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齒莧

毛歌

我用手摘斷馬齒莧栗色莖條的時候，只聽見那種脆脆的聲音。這種聲音讓我興奮，因為沒有連根拔起，我得遵守大自然的規則，確保那些根須依然在肥沃的土里，只要有活躍的根須，馬齒莧就會重新發芽，這是絕大多數植物的品質。我記得在我們老家，秋天的稻田收割之后，禾兜留在田里，幾場秋雨下過之后，干枯的禾兜上就會生長出來嫩綠的新苗。當成片的新苗在田地里出現的時候，我們就會把牛放在田地。對于牛來說，這種嫩綠的新苗就和我們吃最新鮮的空心菜一樣，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在犁鏵開始翻耕的時候，這些嫩芽才會徹底消失，或者說轉化為改善泥土的重要資源。足夠的纖維不會造成土地的板結，這也是有經驗的農夫愿意將一車又一車的牛糞豬糞撒在田地里的原因，大量的稻草混合豬牛的糞便，使得一個偏僻的山村土地有著蓬勃的生機和循環的力量。 事實上，馬齒莧的莖條只要不遭受過于熱烈的陽光的照耀，甚至可以插活。自然世界的事物總有這樣那樣驚心動魄的自我恢復能力。你從十里之外的地方，帶著一根白楊樹枝回來，插在你家附近的溪流邊，要不了多久，這根隨你一起回家的白楊樹枝就會以此為家，如果三五年之后沒有任何人為的破壞比如砍伐，我敢保證，就在這條溪流附近，會有簌簌的葉片聲，在春天，或者在秋天。我從距家兩公里的山里帶回來一公斤半的馬齒莧，在路上，我故意搖動手里的馬齒莧，我知道就這樣一大把馬齒莧的葉子附近，有著數不清的種子，黑色的，極為細小的，看起來像極了黑色的粉塵。我搖動它們，那些種子就撒在附近的地上，我預知時間的意義，也就是在不久的日子里，沿路會有馬齒莧的嫩苗。它們的種子和我父親在自己家菜園子里種的莧菜的種子一模一樣。新鮮的莧菜苗，和幾棵拍碎的大蒜一起清炒，就可以讓一家人倍感日常生活的美好。母親自然會把莧菜籽撒在屋檐下，或者她洗衣服的石板一側，那里土壤潮濕，是蚯蚓的王國。莧菜籽很快就會發芽，然后生長。我母親就會高興的對我父親說：“你看看啊，有莧菜苗啊！”父親就老實的笑著。“莧菜苗到處都是，你要好多有好多。”洗衣服石板附近的莧菜苗，其實并不是給我們家人吃的，而是給家里的雞吃的。它們常常在那里轉悠，尋找蚯蚓，在過多攝取蛋白質的食物之后，它們就會啄食莧菜苗，確保不至于因為肉食太多而引起的郁悶。鄉下的雞總是快樂的，在沒有黃鼠狼追擊的其他時間里，它們的快樂是鄉村的靈魂之一。 在快進家門的時候，我會把馬齒莧分成兩把。一斤半的馬齒莧，要一只手拿著，實在并不舒服。兩手各執一把馬齒莧，在院子里種花的地方搖晃。我知道有太多的籽就這樣落在地里，它們也許就在那里發芽，也許就此蔓延開來。我喜歡這種感覺，人類的旅行會把一個地方的記憶帶到另外一個地方，鳥類的鳴唱不僅僅是呼喚同伴或者歌唱明媚的早晨與落日余暉，同時也會驚醒樹枝上的蟲子和格桑花叢里的飛蛾。我把馬齒莧的種子帶到家里或者別的地方的時候，就會知道沿途的風景里，我帶回來的除開春風，還有來自大自然的恩典。我們需要熟悉我們自身，這是終身的責任，我們需要熟悉其他事物，比如馬齒莧，比如帶著余熱和粘著金色松針的剛剛落在柴堆里的雞蛋，比如三月的桃花以及十月的紅楓，比如滿天的星星以及穿越森林蜿蜒的小路。我們藉由熟悉某些事物，得以讓我們經驗到自身的渺小與強大是如此的合一，得以讓我們體驗到通過其他事物我們正在靠近我們自己。我們將會遠離粗糙的生活過程，因為，意識到人生的短暫將會促進我們情感的細膩和敏感，并以此來抵御各種短暫和倉促。 （圖文原創，毛歌微信號：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