東有兩排挺拔的楊樹,約束成一條通道,他經常在樹間散步,看看葉子,與走過的老師學生和藹地打招呼,在陽光里拉下長長的身影。比起一般農村老人,他衣裝整潔,總是穿著中山制服,帶一頂灰藍色的軟檐帽子,腰也不是很彎,清癯的臉上白胡子硬翹翹的,黑框眼鏡后一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我似乎又能聽見他說”這個碎賊“。<br> 五<br>如今,碳水化合物似乎成了健康之敵,以今天的生活水平和食物結構來看確乎如此,人們都以多吃粗纖維和維生素來抵抗血脂指標的高企。紅苕、玉米、菜葉這些過去的副食大行其道,然而對于我們這一代中的很多人,小時候的飲食習慣仍然頑強地存在著,心腦血管疾病這個人類第一大殺手常常突如其來。關中人,離開面食似乎胃就難安放穩妥,起碼我是這樣。作為國家傳統的商品糧基地,麥子是主產。八百里秦川形成了豐富多彩風格各異的面食文化,蒲城的“椽頭蒸饃“加上”八寶辣子“是絕配,是其中最耀眼的明珠。饃剛蒸出來或是加熱,滾燙得手里都拿不住,掰開之后,撾起一勺用肉丁、咸菜丁、蓮菜丁、黃豆丁、線椒丁融合炒制、紅艷艷的八寶辣子夾進去,稍一捏合,少許油汁滲入饃中,菜丁與饃合為一體,咬一口,饃的軟韌、肉的肥美、咸菜丁和蓮菜丁的爽脆、油潑辣子的辛辣鮮香,口感可以說是”眾星薈萃,齒頰芬芳“,難以卒手。這可是比麥當勞肯德基還要好吃百千萬倍的”中國漢堡“啊,我沒有為老家的夾饃做廣告的意圖,但人類為了健康舍棄如此無尚口饜之欲,不知道值得不值得? <br> 六<br>小時候,一年到頭吃紅苕玉米,更乏菜蔬,談不上營養和味道,也沒有母親做的飯如何好吃的感覺。但在我記憶中,村子里每有宴席,請去給大廚幫忙的,總有母親,以她的干凈、勤快、刀功等等。高中時我帶同學趙總從西安回家,隔了很很久時間,他說“想你家剛烤出來的饃”,伴之以陶醉神往、饞涎欲滴的面部表情。我有一位老大哥同事,多才多藝,最愛唱陜北民歌的“拉手手、親口口、峆嶗里走”等酸曲,偶而去了我家一次,至今每逢提起,總要說“真想再吃一碗你母親做的手搟面”。我現在每次回家,不用點,母親依次會做出手搟面、蒸餃、指卷、饸饹、油餅、面辣子等等,當然烤饃也是必備的,由不得每次吃多。說到這里,必須隆重表揚一下我的父親,記不清幾歲,他從西安回家,午飯做了一頓扯面,是否油潑都不記得了,很好吃。我在給爺爺奶奶炫耀時這樣描述“那面又寬又長,嗯,比你們這個門高還要長……“<br>最近我問女兒,你在學校吃得怎么樣,不如我帶你去外面吃?她堅決地回答,我要回家吃飯!是不是你最愛吃你媽做的飯?是!<br>家在哪兒,就是胃向往的地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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