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廣芹

遲子

宋廣芹女士是我高一時的班主任。分班時，因為我數學不好，姑姑托人把我分到數學老師宋老師的班。 見到宋老師，我吃了一驚，她長得和我母親年輕時的一張照片很像。老師不說話，只要看我一眼，我就感覺很親切。 宋老師很美，發型和衣服總是搭配得很時尚。下課我們就愛圍著老師說話，欣賞她漂亮的裙子。老師新穿了一套裙子，淺色，上身很合身，下裙擺很大，風一吹，仙仙的。下課我們又圍著老師看裙子。裙子料子極好，抓一把，一點兒褶都不出，老師說差不多花了她一個月工資。老師當時新燙的頭發，配那一身裙子，可美了。 開學不到一個月，學校收學雜費。我父親剛去世不到一年，家里塌天，開學前我哭了三天才爭取來讀高中的機會。我害怕回家要錢，可學費總得交啊。當時學校有政策，教師子女先把費用和教子證明交上，學校核實后再返給學生。我家親屬給我們出主意，幫我開了一份假證明，證明我是本家一位退休老教師的孫女，爺爺單位憐憫我，給蓋了公章。第二天，我就把錢和證明交上去了。我心里很清楚那是假證明，學校一旦查出來，我會有什么后果啊？開全體師生大會點名批評，還是讓我上臺去做檢討？我這書還能念下去了嗎？我如坐針氈，不敢抬頭看老師，可每次老師進班，我都偷偷地觀察老師的神情。一天下來，我上課啥都沒學進去，光顧著擔心害怕了。我實在挺不住了，悄悄跑出去向老師坦白。老師沒說什么，只是讓我回班。我心里的石頭放下了，可自卑卻像魔咒一樣死死地纏住我。 幾天后，早自習像平常一樣安靜，陽光射進來，把教室里浮起的微塵照成一條淺淺的光帶。老師巡視教室，從每一條過道輕輕地走過。走到我桌前，老師輕輕地展開手，把七十元錢放在我桌子上。我驚訝地抬頭，正迎上老師溫暖的目光，陽光在身后把她的發絲鍍成金色，她站在那里發光，把我的世界照亮。我呆在那兒，好像聽到老師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收起來吧。”我把錢攥到手心里，趕緊低下了頭。那錢很熱很熱，我的手心里像攥著一個小太陽，要把我心里的潮濕都從眼睛里蒸出來，下一場傾盆的雨。 這是我和宋老師的秘密。以后的日子里，就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雖從未提起，我心里一直銘記。 　　我們還照常和老師聊天，有時還去老師家。老師家住學校操場南邊，是學校的職工宿舍。宋老師本是省城長春市的姑娘，與她愛人王老師是大學同學，宋老師不惜放棄回省城工作的機會，下嫁到我們鄉鎮，當了一名鄉村教師。她雖在城里長大，可打理農村的家務依然井井有條。她說：“勞動是人的本能，本能的事情都做不好，不可能考上大學。”休息日我們就去老師家，一邊幫老師做家務一邊學習如何提高勞動效率。老師教我們擦玻璃又快又亮的小技巧；教我們在爐灰涼透后澆水，不起灰塵；教我們干活前，先統籌家務項目，計劃好做活計的次序，最大化省時省力……那時每逢學校有勞動任務，我們班都干得又快又好。勞動是人的本能嘛！ 秋收放假，早晨宋老師穿了一件舊夾克，我們說不好看。她說要回婆婆家去幫忙秋收，不能穿太好衣服。我不敢想像鐮刀把兒和玉米稈要怎樣磨我老師白晳的手。老師卻用這一身衣服給我上了一堂影響一生的課。我結婚后，每次去婆婆家，都會想起宋老師，也會穿件耐臟抗磨的舊衣服。 放假，我們班很多同學都沒回家。學校要收豆茬子，每個學生一立方，冬天燒爐子當引柴。我們合伙兒到校外農田拔茬子，女生拔，男生用自行車往回運，存放在學校倉庫小院里。開學回來，準備交茬子，同學們到倉庫院里一看，傻眼了，我們拔了兩天的茬子全丟了。大家找到宋老師，老師去學校給我們爭口袋。我們像一幫挨欺負的孩子，在班里眼巴巴地等“伸張正義”的家長給我們討回好消息。老師回來了，眼圈紅紅的，明顯哭過的樣子。但老師進班就笑了，告訴我們：“放假參加集體拔茬子的同學，茬子學校全免了。”看著老師紅紅的眼圈和淚光瑩瑩的眼睛，我好心疼，不知道她為我們受了多大的委屈。可我嘴笨，不會說安慰的話，只會低頭默默地感激。 我是因為數學不好才托人來這個班的。宋老師的課講得很好，舉一反三，我們班數學成績很高。可愚鈍的我就是學不會函數，那些變量在我腦子里亂成一鍋粥。期中考試，我數學成績不及格。講完卷子，老師走到我跟前，指著我卷子上的一道題，語重心長地說：“這題，你咋能沒做上呢？”老師語氣里沒有一點兒責備，眼神中全是期望。我真是羞愧至極！我初中函數就沒學明白，現在聽函數跟天書一樣。后來學立體幾何和數列，沒有函數跟著攪和，我考試都能得九十分左右。但函數成了我的頑疾，做綜合題，我就完了。 那時很多學生因為偏科選擇學特長，我也想選學音樂。拉了一周小提琴，宋老師跟我說：“學音樂得從小開始，你現在才學，有點晚了。你智力不錯，學文化課，第一年我不保你考上大學，第二年我保你考不錯的大學。”我放棄了學音樂。可是后來，我解析幾何又出了問題。高三時，我不得不又選擇特長，學美術。我必須選一條終南捷徑，我家沒有條件供我復讀，我只有一次考學機會。考藝術，我文化課不會有問題。畫畫是我的先天特長，小時候沒有老師教，我就能畫什么像什么。最終，我通過美術聯考，考進四平師院藝術系。宋老師就是畢業于四平師院數學系，能考進老師讀過的大學，也是我平生的榮幸。 宋老師只教我們一年就調走了。那天，我們幫老師把東西全裝上車，送老師到路口，目送那輔藍色大貨車載著老師全部家當，載著我們親愛的宋老師，載著我的溫暖與依靠，漸行漸遠。秋天的風，牽著我們的目光追上車，絆在車輪上，讓它開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我們再見到老師，已是十幾年以后。我們聚在老師家，跟老師說著各自的工作和家庭。老師的容顏幾乎沒有變化，只是微微有點胖。我由衷地感謝歲月，對我的恩師溫柔以待，把十幾年光陰折疊，老師還是當年美麗的樣子。 如今，我在講臺上也站了二十幾個春秋，在工作中時常浮現廣芹老師的身影。人的一生，得遇影響終生的良師，何其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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