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做你低處的陽光

天寬地闊

那天，我回去得略早，在樓道里就聽見兒子的聲音：“家長真難教育，當孩子就得有耐心啊！”我捏著鑰匙，瞠目結舌。聽聲音，他是在跟同學通電話：“等父皇和母后老了，有了逆反心理就更難引導了。他們會堅信，吃綠豆治百病，吃茄子可長生不老，5000塊錢一個的枕頭能令人返老還童……”我笑到手軟，鑰匙掉落在地。門忽然開了，兒子招手說：“進來吧！”我坐在沙發上，將臉埋在掌心里，又笑。結束通話后，這個初中男生感慨道：“果然小孩一思考，大人就發笑呀！”我笑夠了，仰起臉問：“像我這樣的家長，該如何教育呢？”他笑嘻嘻地回答：“媽媽是家長中的尖子生，應該每天給你發一朵小紅花，再發一支棒棒糖！”我心花怒放，沖過去擁抱他。他卻后退一步：“可是，尖子生也有失誤哦！”我又驚又惱，雙手交叉，擺出奧特曼與怪獸決戰的經典姿勢：“代表月亮消滅你！”兒子舉起雙手大叫：“我請你去公園劃船，請你吃冰激凌！”我回嗔作喜，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公園很靜。湖水微藍，照見初夏的云，照見彼岸的花，也照見來了又去的蜻蜓。孩子的眼睛是靜謐的湖水，照見幸福，照見溫暖，也照見了我從未見過的自己。 我愿做你低處的陽光兒子告訴我，母親節前夕，校廣播站征稿。同學們筆下的感人故事，如校門口老奶奶籃子里的康乃馨，美麗相似，溫馨相似：過生日時烹煮佳肴，雨雪天氣時送傘送衣，生病時徹夜守護……兒子說：“這些我也都記得，但我有更多美妙的獨家記憶。”我捏著塑料小勺，邊聽邊偷偷挖他盒子里的冰激凌，果然，比我的滋味要好很多。“因為貪玩，我掉進泥溝，成了一個泥水淋漓的“兵馬俑”。我跌跌撞撞，沮喪地敲開家門，媽媽握著炒菜的鏟子大笑，贊嘆我好帥，要給我拍照留念，還要在我糊著厚厚黃泥的球鞋里種菜。一想到踢球時，鞋子里會飛出黃瓜和番茄，狼狽的“兵馬俑”立刻就笑出了眼淚。“期中考試，我的語文成績‘勇奪’年級倒數第三名。本以為天崩地裂、大禍臨頭了，可媽媽竟然沒當回事，瀟瀟灑灑就簽了字，還順手畫了個笑臉。結果，老師根本就不相信這是家長簽的！“轉到新學校后，第一次在課堂上犯倔，把外教的藍眼珠氣成了紅色。班主任要請我的家長來學校，同桌說我死定了，要我寫遺囑把所有漫畫書留給他。那一刻，我兩腿發抖，覺得地球太危險，一定要逃離。可結果呢？老師們愛上了風趣的媽媽，我愛上了外教的口語課，同桌只好用自己的壓歲錢買了一套漫畫書……“這樣的故事，真的太多。媽媽的笑聲，是我童年里最奇妙的光，它比陽光柔和，比月光明朗。在這樣的光里，我可以跑，可以跳，也可以像做夢一樣到處飛。那個隔三岔五掛著哭臉回家的小孩，終于成為一個有擔當的男生。”我喉頭微哽，咬著小勺問：“為什么還不講媽媽的不足？”“馬上開始！”兒子抽走已被我咬得扁扁的勺子，溫和地說，“這個不能吃！”他看著我的眼睛：“我長大了，可是媽媽沒有。”我訕訕道：“原來，你早就發現我偷吃你的冰激凌了！”他驚愕地看著空掉的盒子，啼笑皆非。沉默了一會兒，兒子說：“我發現一個秘密，愛笑的媽媽，實際上是個脆弱而驕傲的小女孩。”他頓了頓，繼續說：“這半年來，從姥爺患病到去世，你一直表現得堅強樂觀，幾乎連我都被你騙過去了。”我的心似被針扎了一下。我無法忘記，在父親最后的日子里，我抱著他，如同抱著一個嬰兒。我整夜握著他的手，卻無法留住他。“媽媽在白天談笑風生，可每夜每夜在夢里哭。”兒子凝視著我說，“一個人，小偷般背負著傷心的大包袱，卻不肯分一點點給我扛，太看不起人了！”“你像個驕傲的小孩，只愿做我的太陽。可我更愿意學著媽媽的樣子，發出光芒，即使只能發出手機屏幕那樣弱的光也行！”我抬頭，清晰地看見，他亮晶晶的瞳仁里，坐著個豆粒大小的我。“如果難過，不必忍到天黑才哭；如果遇見麻煩，就像別的媽媽一樣嘆息、嘮叨、鬧脾氣；如果太累，躺在沙發上吆五喝六也沒有關系。我做不了媽媽高處的陽光，但我愿意做你低處的陽光……”我胸口酸熱，喉頭發哽，低聲喝道：“停！給你一分鐘時間，你確定不會后悔嗎？”起風了，石子在水底一漾一漾，花樹向前探著身子。他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確定！”我笑起來，眼淚肆無忌憚地涌出。我此時才明白：長大，不是獨自彷徨走夜路，不是在迷霧中苦撐到崩潰；長大，是懂得分享晴明，也懂得與親愛的人一起分擔突如其來的陰霾。因為，高處有高處的陽光，而低處也有低處的陽光。 孩子的愛，也需要一條寬廣的跑道暑假的第一天，我就扭傷了腳，按部就班的日子突然跳閘。我坐臥不寧，焦躁不安，平均5秒一次察看腫脹瘀青是否消退。看天光漸暗，我憂心忡忡，康復的日子，要靠外賣和泡面活命吧？打籃球的兒子回來了，我以為他會驚慌失措、黯然神傷，陪我一起看傷腳。果然，一切如我所料。不過，在尖叫、唏噓、撫摩之后，了解到沒有傷筋動骨時，他迅速恢復了平靜：“媽媽，晚飯想吃什么？我去做！”看他眉梢揚起，語氣里竟有幾分雀躍，我心里生出小小的傷感：看來，我并不重要。英雄末路的我，被背到廚房，安置在一張椅子上。看他假裝嫻熟地切西紅柿，差點切到手指，然后是手勢歡暢地打雞蛋，蛋殼在碗里，蛋黃落地上。最后，他拿出大廚的樣子顛炒勺時，我緊張得尖叫：“別砸到我的頭！”我終于被背到餐桌前。說實話，類似于湯面條的面糊味道很棒，我吃得滿頭大汗，嚷著再添。飯后，還有一盆溫度適中的熱水，等著安撫我腫得胖乎乎的腳。整整兩周，我過得無比逍遙：要看電視，遙控器會被送到手邊；要上衛生間，有人殷勤攙扶；要睡覺了，枕頭會被拍松擺好。我感慨：“還是生病好啊，有人疼有人愛的！”孩子糾正說：“不生病也有人愛呀！只不過，我的愛被你的愛擋住了去路！”我萬分委屈：“我的愛是山大王嗎？是會劫道還是會下絆馬索？”他直言：“比這個還要厲害！在超市你挑選的都是我愛吃的東西，你的收藏夾里都是我愛聽的音樂，書柜里擺的都是我喜歡的作家的書。但媽媽喜歡什么，是我很長時間都無法探知的奧秘。”我怔怔地看著他：十多年來，我視孩子如生命，早已忘記還有一個自己，我花光所有的力氣，唯恐給得不夠多，今天卻被孩子一句話否定。心里，有說不出的茫然。孩子誠懇地看著我的眼睛：“媽媽的愛，像紫藤蘿瀑布，重重疊疊，密密匝匝，開到不留縫隙。媽媽沒有看見，我也有鮮花、陽光和新鮮的空氣，急切地想送給你，想聽到你驚喜的尖叫，想得到你贊賞的擁抱。”我喃喃道：“可是，我卻豎起禁止通行的牌子，我說我不老不病，無須你的照顧。”兒子說：“你看這些天，我煮面會煳鍋，泡菊花茶會燙到手，炒菜不知道該放多少油鹽。假如我的愛一直得不到實習的機會，單單等到爸爸媽媽老了、病了，十二道金牌急急宣過來，我肯定會手足無措，節節敗退。”我禁不住凝神，想必那時病弱的我，必會怨念叢生，嘮叨不止，卻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那天下午，我們談了很久。我終于知道：真愛一個人，無須全心全意到忘我；真愛一個人，不是化作春泥護花樹，而是相鄰開花，相視微笑。多年來，我一直以兒子為主角，扮演忠心耿耿的保姆、廚子、護士；我總覺得給予是快樂的，卻忘了孩子也需要這份快樂的滋養。孩子說：“我長大一點兒，媽媽就要向后撤退一點兒。我的愛，也需要一個寬廣的跑道。”我明白，這種撤退不是疏離，是深愛。即使父母的愛是紫藤蘿瀑布，也要讓孩子的愛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比正確更愉快的事秋天的黃昏，像早晨一樣靜好，沒有陽光，空氣清潤如玉。我心平氣和地跟孩子談起他最近的情況：數學考試連連失利，演講比賽被淘汰，試圖加入一個高年級的街舞隊被拒……我頗為惋惜地說：“如果你肯聽媽媽的話，接受那位數學家教的輔導；如果你當初使用我替你修改過的演講稿；如果讓媽媽先去與街舞隊隊長的媽媽溝通，這些失敗都是可以避免的。”孩子搖頭：“不！媽媽，不是這樣的！”接著，他有些激動：“從小學至中學，媽媽一直教給我各種經驗和技巧，避免錯誤和失敗。小時候我覺得媽媽是諸葛亮，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被一位能干的導游帶著，在各個景點迅速奔跑的游客。所有的路線都已標明，所有的奇觀都在旅游手冊上事先預習過。這樣的旅途，不會迷路，不會受苦，卻也沒有神秘，沒有驚喜。很多次，我試著做V字手勢，卻沒有勝利感。”我極為震撼，說不出話來。窗外，暮色漸釅，如第一道茶，我眼睛微澀。孩子的語氣漸漸平靜：“媽媽可能覺得我固執：家教可以在3分鐘內講清的題目，我花兩小時自己解出來，最后還得了一個大紅叉；明知演講稿不完美仍堅持使用；知道會被街舞隊拒之門外，卻還要去碰一鼻子灰。可還有很多事，我要告訴媽媽。”“雖然錯題不斷，但數學老師夸我有思想、有潛力；演講打了低分，我才明白，自己的寫作水平欠佳。”說著，他皺皺鼻子，拿出男孩特有的頑皮相，“我又去纏了那些大哥哥很多次，他們仍然不要我，可那位跳得最棒的隊長，答應每周教我跳舞！”“這是真的嗎？”我興奮至極，與他握手、擁抱。原來，這世上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情。常常有相熟的家長，稱贊我教子有方。他們不知道，孩子們教育家長也很有方。在孩子那里，我學會了如何長大，如何去愛，如何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采擷到一朵又一朵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