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巨人，已然離卻 ——老舍先生留下的話語

老關(guān)

清末戊戌年，臘月二十三，京師西北方位一條頂不起眼兒的窄小胡同，出生一個男嬰。他就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巨人老舍先生。生怹那天換為公歷，則是1899年2月3日。先生一生著作等身，人文關(guān)注范疇宏闊。這里，謹(jǐn)擷取其有關(guān)話語56則，以志紀(jì)念。 “我昔生憂患，愁長記憶新。童年習(xí)凍餓，壯歲飽酸辛……” “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hù)著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tuán)落在我們院中。有時候內(nèi)戰(zhàn)了，城門緊閉，鋪店關(guān)門，晝夜響著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diǎn)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tài)度，把吃虧看作當(dāng)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么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劃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經(jīng)歷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yǎng)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xí)慣，是母親傳給的。”“從私塾到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經(jīng)歷過起碼有百位教師吧，……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我是旗人，但旗人也是中國人。” “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說而說不出的。我愛我的母親，怎樣愛，我說不出。在我想作一件事討她老人家喜歡的時候，我獨(dú)自微微的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言語是不夠表現(xiàn)我的心情的，只有獨(dú)自微笑或落淚才足以把內(nèi)心揭露在外面一些來。我之愛北平也近乎這個。夸獎這個古城的某一點(diǎn)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一些什么，而是整個兒與我的心靈相粘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fēng)景名勝，從雨后什剎海的青蜓一直到我夢里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每一個小的事件里有一個我，我的每一思念里有個北平，這只有說不出而已。真愿成為詩人，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鵑似的啼出北平的俊偉。啊！我不是詩人！我將永遠(yuǎn)道不出我的愛，一種像由音樂與圖畫所引起的愛。這不但是辜負(fù)了北平，也對不住我自己，因為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來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與脾氣里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我不能愛上海與天津，因為我心里有個北平。可是我說不出來！” “那時，我須把一點(diǎn)點(diǎn)思想，像變戲法的設(shè)法隱藏起來，以免被傳到衙門，挨四十大板。” “……我覺得自己可笑，別人也可笑；我不比別人高，別人也不比我高。誰都有缺欠，誰都有可笑的地方。”“他一定說他是圣人，叫我三跪九叩報門而進(jìn)，我沒這個癮。”“我在解放與自由的聲浪中，在嚴(yán)重而混亂的場面中，找到了笑料，看出了縫子……在輕搔新人物的癢癢肉。” “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類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學(xué)殺死便天下太平。” “我愿將‘雙十’解釋作兩個十字架。為了民主政治，為了國民的共同福利，我們每個人須負(fù)起兩個十字架──耶穌只負(fù)起一個：為破壞、鏟除舊的惡習(xí)，積弊，與像大煙癮那樣的文化，我們須預(yù)備犧牲，負(fù)起一架十字架。同時，因為創(chuàng)造新的社會與文化，我們也須準(zhǔn)備犧牲，再負(fù)起一架十字架。” “舒舍予，字老舍，現(xiàn)年四十歲，面黃無須，生于北平，三歲失怙，可謂無父，志學(xué)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幼讀三百篇，不求甚解。繼學(xué)師范，遂奠教書匠之基，及壯，糊口四方，教書為業(yè)。甚難發(fā)財，每購獎券，以得末獎為榮，示甘為寒賤也。二十七歲，發(fā)憤著書，科學(xué)哲學(xué)無所終，故寫小說，博大家一笑，沒什么了不得。三十四歲結(jié)婚，今已有一男一女，均狡猾可喜。書無所不讀，全無所獲，并不著急，教書做事，均甚認(rèn)真，往往吃虧，也不后悔。再活四十年，也許能有點(diǎn)出息。” “我是由舊社會過來的人，假若自詡能夠一下子就變成為今天的思想家，就是自欺欺人。” “……我覺得自己可笑，別人也可笑；我不比別人高，別人也不比我高。誰都有缺欠，誰都有可笑的地方。”“他一定說他是圣人，叫我三跪九叩報門而進(jìn)，我沒這個癮。”“我在解放與自由的聲浪中，在嚴(yán)重而混亂的場面中，找到了笑料，看出了縫子……在輕搔新人物的癢癢肉。” “……我卻沒有給《月牙兒》中的女人，或《上任》中的‘英雄’，找到出路。我只代表他們伸冤訴苦，也描寫他們的好品質(zhì)，可是我沒敢說他們應(yīng)當(dāng)如何革命。”“我看見在當(dāng)時的革命文學(xué)作品里，往往內(nèi)容并不充實，人物并不生動，而有不少激烈的口號，像：幾個揀煤核的孩子，揀著揀著煤核兒，便忽然喊起：我們必須革命。我不愿也這么寫。”“我的溫情主義多于積極的斗爭……這是因為我未能參加革命，所以只覺得某些革命者偏激空洞。” “糊涂是我們的要命傷……經(jīng)濟(jì)，政治，教育，軍事等等足以亡國，但是大家糊涂足以亡種。”“貓人的糟糕是無可否認(rèn)的。我之揭露他們的壞處原是出于愛他們也是無可否認(rèn)的。”  “北京的巡警是最服從民意的。只要你穿著大衫，拿出印著官銜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們，絲毫不用顧忌警律上怎怎么么。假如你有勢力，你可以打電話告訴警察廳什么時候你在街心拉屎，一點(diǎn)不錯，準(zhǔn)有警察替你凈街。” “路上有個小石子，忽的一下，一群人全蹲下了，人潮起了個旋渦。石子，看小石子，非看不可！蹲下的改成坐下，四外又增加了許多蹲下的。旋渦越來越大，后面的當(dāng)然看不見那石子，往前擠，把前面坐著的擠起來了幾個，越擠越高，一直擠到人們的頭上……”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來就是‘出窩兒老’。出窩老是一生下來便眼花耳聾痰喘咳嗽的！一國要有這么四萬萬個出窩老，這個國家便越來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動，便一聲不吭的嗚乎哀哉了！” “城市生活發(fā)展到英國這樣，時間是拿金子計算的：白費(fèi)一刻鐘的工夫，便是丟了，說，一塊錢吧。除了有金山銀海的人們，敢把時間隨便消磨在跳舞，看戲，吃飯，請客，說廢話，傳布謠言，打獵，游泳，生病；其余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時辰鐘一對一步的走，在極忙極亂極吵的社會背后，站著個極冷酷極有規(guī)律的小東西──鐘擺！人們交際往來叫‘時間經(jīng)濟(jì)’給減去好大一些，于是‘電話’和‘寫信’成了文明人的兩件寶貝。白太太的丈夫死了，黑太太給她寫封安慰的信，好了，忙！白太太跟著給黑太太在電話上道了謝，忙！”   “他們（指英國人——引者注）對牲口們是盡到力量去愛護(hù)，即使是為了殺了吃肉的，反正在它們活著的時候總不受委屈。中國有許多人提倡吃素禁屠，可是往往寺院里放生的牲口皮包不住骨，別的畜類就更不必說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是我們特有的哲學(xué)，可也真夠殘忍的。” “小坡過年的時候，這‘各色人等’也都過年；所以顯得分外的熱鬧。那里有穿紅繡鞋的老太太，也有穿西服露著胳臂的大姑娘。那里有梳小辮，結(jié)紅繩的老頭兒；也有穿花裙，光著腳的青年小伙子。有的婦女鼻子上安著很亮的珠子，有的婦女就戴著大草帽和男人一樣的作工。可是，到了新年，大家全笑著唱著過年，好像天下真的是一家了。誰也不怒視誰一眼，誰也不錯說一句話；大家都穿上新衣，吃些酒肉，忘記了舊的困苦，迎接新的希望。” “九一八不是去年降生的么？是的，緊跟著九一八就是重陽，去年的重陽也是很熱鬧啊！是的，我從抽屜里找出去年的日記，上面有幾句不像詩的詩，是去年重陽寫的。因為不像詩，所以寫完就放在抽屜里。重陽又到了，詩仍在那里，人民仍在山上，九一八的降生地仍在仇敵手里，……我非發(fā)表那些詩不可了。詩不像詩，是的；可是國民不像國民呢？有此國民有此詩，至少合乎‘中國邏輯’。” “平津失陷的消息來到，陰城偷偷的哆嗦一下。哆嗦只能把身上斂縮。陰城要像刺猬似的縮成一團(tuán)；不，縮成一個小豆，好藏在什么安穩(wěn)地帶，或滾到遠(yuǎn)方，避免敵人的炮火。有錢的趕緊去到銀行，驚喘不定的簽了支票，取出法幣，塞圓了皮包，緊抱在胸前。……火車站擠滿了人，踩死了小孩；買了票的平民沒有車坐，無票而有勢力的上了車而把車門鎖上。……國事的危急全表現(xiàn)在幾家報紙的特號字的標(biāo)題上。城里空了許多，連天空的塵霧都小了一圈。那負(fù)著保衛(wèi)國土之責(zé)實在沒法逃脫的人們，都無可奈何的多吃頓好飯，多喝半斤黃酒，多洗洗澡，多聽聽?wèi)颍徊桊^酒肆與妓院戲園反顯得繁榮，活一天是一天，且現(xiàn)賺個快活。” “國難期間，男女間的關(guān)系，是含淚相誓，各自珍重，為國效勞。男兒是兵，女兒也是兵，都須把最崇高的情緒生活獻(xiàn)給這血雨刀山的大時代。夫不屬于妻，妻不屬于夫，他與她都屬于國家。”  “有一點(diǎn)可是很清楚，就是文字要生動有趣，必須利用幽默。……假若干燥，晦澀，無趣，是文藝的致命傷；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這就是它之所以成為文藝的因素之一的緣故吧。”“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寫家。我不以這為榮，也不以這為辱。我寫我的。” “文人也是如此，他們讀書作文……一定要把那抽象的哲學(xué)名辭搬來應(yīng)用——道啊，理啊等等總在筆尖上轉(zhuǎn)。文學(xué)就不準(zhǔn)是種無所為、無所求的藝術(shù)嗎？不許。一件東西必定有用處，不然便不算一件東西；文學(xué)必須會干點(diǎn)什么，不拘是載道，還是說理，反正它得有用。” “他的眼要看真理，要看山川之美；他的心要世界進(jìn)步，要人人幸福。他的居心與圣哲相同，恐怕就不屑于，或者來不及，再管衣衫的破爛，或見人必須作揖問好了。……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正如他平日的那些小舉動被視為瘋狂，他的這些舍身救世的大節(jié)也還是被認(rèn)為瘋狂的表現(xiàn)而結(jié)果。即使他沒有舍身全節(jié)的機(jī)會，他也會因不為五斗米而折腰，或不肯贊諛什么權(quán)要，而死于貧困。他什么也沒有，只有一些詩。詩，救不了他的饑寒，卻使整個的民族有些永遠(yuǎn)不滅的光榮。詩人以饑寒為苦么？那倒也未必，他是中了魔的人！”“及至社會上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 “這個文化也許很不錯，但是它有個顯然的缺陷，它很容易受暴徒的蹂躪，以至于滅亡。會引來滅亡的，無論是什么東西和道理，總是該及時矯正的。北平已經(jīng)亡了，矯正是否來得及呢。” “中華民族是好是壞，一言難盡，頂好不提。我們‘老’，這說著似乎不至于有人挑眼，而且在事實上也許是正確的。科學(xué)家在中國不大容易找飯吃，科學(xué)家的話也每每招咱們頭疼；……談到民族老不老的問題，自然也不便刨根問底，最好先點(diǎn)頭咂嘴，橫打鼻梁：‘我們老得多；你們是孫子！‘，’于是，即使?fàn)敔敱粚O子揍了，到底孫子是年幼無知；爽性來個寬宏大量，連忤逆也不去告。這叫‘勁兒’。明白這點(diǎn)勁兒，莫談國事乃更見通達(dá)。” “我雖然同情革命，但我還不是革命的一部分，所以，我并不真正理解革命，而對不理解的東西是無法寫出有價值的東西的。……革命的第一階段是愛國主義的。第二階段是愛國主義和要取得推翻受帝國主義支持的國內(nèi)反動派的勝利。所有人都能理解所發(fā)生的事情，連沒有文化的祥子都能明白。現(xiàn)在，革命進(jìn)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重點(diǎn)是改變思維方法，而不是改變生活條件了。我能理解為什么毛澤東希望摧毀舊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但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所以我無法描寫這一斗爭。我也無法和一九六六年的北京學(xué)生一樣思維或感受世界，他們是用馬克思主義看待世界的。你們大概覺得我是一個六十九歲的資產(chǎn)階級老人，一方面希望革命成功，一方面又總是跟不上革命的步伐。我們這些老人不必再為我們的行為道歉，我們能做的就是解釋一下我們?yōu)槭裁磿@樣，為那些尋找自己未來的青年人揚(yáng)手送行……” “體面的,要強(qiáng)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這次的抗戰(zhàn)應(yīng)當(dāng)是中華民族的大掃除，一方面須趕走敵人，一方面也該掃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們的傳統(tǒng)的升官發(fā)財?shù)挠^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又甘心作奴隸——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茍且偷安的習(xí)慣，都是民族的遺傳病。這些病，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會使歷史無聲無色的，平凡的，像一條老牛似的往前慢慢的蹭；我們的歷史上沒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發(fā)明與貢獻(xiàn)。及至國家遇到危難，這些病就像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潰爛到底。” “抗戰(zhàn)的目的，在保持我們文化的生存與自由；有文化的自由生存，才有歷史的繁榮與延續(xù)——人存而文化亡，必系奴隸。那么，在抗戰(zhàn)中，來檢討文化，正是好時候，因為我們既不惜最大的犧牲去保存文化，則文化的力量如何，及其長短，都須檢討。”“一個文化的生存，必賴它有自我的批判，時時矯正自己，充實自己，以老牌號自夸自傲，固執(zhí)地拒絕更進(jìn)一步，是自取滅亡。在抗戰(zhàn)中，我們認(rèn)識了固有文化的力量，可也看見了我們的缺欠——抗戰(zhàn)給文化照了‘愛克斯光’。在生死的關(guān)頭，我們絕對不能諱疾忌醫(yī)！何去何從，須好自為之！” “一人群單位，有它的古往今來的精神的與物質(zhì)的生活方式；假若我們把這種方式叫作文化，則教育、倫理、宗教、禮儀，與衣食住行，都在其中，所蘊(yùn)至廣，而且變化萬端。……有文化的自由生存，才有歷史的繁榮與延續(xù)——人存而文化亡，必系奴隸。” “任何想通過戰(zhàn)爭解決人類問題的人，思想都是落后的。戰(zhàn)爭是最原始、最野蠻的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們時常自我稱贊，說我們有文明，有文化，但是假若不放棄戰(zhàn)爭，我們的文明和文化算什么？你們和我，都必須仔細(xì)想一想這個問題。” “我倆（指羅常培，滿族，老舍摯友，著名學(xué)者——引者注）在作人上有相同之點(diǎn)，我們都恥于巴結(jié)人，又不怕自己吃點(diǎn)虧。這樣，在那渾濁的舊社會里，就能夠獨(dú)立不倚，不至被惡勢力拉去作走狗。我們愿意自食其力，哪怕清苦一些。……遇到一處，我們總是以獨(dú)立不倚，作事負(fù)責(zé)相勉。志同道和，所以我們老說得來。……莘田所重視的獨(dú)立不倚的精神，在舊社會里有一定的好處。它使我們不至于利欲熏心，去趟混水，可是它也有毛病，即孤芳自賞，輕視政治。莘田的這個缺點(diǎn)也是我的缺點(diǎn)。我們因不關(guān)心政治，便只知恨惡反動勢力而看不明白革命運(yùn)動。我們武斷地以為二者都是搞政治，就都不清高。” “半老無官誠快事，文章為命酒為魂。深情每視花常好，淺醉惟知詩至尊！送雨風(fēng)來吟柳岸，借書人去掩柴門。莊生蝴蝶原游戲，茅屋孤燈照夢痕。” “中年無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貧未虧心眉不鎖，錢多買酒友相親。文驚俗子千銖貴，詩寫幽情半日新。若許太平魚米賤，乾坤為宅置閑身。” “在一個民主國家里，人人都有批評的權(quán)利。我們的作品不僅是文學(xué)批評的靶子。每個讀者都對作品有自己的說法。理論上說這是大有好處的，批評只會鼓勵更好的作品。但是粗暴的批評卻鼓勵不了任何人。相反，這不過是亂打棍子。……打棍子鼓勵不了好作品，只能毀掉作品。”“我們應(yīng)該珍視一切能夠反映人民生活的作品——這才是繁榮我們文學(xué)的道路。再有，我們應(yīng)該鼓勵而不是妨礙每個作家有其自己的風(fēng)格。……我們的作家無論屬于什么黨派、什么流派或什么特長，也不管是通曉古典文學(xué)的老作家還是大膽創(chuàng)新的青年作家，就都可以開放出鮮艷的花朵。這樣我們就會有手法和題材上五彩繽紛的文學(xué)。只有這樣，我們才算是充分貫徹了我們的百花齊放的方針。” “我的見解總是平凡。” “好吧，隨便寫吧，管他像樣不像樣，反正我又不想發(fā)表。……我初寫小說，只為寫著玩玩，……鋼筆橫書，寫得不甚整齊。這些小事足以證明我沒有大吹大擂的通電全國——我在著作；還是那句話，我只是寫著玩。” “我的確認(rèn)識《茶館》里的那些人，好像我給他們都批過‘八字兒’與婚書，還知道他們的家譜。因此，他們在《茶館》里那幾十分鐘所說的那幾句話都是從生命與生活的根源流出來的。” “北平是我的老家，一想起這兩個字就立刻有幾百尺‘故都景象’在心中開映。”“在抗戰(zhàn)前，我已寫過八部長篇和幾十個短篇，雖然我在天津、濟(jì)南、青島和南洋都住過相當(dāng)?shù)臅r期，可是這一百幾十萬字中十之七八是描寫北平。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風(fēng)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仁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張彩色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膽的描畫它。它是一條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條活潑潑的魚兒來。濟(jì)南和青島也都與我有三四年的友誼，可是我始終不敢替它們說話，因為怕對不起它們。” “我早已下定決心，如果日寇從南邊打來，我就向北邊走，那里有嘉陵江，滔滔江水便是我的歸宿！我決不落在日寇手里，寧死不屈！”“跳江之計是句實談，也是句實話。假如不幸敵人真攻進(jìn)來，我們有什么地方、方法可跑呢？……不用再跑了，坐等為妙；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    “北平除了風(fēng)沒有硬東西。”  “報紙與宣講所里常常提倡自由；事情要是等著提倡，當(dāng)然是原來沒有。我原沒有自由；人家提倡了會子，自由還沒來到我身上，可是我在宅門里看見它了。民國到處是有好處的，自己有自由沒有吧，反正看見了也就得算開了眼。你瞧，在大清國的時候，凡事都有個準(zhǔn)譜兒：該穿藍(lán)布大褂的就得穿藍(lán)布大褂，有錢的也不行。這個，大概就應(yīng)叫專制吧！一到民國來，宅門里可有了自由，只要有錢，你愛穿什么，吃什么，戴什么，都可以，沒人敢管你。所以，為爭自由，得拼命的摟錢；摟錢也自由，因為民國沒有御史。你要是沒在大宅門待過，大概你還不信我的話呢，你去看看好了。現(xiàn)在的一個小官比老年間的頭品大員多享著點(diǎn)福……自然如今摟錢的也比從前自由的多。別的我不敢說，我準(zhǔn)知道宅門里的姨太太擦五十塊錢一小盒的香粉，是由什么巴黎來的；巴黎在哪兒？我不知道，反正那里來的粉是很貴。我的鄰居李四，把個胖小子賣了，才得到四十塊錢，足見到這香粉貴到什么地步了，一定是又細(xì)又香呀，一定！好了，我不再說這個了；緊自貧嘴惡舌，倒好像我不贊成自由似的，那我哪敢呢！……自由的摟錢，專制的省錢，兩下里一合，你的姨太太就可以擦巴黎的香粉了。這話也許說得太深奧了一些，隨便吧！你愛懂不懂。” “偉大與藐小的相觸，結(jié)果總是偉大的失敗，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偉大。” “盼哪，盼哪！只盼誰都講理，誰也不欺侮誰！可是，眼看著老朋友們一個個的不是餓死，就是叫人殺了，我呀就是有眼淚也流不出來嘍！松二爺，我的朋友，餓死啦，連棺材還是我給他化緣化來的！他還有我這么個朋友，給他化了一口四塊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愛我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看，遇見出殯的，我就撿幾張紙錢。沒有壽衣，沒有棺材，我只好給自己預(yù)備下點(diǎn)紙錢吧，哈哈，哈哈！” “我是文藝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日操練在書桌上與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撒在紙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沒有大將的韜略，可是小卒該作的一切，我確是作到了。以前如是，現(xiàn)在如是，希望將來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贈給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責(zé)的小卒，睡在這里。” “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 “窮人的的狡猾，也是正義。” “年輕人，總急著出名，他們不知道，名人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摹３闪嗣耍敲志筒恢粚儆谀阕砸眩性S多的社會義務(wù)。當(dāng)名人，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甚至犧牲個人的自由。” “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炮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半醒的人們，揉著眼，禱告著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quán)。門外立著不同面色的人，槍口還熱著。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連祖先和祖先的神明全不靈了啊！龍旗的中國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車呀，穿墳過墓破壞著風(fēng)水。棗紅色多穗的鑣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著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yè)，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說，有人還要?dú)⑾禄实鄣念^呢！” “二百多年積下的歷史塵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譴，也忘了自勵。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dú)具風(fēng)格的生活方式：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生命就沉浮在有講究的一汪死水里。” “我覺得我的一段鼓詞設(shè)若能鼓勵一些人去拼命抗戰(zhàn)，就算盡了我的微薄的力量。假如我本來有成為莎士比亞的本事，而因為亂寫粗制，耽誤了一個中國的莎士比亞，我一點(diǎn)也不后悔傷心。是的，偉大作品的感動力強(qiáng)，收效必大，我知道。可是，在今日的抗戰(zhàn)軍民中，只略識之無，而想念書看報的正不知有多少萬；能注意到他們，也不算錯誤。” “……從印度接來佛法，放大了愛的光明，從西域傳來可蘭，發(fā)揚(yáng)了清真潔凈；無為的老莊，濟(jì)世的孔孟，多一分真理，便多一分人生，多一份慈善，便多一分和平；道理相融，滲入人生，善為至寶，何必相爭？我們的心地和平，我們建造了和平，和平！和平！和平！” “他們對一切負(fù)著責(zé)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屬他們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們，他們是舊時代的棄兒，新時代的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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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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