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春天是溫潤的。春風(fēng)呼嘯過后,天地之間靜寂下來。春雨從容地飄落到這個小村莊,牛毛一樣細(xì),蠶絲一樣亮,十天半個月那么久。</p><p class="ql-block"> 在這日夜滋養(yǎng)中,麥苗醒了,吮吸著天賜的甘露,竄節(jié)拔高。小草從它去年的蛻體下鉆出來,順利重生。果樹葉幾乎一夜間占滿了枝子,在雨中閃爍著綠光。</p><p class="ql-block"> 黃昏之時,賣豆腐的人在蒙蒙細(xì)雨里開始了營生。他戴著斗笠,挑著擔(dān)子,敲著木頭梆子,在巷子里來來回回。清脆利落的梆子聲,由遠(yuǎn)及近,又由近漸遠(yuǎn)。小村是那么寂靜,這梆子聲成了最美的獨(dú)奏,人們聽任它在心坎上敲打,跟隨著它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勾起無盡的過往云煙……又伴隨著它的停止,想起現(xiàn)時的果腹需求。</p><p class="ql-block"> 連雨幾天后,麥秸笘的柴禾垛也四面滴水了。掏出一個大洞的濕柴禾,才勉強(qiáng)掏滿一筐干柴禾,有了這筐柴禾,土炕變溫暖了。和上面,烙上幾個蔥花油餅,屋子里彌漫著香氣。菜園里已經(jīng)進(jìn)不去了,地太濕,拔不動鞋,也會毀了菜地。</p><p class="ql-block"> 這時候豆腐是最合時宜的。</p><p class="ql-block"> 用大葫蘆瓢盛上大半瓢黃豆,循著梆子聲就去了。如果黃豆顆粒飽滿均勻干凈,賣豆腐的人就會很高興,說話也客氣,稱起豆腐,稱桿子撅得高高的,稱坨要壓不住的樣子。如果黃豆癟,沒挑干凈,又摻雜小石子草棒子,賣豆腐的人就顯得很為難,話也少,但依舊按照多少黃豆換一斤豆腐的價格給付,都是鄉(xiāng)親,總有千絲萬縷的情面在。</p><p class="ql-block"> 把豆腐端回家,切了色子塊,四面煎得金黃,撒了鹽和香菜末,蔥花油餅就著一吃,在雨淋淋的天氣里溫飽了脾胃,就獲得了一切的滿足。</p><p class="ql-block"> 雨完成澆地任務(wù)后終于停了。等個一兩天,地起晾了,村里熱鬧了起來。天剛蒙蒙亮,人們就已經(jīng)扛著鐵鍬鋤頭走在了村中心的街道上。他們滿臉笑容,腳步匆忙,邊走邊大聲說著話。從沒有誰來規(guī)定時間,卻比上下班的都準(zhǔn)時,不早不晚,就在太陽還沒露出頭,但已派朝霞來探路的那一刻。如果出門晚了,走在這大道上的時候,就不會像平常一樣搭訕寒暄,而是很羞澀地低著頭匆忙而過,怕路邊坐著注目望景的老人們覺得自己是個懶漢子,懶婆娘。</p><p class="ql-block"> 太陽是莊稼人不用戴在手腕上的表。他們要趕在它落山之前回家。風(fēng)吹日曬了一整天,女人們的頭發(fā)凌亂,男人們的臉越發(fā)黝黑,雙腿已沒有早上走得輕快。他們走過河邊,便停下歇腳,用河水把手上的泥土洗凈,用力甩幾下水。洗干凈臉,也并不用擦,那水珠就在被晚霞映紅的臉上自由滑落。他們滿身疲憊,卻開心地笑著。</p><p class="ql-block"> 他們正忙著播種這一年的希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當(dāng)鳴蟬用它的歌喉唱出了夏天,一望無際的麥田變得金黃耀眼。</p><p class="ql-block"> 鄉(xiāng)親們開始穿梭在麥壟里種起了玉米。負(fù)責(zé)點種的孩童不時用小手撫著麥芒,如小船駛過海浪。微風(fēng)習(xí)習(xí),推送著陣陣清香。有幾個孩童能抗住這般誘惑呢?他們總能尋個大人低頭刨坑的空隙,揪三五個麥穗,兩手揉搓,輕輕吹散薄皮,剩一把黃中帶綠的飽滿的麥粒在手心,一下填到嘴里,細(xì)細(xì)咀嚼,犒勞著饑渴的味蕾。</p><p class="ql-block"> 夏天是最慷慨的,一切都靈動起來。那山上的果子和酸棗,河里的魚蝦,地里的豌豆莢和黑呦呦,無一不使孩童們興致盎然。門已經(jīng)擋不住這關(guān)了很久的心,大自然在頻頻向他們招手,他們早出晚歸,一整天都融在其中。或泡在河里捉魚,或散在山間摘酸棗,小村范圍之內(nèi)都是他們的搖籃,給予他們母親一樣的哺養(yǎng)和寵溺。任由他們從南到北自西向東,瘋玩打鬧。 偶爾也會惦記起村后園子里的西紅柿,便齊齊屏聲息氣地潛過來。倒不是怕園子的主人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也是不打緊的,地里種的東西,并不禁忌村里的孩子采食,這是幾十年不成文的規(guī)則。</p><p class="ql-block"> 他們是怕擾到村后的三戶人家。</p><p class="ql-block"> 這三戶人家并不像村前的房屋那么緊湊,它們散落在一條小路的兩邊。房屋已經(jīng)很舊了,周圍的人家都搬到了前面的新房子里,舊的宅基地種上了各種蔬菜。</p><p class="ql-block"> 小路的東邊住著慈眉善目的老兩口,老太太從來不串門嚼是非,她所有的話都付予了她酷愛的花。房子不大,院子不小,滿滿的花,只剩下一條窄窄的過道。路人從墻外悄悄走過,都會在心里驚嘆不已,養(yǎng)個幾盆花就很有情致了,老太太卻養(yǎng)了滿滿一院子!</p><p class="ql-block"> 小路的西邊有兩戶人家,并不緊挨著,但因為院墻低矮,相望無遺。這家的男孩子天天坐在院里的梧桐樹下背書,絲毫不為風(fēng)吹草動所亂。他去年已經(jīng)參加了高考,沒考取心儀的大學(xué),但他沒有一點的頹廢之色,仍舊日日苦讀。那家的女孩子也坐在院里,白皙的鵝蛋臉,如星的眸子。她沒有上學(xué),也從不和同齡的女孩子跑出去玩,她甚至整年整月的不出門。她沒有大聲說過話,從來不怒,也從來不笑,她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家院里的梧桐樹下,勾著棉線花,聽著鄰家男孩朗朗上口地背英語。她有著山口百惠的美貌,卻得了和純子一樣的病。</p><p class="ql-block"> 等春天為院子里的梧桐樹綴滿藕粉色的花團(tuán),夏天用又大又厚的葉子在樹上搭起了新綠傘,男孩子已經(jīng)去了天津南開,圓了他的讀書夢。讀書,是莊戶人的頭等大事,他叫軍,鷹一樣的兒子,小村莊的榮光。</p><p class="ql-block"> 女孩子再也不會坐在這大傘下,她已經(jīng)解開了人世間痛苦的束縛。生如夏花,安然靜美,死如秋葉,平和無爭。她叫珍,玉一樣的女兒,小村莊深藏的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秋天是一幅濃墨重彩的畫。畫中人顧不上欣賞晴空白鶴,忙碌著顆粒歸倉,黃玉米,紅高粱,紫葡萄,以及那瀟瀟落下的樹葉。</p><p class="ql-block"> 據(jù)說文人看這落葉,是一片片撕下來的日歷。上面沒有排著順序的日期,只寫著相同的一個字:秋。</p><p class="ql-block"> 而在莊稼女人們的眼里,落葉就是秋天無償?shù)酿佡洝K齻兛钢易樱缭绲卣碱I(lǐng)樹底,摟起一堆堆的樹葉。一想到這些樹葉可以攤多少黃澄澄的煎餅,烙多少金燦燦的油餅,想到她們的男人和孩子吃起來香噴噴滿足的笑臉,她們揮動耙子的胳膊就格外賣力。她們挑著滿滿的一擔(dān)擔(dān)樹葉往家里運(yùn),壓得彎腰斜肩。幾天的功夫,院里就有了一個大大的樹葉垛。地里的柴禾是不夠燒的,有了這個大垛,一年的取暖做飯有了保證,女人們的心才踏實下來。</p><p class="ql-block"> 糧草既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有的人家就閑了下來。有的人家還在忙碌著。土地都是平均分配的,莊稼是一樣的種著。莊戶人家貧富的懸殊,也是與各家的謀劃有關(guān)。俗話說,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夏天收的麥子,早已裝在牛車上去繳了公糧,剩下的,填飽肚子也還是夠的。秋天收的玉米,除了人吃,剩下的可以喂些豬雞鴨鵝,換來孩子的學(xué)費(fèi)和家里的花銷。如果還想手里有些剩余,就得再買點地,多受些辛苦,種些棉花黃煙來換錢,一點點地積攢。</p><p class="ql-block"> 秀英嫂子已經(jīng)種了好幾年的黃煙。她早上天沒亮就下了煙地,掰下那一片片蒲扇一樣大的綠煙葉,露水濕透了她的鞋子和衣裳。她把煙葉裝滿車,推回家,已經(jīng)是晌午了。顧不上換衣服,就著咸菜吃了一塊涼饅頭,就急火火地往桿子上綁煙葉,她要趕在晚上卸烤好的煙以前,把新采的綁完。</p><p class="ql-block"> 晚上卸煙了,那一片片蒲扇一樣大的煙葉,干縮成了巴掌大的金葉子。這些金葉子,挑出等級后,送到收購站,就能換回一摞紅紅綠綠的毛票子。</p><p class="ql-block"> 鮮煙葉裝進(jìn)爐屋,金葉子推回家,平鋪在院子里,受些潮氣,變得柔軟后,就開始一點點從桿上的綁線上解下來。這也是個急活計,如果天亮了太陽一曬,就容易碎。如果天氣不好,淋了雨,更是賣不上好價錢了。解這些煙葉,一個人工的話,需要一晚上的時間。</p><p class="ql-block"> 秀英嫂子一邊在燈光下解著煙葉,一邊默默地掉淚。每到卸煙的晚上,她男人就會在鄉(xiāng)里值班。她是一個俊俏能干的女人,當(dāng)初媒人拿著照片來說媒,看到照片上的小伙還算精神,又是個當(dāng)兵的,就應(yīng)了這門親事。等到去部隊探親,一看本人和照片差距很大,就想反悔,但她父親是個要臉面的人,說過的話不好收回,也就嫁了。嫁就嫁了,丑就丑點吧,等她男人復(fù)員回來,卻并不是個勤快的主。他在鄉(xiāng)里的電站上班,是個輕松賦閑的工作,但家里閑時他下班早,家里忙時總值班。時間長了,她也懶得吵了。人的性格是改變不了的。既然改變不了,就只有擔(dān)待了。每到她獨(dú)自在夜里解煙葉的時候,她就會想起這些傷心的舊事,但又想想屋里早已睡熟的一雙兒女,那稚嫩可愛的小臉,心里就好受了許多。夜晚的寒氣漸重,她進(jìn)屋加了一件衣服,抹干眼淚,又坐下來快速地解著。</p><p class="ql-block">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秀英嫂子解完了她的煙葉。她站起身,跺了跺發(fā)麻的雙腿,拽了院子里的電燈繩,一頭倒在炕上睡著了。</p><p class="ql-block"> 秋雨綿綿地落進(jìn)院子里,一天比一天寒涼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冬天太陽的顏色似乎要比夏天的淺很多。當(dāng)它懶洋洋地升起在膠濰大地這個小村莊的楊樹枝頭以上,才依依不舍地讓護(hù)送它的那些霧氣歸隱。各家各戶的炊煙也次第散去。</p><p class="ql-block"> 辛勤的放牛人背著背簍,隨和著黃牛的步伐緩急,走過村中心的這條大道。黃牛撲扇著兩只大眼睛,漠視著大道兩旁觀望它的人們,四只寬大的腳掌不急不慌,啪嗒啪嗒地走著。不定什么時候就搖起尾巴,排出一坨糞便,傲慢地甩在這平坦干凈的沙道上。放牛人反手就從簍子里摸出鏟子,麻溜地鏟起,并不用回頭,又準(zhǔn)確無誤地反手倒進(jìn)被簍里。</p><p class="ql-block"> 正是農(nóng)閑。十字路口的人家門口,陸續(xù)聚集了十幾個男人。他們把手交叉著揣進(jìn)寬大的棉襖袖口里,嘴里呼著哈氣,冷得直跺腳。來的早的是那些年紀(jì)大的男人,穿著肥厚的棉襖棉褲,坐在隨身帶的馬扎上,凍得鼻水順著嘴上的胡須淌到下巴上的胡須上也不知不覺,笑瞇瞇地聽著七嘴八舌的新聞軼事。不到吃午飯時間,絕不散場。</p><p class="ql-block"> 女人們是含蓄的。她們從不在這個自動劃歸的男人圈前逗留,即使經(jīng)過,也加快腳步。大道后面任何的幾排街道是她們的地盤。也從不聚集很多人,最多三個。她們以為有第四個人在場,這些話就不能密保。于是三個一群,兩個一伙,頭挨著頭地竊竊私語。如果有人經(jīng)過,她們馬上戛然而止,分開頭,齊齊沖那路人笑笑,問一下吃沒吃飯,說幾句天氣冷暖,等人家走遠(yuǎn),又馬上合攏。</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二是個大日子。男人女人們整個冬季只有在這一天交換了陣地。一大早,十字路口最首要的位置,站滿了嘰嘰喳喳的老婆孩子。她們把守著這個進(jìn)村的必經(jīng)之路,翹首以待各家陪媳婦回娘家的女婿們。這一天是她們的音量放開日,她們一點都不介意被她們提到名字的人聽到,大聲評論著,誰家的女婿帥,個子高,眼睛大,誰家的女婿個子矮,眼睛小,卻也壯實。誰家背的櫞子看上去大,日子肯定過得富余,這家的閨女就有福。誰家背的櫞子有些小,日子可能就緊巴,這家的閨女就沒福。櫞子被紅包袱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其實里面都是一樣的幾個大餑餑,一串油炸果子,兩條餅干。</p><p class="ql-block"> 這真是一場尷尬透頂?shù)臋z閱。臉皮薄的新女婿在這注目禮下不知道胳膊怎么甩,腿怎么邁才對。歷練過的老女婿們就不在乎了,穩(wěn)穩(wěn)地走著,看到相識的就大聲打著招呼。</p><p class="ql-block"> 她們熱情地迎來村里這一波又一波的親戚,直到走過去的女婿們都進(jìn)了家門,坐在了老丈人的炕頭上,開始品嘗丈母娘精心準(zhǔn)備的一桌好飯菜。直到后來的女婿們越來越少了,她們還一再盡職盡責(zé)地翹首踮腳望向村西口,確定沒有再往村里走來的人了,才意猶未盡地回到自己家去。</p><p class="ql-block"> 新年一過,幾天的走親訪友后,元宵節(jié)很快就到了。送完了十五的燈,放了最美麗的焰火,這個悠閑享福的季節(jié)就算過去了。</p><p class="ql-block"> 十字路口那里只剩下坐馬扎的老男人繼續(xù)留守站崗,年輕的男人女人們都在自己的院子里,把農(nóng)具收拾齊當(dāng),給圈里的老黃牛多加了幾把豆餅,準(zhǔn)備春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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