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頭筆記

美八路

?《堯頭筆記》 圖/文美八路 堯頭是個去過一次，還想再去一次的地方。我是從耀州窯老王那里頭一回聽說堯頭的。王老師常在北山一帶走動，畫寫生。前些年去耀州，老王拿出幾幅畫作，我立刻被畫里的某種東西齁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問，畫的哪？老王說，堯頭，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于是，從這角落的某個地方，伸出了一只紅酥手，撓你，撩撥你……心癢癢的，放不下了。 ? 　　從民回來的第一場酒開始，夜老師和三胡就開始不停叨叨，說要再去一趟堯頭，否則后果不堪設想……要得！要得！格老子也要走一回！民一傍敲著邊鼓。 我問后果不堪又能咋樣？ 夜老師很直接：騸了！三胡刨完一整盤紅燒肉，小眼睛瞇得看不見了：其實，男人用下半身思考問題往往更靠譜些，堯頭是淚個男人的蛋蛋。然后又加重語氣：騸了蛋蛋，后果很嚴重……西北人說話愛用蛋蛋倆字，洋芋蛋蛋，驢糞蛋蛋……把個眼淚也叫淚個蛋蛋。我發現三胡老師竟把紅燒肉盤子，吃成一幅抽象派繪畫，真吃出花了。 胡吃、胡喝、胡說，三胡外號早已薄得青樓留幸名了。 　　堯頭在渭北臺原，關中平原和黃土高原的過渡地帶，渾厚，遼闊，蒼涼……每每踏上這塊土地，由不得想聲嘶力吼幾聲秦腔。 ? 　　停在一個牌樓前，準備打問一下線路。一臺拖拉機從街里高速直沖出來，在我車前一個漂亮的漂移，甩屁股，揚長而去，動作一氣呵成。這下馬威，刺激！人家根本就不跟你玩車，玩拖拉機，夠爺們！ 國道邊，人們忙著蓋房，起門面……玩拖拉機，堯頭人管這地方叫新街。 　　老宋是我第一次去堯頭認識的朋友。那天，大年初六，堯頭冷冷清清，沒有一丁點年氣。堯頭人在新街蓋了房，搬了家，只有一些上年紀的老人守著故土，不愿意走。 　　 村口窯神廟前停好車，一莊稼漢模樣的人上前說，屋里喝口熱茶。說話的老宋，去年在村口起了一院新窯，紅磚窯面，炕沿貼的白瓷片。老宋說想在村上開個農家樂，吃住玩一條龍，讓你城里人來了吃美、喝美、耍美。 老宋四十多歲，以前窯場干過，挺壯實。我在一個紀錄片里見過：一群人手持祭品敬完天地，敬窯神……手藝人心里都裝著一個神。然后鏡頭切換，老宋搬口水缸弓腰拱出窯口，一笑。導演給了個特寫，汗流夾背，小眼睛，面門紅黑發亮…… 老宋說，那些拍電視的是北京一個大老板帶來的，還一次定制了八百個水缸。在這之前，窯火已經熄了二三十年咧。我問老宋，老板要那么多水缸干啥？人家說要把幾百個水缸一氣擺院子，勢大。老宋說。 老宋家原來住村子里邊，他在西安蹬三輪拉過幾年活，知道城里人又惦記上餓肚子時代的粗瓷水缸，和咥面的老碗了。老宋說，別人都去新街蓋房，他沒去，花二千五買了村口這家院子。 　　老宋還是很有戰略眼光的，可總覺得他家的紅磚窯面，白瓷片炕怪怪的，說不上哪不對勁。 堯頭叫村，也叫鎮，比一般村大，比鎮小。溝底有水的溝面砌窯場，燒陶。沒水的溝面挖窯洞蓋房，住人，溝底種莊稼。堯頭以前叫窯頭，有煤窯、燒窯，應該還有娼窯。南來北往的客商，在這里裝上各式陶瓷器具發往關中各地。村里還能看到票號、車馬店遺址，還看到一個人民公社時代的人民銀行，和國營供銷社遺址。堯頭人可能嫌窯字不雅，想沾點堯帝的名氣，改窯為堯。鎮小，名氣大。自漢代燃起第一爐窯火，已經過去近二千年，曾經有過十里不夜的場面。也因為是為尋常百姓燒碗制缸的民窯，沒有官窯的政治色彩和黃袍加身，才得以躲過歷朝的腥風血雨，幸存至今。 　　 　　和老宋閑聊的時候，老宋父親咬著煙袋鍋進來，很突兀的說了句：民國十八年堯頭人快餓死完咧，婆姨把自個兒娃都煮著吃咧！老漢七十多歲，陜北人把媳婦婆娘叫婆姨，還頭一次聽渭北人也叫婆姨的。我問大伯，真滴假滴？你咋知道？老爺子說，小時候老人常說這事……不明白大伯為啥要說起民國十八年的事，也許是想讓堯頭在我心里增加點份量。我知道大伯說的是陜西關中大饑荒，餓殍枕藉，死了幾十萬人。 后來和村里一些老人聊天得知，很多人祖籍山西，從風陵渡和禹門口過黃河，來堯頭創業立家的。忘了問老宋家祖上是土著，還是從山西過來的。 　　第二次去堯頭，老宋正領著一幫人翻蓋窯神廟，忙的只抽了根煙，話沒說上幾句。我問老宋：咋要拆了重建？老宋說：不拆，只是用新磚給舊房套個新衣裳，原來的老廟還在……語言不像老宋的習慣用語，老宋的小眼睛也有點閃爍，不自然。 再去堯頭我才發現，老宋沒說實話：窯神廟重蓋了，蓋成了土豪大宅。不知道大神住上豪宅，還顧得上佑護今后的堯頭了。 　　這次去堯頭，老宋家已然成了堯頭鎮基建工程指揮部：辦公室、食堂、宿舍，一應俱全。院子一角還堆放著幾轱轆一人多高的電纜，人來人往。老宋沒在家，媳婦正在廚房做飯，說老宋到新街陪領導喝酒去了。 　　堯頭正在景區化建設，到處都是施工擋板，路中間攔了路桿，幾個紅袖箍把守著，車輛一律禁止通行。建好的一排房子造型怪異，門樓子懸著玻璃雨棚，后院假石頭假水，假圍欄。 老宋和幾個人從新街回來，老宋介紹說，你西安來的公司開發的，這家公司實力大。我問項目經理，那些老房子很有味道，拆了多可惜。經理說，快塌了，游客來了沒地方吃飯、沒地方住，拆了老房蓋飯店，賓館。 我想，堯頭畢了。 堯頭窯和堯頭民址，有的上百年，有的幾百年，有的已經沉入地下，被黃土湮沒了。窯場高坡下面是北洛河，發源陜北洛川，一條二三百公里的小河。始祖黃帝陵、倉頡廟在河上游。一千多年來，堯頭人從河里汲水，嶺上取土，地下取煤，窯火一直燃燒至今。整面山坡傾覆著廢棄的殘片、爐渣。 民從山坡枯草叢里扒拉出一個殘損陶罐，樂了：我一旦把這拿回去，從此就可以奠定我在四川陶藝界至高無上的地位了，嘎嘎嘎！我和夜老師也想扒拉點寶貝，狗RD！啥啥沒刨出來。 空地上立著一口缸，怪怪的顏色和機理。窯變的，一萬元都不賣……突然聽一聲喊，嚇一跳。抬眼，不遠的斷墻上騎坐著一小伙子，怪滲人的。當然，萬里挑不來一個的孤品，說十萬也信。但我八十也不買，太大，沒地方放。 制陶的美妙就在于一切都是未知的，你不知道窯里會發生什么，更不知道一旦扒開窯門，你會看到一個什么樣的奇幻世界。 　　不知道這場景還能堅持多久，只希望時間能永遠定格在這一刻。 　　晚上住老宋家，指揮部食堂，窯洞口盤了一大炕，門上掛一牌子：非管理人員嚴禁入內就歺。老宋把指揮部上上下下分了三六九等。老宋和經理一級的新街吃飯館灑樓，干部坐窯洞板凳吃，工人院里院外蹲著吃。老宋婆姨廚師長，兼老板娘。 哥幾個享受干部灶待遇，坐食堂吃，晚上還睡食堂?？活^掛了個指紋打卡機，上下工點卯用的，大數據便于監管。今晚的干部歺有野兔肉，老宋說現在是獵兔季節，夜郎捏了一塊：香！有點辣。老宋拿出一瓶西鳳讓嘗嘗，說他藏了二十年。陳年老西鳳口感綿厚，好酒。喝了兩杯意思酒，老宋倆口子要走。臨出門，老宋媳婦要把炕燒上，我沒讓燒，說沒事，湊合一晚上。只讓拿了幾瓶啤酒，怕白酒多了誤明早的拍照。 很多年沒睡炕了，想想還有點久別新婚的沖動。三胡擺臀上炕，捏著噪子：想當年我紅艷艷，上炕如同一條線。夜老師接道：現在呢？三胡一臉沮喪：你今也鉆，明也鉆，加氣！如今成了破門扇。四人大笑。 早年的黃段子，笑點依舊很高。 灑意漸高，三胡問民，李老師，你慫畫畫得最臭，咋就混上大師倆字？民當年荷爾蒙沖動，出走西南，多年之后成了園林大家。大屎大屎，你就要到哪都能拉出大屎，你拉的比別人多，比別人臭，你就成大師了。民酒量大，一斤，吃飯愛吧嘰嘴?！? 今兒是三胡的喝酒日，三胡喝酒有個規律：一星期七天，五天場場喝醉，兩天滴酒不沾，和女同志例假一樣準確。三胡和民碰杯：你當初咋把人家芳芳給睡了。民說，哪有的事嘛，我那時候純潔的和哈達一樣，還不知道精是從哪兒射的呢。民回來才幾天，已經可以當二胡了。 二胡、三胡小學中學一個班，大學一個宿舍，芳芳是他倆中學同學，為芳芳倆人爭風吃醋了好幾年，酒場上拿芳芳磨牙逗嘴。 夜老師喝酒和畫畫一樣，干凈，優雅，只笑，不說。 　　兩瓶啤酒下肚身體就涼透了，我上炕憋氣捂被子里，味道不好聞。民前兩天帶幾個外地朋友爬華山，把小伙子累慘嘍，扛不住，上炕要睡。三胡急了，壓上去：你們咋能睡嘛！你睡了我咋辦，這是要謀害親友！ 三胡酒剛喝到半道，離喝好還有段路。民用被子遮擋住臉，閉著眼：不睡！不睡！我在床上聽胡老師講歷史，你給俺們講講，關云長和林沖最后到底誰打敗誰了…… 夜老師嫌坑臟，拉了個鋼絲床，鋪幾塊硬紙板。小伙子睡紙板，全憑火氣旺。 老宋倆口子已經睡下，沒酒了。 　　天蒙蒙亮，我醒了，內急。老宋媳婦正在廚房做早飯，說廁所在院外，不遠。出門才發現廁所還在幾百米外，孤零零一個彩鋼板遮擋物。嶺上冷風嗖嗖，滿天繁星。三下五除二，趕緊哆嗦著竄回來。 夜老師早已收拾利索，頭發依然锃光瓦亮，說昨晚上胡老師硬拉著他不讓睡，把三國水滸放一個時代，與他促膝長談了倆小時。 三胡用被子把自己直挺挺卷成個筒，只能看見一縷頭發，枕頭在腳下，睡姿很奇特。 民從被窩里探出半個臉：你得學會拉大屎，不能光忙著跑出去竄稀。 滾起！我說。 　　黎明的光線很透明，干凈，有射光源的效果。村后窯場方向看不到一個人，荒草叢生，恓恓荒荒。　　三胡從后面追上來，夜郎說三胡像個村一級干部。我說，廁所收費的，你剛撒了泡尿，追你要如廁費呢，趕緊走。 一片頹敗的民址，一家院子有人，住著一個大媽。院子舊，很干凈。大媽站在門口很詫異，連問幾遍，今兒禮拜幾？我說，禮拜五。平時，堯頭很少有游人來，周末才零星來幾個游人。估計我們幾個的到來把大媽搞胡涂了。 大媽問，吃了么？我說村口老宋家吃的，昨晚住他家。大媽從灶房拿了一個饃給我：你嘗嘗，酵頭發面，手工饃，比老宋家鎮上買的機器饃好吃。大媽的方言能聽懂個大概。 我掰一塊塞嘴里，果然，有麥芽香，勁道，有嚼頭。大媽說，以后來了住咱屋，咱屋有飯，有住的地方，拍電影的來了都住咱屋呢。大媽怕我不信，打開一間房，硬拉著我和夜郎，參觀一個劇組寄存她家的器材道具。大媽說他兒在煤礦上開車拉活，領著媳婦娃住新街，她一個住老屋。 大媽從屋里拿出一幅劇照讓夜郎看，說是上次當群眾演員，捏影師專門給她捏了一張。 這是我在堯頭舊址，見過的最完整的院子。 　　民也說這院子好，讓我給他拍了張，絕對一個黑社會打手。 大媽是整片民址唯一的住戶，周圍全是廢棄，倒塌的房子，陰森森的。我都懷疑大媽是不是白蛇傳里的白蛇或青蛇，老了老了，又重返人間。要是咋晚上住這，說不定還能遇上個聊齋里的小狐仙，發生一段哀宛泣絕的愛情故事呢。若哥幾個再為小狐仙爭風吃醋打起來，又如何是好。 夕陽西下了，景物的受光面被抹上一層桔色。我拍了張土丘，夜老師說，連毛都有了，叫勃起咋樣？我說，還不如叫日天呢。 歲月的舔舐，已經讓這些幾百，甚至上千年的人工物形如雅丹了。而這雅丹又神似了男人的某個器官，奇皅。 相比老宋，我還是比較欣賞老周的，諾大的古窯場里只有他一家燒窯了。每次走到周家窯都要進去聊會，喝口茶。他家也是唯一還沿用碳火老工藝，其它幾家遷到新址，改用電爐窯了。 老周四十多歲，也是堯頭最年輕的制陶師傅。往上推，周家五代制陶；往下推，后繼無人。老周唯一的兒子到西安闖蕩江湖，不愿像祖輩那樣把人生埋入窯爐里。老周說他家山西人，清朝年間鬧糧荒，他一家從禹門口過黃河流落至此。他爺的爺用兩塊銀元買了三孔窯，從此有了周家窯。說著老周拿起一小竹片：這就是俺爺的爺傳下來的物件。小竹片是制陶工具，作用相當于雕塑刀。 周家窯很小，只能燒制小型器具。老周弟兄四個，只剩下他和媳婦還在窯場里討生活。　　夜郎說老周的瓷膘肥、肉厚，手感好。三胡挑了幾個罐罐和一個大老碗。大老碗一個一百，夠貴的。老周媳婦說三胡挑的罐罐是次品，讓撿好的拿。三胡說專門挑的次品，三偏四不圓的才有味道。 三胡的審美和他的長相很吻合，喜歡歪瓜咧棗的，口味比較重。 老周的父親，非遺傳承人，正在制坯。幾個女工一傍上釉，傍邊擺著一大盆冒蒸氣的熱水。我問要熱水干啥？女工說增加窯里的濕度，防止胎器龜裂。 　　幾百年，上千年也許在歷史的長河里只是短暫一瞬，但歲月的刻鑿足以讓這些建筑走樣，而變得如此雅丹，而這雅丹又來的如此蒼涼、空曠，甚至悲壯。 　　這造型神似受難的耶穌，也即將被湮滅了。 　　從古窯址出來，感覺穿越了一回時光隧道。三胡說餓，頭暈。已經過了飯點，老宋的指揮部沒飯了。我先前有大媽給的手工杠子饃墊底，再穿越一次也沒問題。三胡說不給他吃飯，他就躺地上不走了。　　回到老宋家，老宋媳婦說老宋陪縣上領導，和幾個老總視察工地去了，沒在家。聽說三胡在周家窯買了幾個罐碗，拿不動，老宋媳婦二話沒說，騎電動車馱回來了。裝車的時候，夜老師從老宋家雜物堆里，翻出個上了年代的鑄鐵油燈。三胡拿了兩個廢匣缽，回去當擺設。我和民啥也沒拿上，挺吃虧的。 民說，龜兒子！以后再也不來堯頭嘍。 　　從堯頭出來，新街上，一人要了一碗澄城麥子泡，其實就一碗肉丸燴菜，油潑辣子重。夜老師依舊吃姿優雅，民吧嘰著說，好吃！好吃！又要了一碗。 三胡已經三碗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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