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21年元月8日,于我,注定是一個定格在記憶深處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半夜醒來,翻來覆去沒法入睡。忽而客室燈亮,傳了妻子急切而慌張的聲音:四嬸來電話說,老家木屋全部被燒了!</p><p class="ql-block"> 我裹在厚棉被窩里,仿佛被老屋熊熊燃燒的沖天火光,及長梁高柱墜地后紅亮的炭火包圍,但渾身卻冰涼冰涼。</p><p class="ql-block"> 我看看手機時間,四點二十分。</p><p class="ql-block"> 我趕忙電話叫醒住在街上的外甥,讓他開車送我和妻子趕奔桐山蒲溪老家。</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我微合雙目,滿腦子翻江倒海,盡是有關兩座房屋的記憶,幅幅畫面竟是那樣的清晰。</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天下萬物皆有生命,有來處,也有歸宿,并且有一天,會徹底消亡,包括我家的兩處木房。始料不及的,木房竟以這種突如其來的方式毀滅,來得如此迅捷猛烈,如此震撼悲壯,實在是出人意料。一時之間,難以接受!</p><p class="ql-block"> 二零年六月份,我和兄長還請人把新屋瓦蓋做了一次全面檢修,并把下沉的廊柱墊扶端正。在十一月份,我和妻子又把山門這邊的取暖火盆,席夢思床墊,以及一些舊衣雜物搬回老家,著手為返鄉養老做打算了。</p> <p class="ql-block">家里的兩座木架子屋,一老一新。</p><p class="ql-block"> 老屋在我出生時已經建成,可距今仍不滿一甲子,其實,是稱不上老的,只是相對于第二棟房子而言,屋齡稍長,被我們一家人稱作了老屋。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唯獨我在這棟房子出生。因此,我所有的童年及大部分少年時光,都在這兒度過。這兒是我們一家七口,團聚一室,圍灶取暖,共食一鍋飯菜最長久的所在。隨著姐弟長大成人,兩進四間的居室,日益顯得逼仄擁擠。姐大當嫁,兄大當娶,親戚登門,每每面臨留宿無床的窘境。受形勢所逼,父親在家境尚不寬裕的情況下,仍下決心再建樓房,這就是我們所稱的新屋。</p><p class="ql-block">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小平同志在沿海畫了幾個圈,中國改革開放起步。一時涌起“下海”浪潮,金光銀輝閃爍,天翻地覆。農村也落實生產責任制,林田包產到戶,百姓熱情高漲,在責任田地狠下功夫,不出三兩年,大部分農戶便余糧盈倉,生活溫飽徹底解決。正因有了糧食的底氣,父親才敢把木匠,鋸匠請進家門。</p><p class="ql-block"> 新屋選址是父親和三叔分占的菜園,離老屋僅隔著三叔約十五米寬的房舍,只是位置高了六十公分。因自己占地面積不夠,父親就用老屋后面的菜地和三叔置換了。</p><p class="ql-block"> 菜地前方是陡坡,泥質疏松,坡底是植稻水田,收割之前,必是滿水灌溉。坡中需修條上下院落的斜射過道。稍動腦筋,就能想象到工程的復雜與艱巨。</p><p class="ql-block"> 因為手頭余錢不多,所以,除了匠人師傅外,就是父親帶領一家老小,挖泥挑土,平基打夯,起早貪黑的忙活。</p><p class="ql-block"> 其時,大姐正好確定了對象,大姐夫年輕力壯,恰巧填補了家里勞力不足的空缺。姐夫本人又樸實勤勞,自始至終,都在不遺余力地幫撐父親,成為父親的強力助手。二舅父,小姑父也出力甚多。</p> <p class="ql-block">建新屋最大的難題,就是屋前約十二米高,二十米長的保坎砌筑,也正是這個工程,幾乎把父親整個身子骨折騰垮了。</p><p class="ql-block"> 為了省錢,父親不敢請用專門的石匠師傅,就自己取代了這一要職。整天帶著幾個幫忙的親戚,及善良重情的鄉鄰,打撈基腳,扛抬河石,穩擺巧排,嚴塞緊填,敲打磨合,一層一層地往上壘筑。這純屬粗重活,拼的全是力氣。</p><p class="ql-block"> 保坎砌得越高,對石頭選擇的要求也越高,或長條,或方正,必須有利于整體搭配吻合。太大的抬不動,太小又不受力。不比現在條件,可用水泥澆筑固化。屋前田垅邊,上下兩里的河道,適用的石塊盡被父親掀翻挑出。然后,找個人做搭檔,用鐵絲兜牢石塊,再穿過堅實長棒,手拄穩身棍杖,同時彎腰,齊力挺身。再移動沉重步履,穿越田間小路,慢慢走向新屋。</p><p class="ql-block"> 費時兩個整月,眼見保坎漸與屋場齊平,忽而一場大雨灌注,土散石松,保坎傾刻崩塌,功敗垂成。父親難過了好一陣子,就決定從頭再來。 </p><p class="ql-block"> 再次返工,首先得把堆積的石塊泥土移開,再重新挖腳撈底。耗時費力之多,無可計數。父親總結經驗,吸取教訓,在動工時更加謹慎小心,也更加周密細致。腳穿厚泥緊裹的露趾解放鞋,身著破爛衣褲,肌膚黑瘦,披星戴月趕工。一塊一塊石頭對比試用,嚴格把關。待再次砌平屋場時,父親眉頭舒展,終于露出笑臉。</p><p class="ql-block"> 可沒過多久,坎肩裂縫外張,中間巖石鼓突,險象環生。父親表情陰沉,卻不唉聲嘆氣,只是不停地用手裁紙卷起土煙猛抽。</p><p class="ql-block"> 印象中,在父親的生命詞典里,從未見過放棄二字,只有頑強抗爭!第三次返工選在冬季,水稻收割完畢,水田干燥,泥石堆積也方便。父親說,事不過三,如再崩塌,算是命薄了。</p><p class="ql-block"> 父親再次總結前兩次經驗,放緩了施工進度,不似前兩次講求速率,砌到一定高度即停工觀察一段時間,讓其自然下沉穩固。耗時三月,已是年底,終于大功告成。但父親卻不敢放松警惕,一直在惴惴不安中祈求平安!</p><p class="ql-block"> 直到后來,坎腳水田被集體征用修了馬路,往來車輪碾壓,保坎基腳日益牢實,這才徹底消除了安全隱憂。</p><p class="ql-block"> 現實殘酷,父親長期經受超負荷的勞累和重壓,等建成新房,身體已呈衰弱之勢,身上毛病越來越多。直至今日,我還沒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信念在支撐著父親。接連遭到挫敗,身心疲憊,壓力山大,他竟然那么頑強地挺熬堅持,屢敗屢戰,奮斗不止。</p><p class="ql-block"> 父親是個精打細算的人,保坎兩次返工,浪費了不少財力物力。可再怎么儉省,匠人師傅及幫忙親友,一天兩餐的飯食,算是最基本的招待了。父親不顧勞力消耗,需要補充身體,只知在餐桌上熱情勸客吃菜,而自己卻舍不得夾幾塊肉吃。每次飯后,母親便將碗里剩下的肉片從辣椒堆里揀出,下一餐添加點新料,便再次端上餐桌。</p><p class="ql-block"> 大姐夫天天緊跟父親腳步忙活,手磨血泡,肩起老繭,從未說苦叫屈。母親心疼女婿,一段時間里,在出早工時,就專門為大姐夫開個小灶,做碗雞蛋甜酒替他補補身體。我人小不懂事,有一次粘著姐夫問:甜酒蛋好吃么?問得大姐夫臉紅,更不好意思回答。現在想來,感到幾好笑,也很心酸。</p> <p class="ql-block">在建屋材料方面,父親還在集體化年代,就開始著手做準備了。他請當時剛退伍回家的表叔,寫了個建房用樹報告。父母講了幾籮筐好話,隊里才多批了幾根杉樹!但主要材料都得自備。新屋所有正屋柱,都是父親從蒲溪河上游幾公里,一個叫白水洞的深山老林里選取的。父親白天掙集體工分,逢到夜晚月色明朗,就一把斧頭別在腰際,一桿鐵鉤拿在手里,匆匆忙忙沿著河道往上走。一晚一個來回,拖根濕樹順流而下。不論酷暑嚴寒,伺機而動。嫁在蒲溪的大姑體貼弟弟,就吩咐大兒子華清幫忙拖幾轉。我清楚記得幾個冬夜,父親和華清表兄回到家里,頭發,衣褲濕透,冷水順著赤腳流到地上。深身抖嗦不止,牙齒磕得脆響。母親趕忙找出父親的衣褲,讓他們先洗個熱水澡,等身子暖和過來再吃飯。</p><p class="ql-block"> 上下兩層樓板,則是父親從后山懸崖峭壁上,砍下了幾棵兩人合抱的古樹(那時古木未禁),請兩個鋸木匠鋸了整整兩個月才完工。</p><p class="ql-block"> 四扇三間的房架子建成后,受財力限制,父親只安裝了一進兩間的房壁,暫緩了客來無房的困局。屋頂無瓦,便就地取材,整幢樓以杉木皮層層覆蓋。又數年,兄長結婚成家,父親再將堂屋及另一進的房壁裝好。此時,各家有責任山和自留山,有了較大的木材自主權,所以建房材料不缺。但仍然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為兄長建造廚房及牲口欄舍。只是用楠竹雜木做架子,杉木皮做遮板,避風擋雨,做了臨時廚房和兩間豬欄。</p><p class="ql-block"> 陋室簡鎖,便為盜賊行竊提供了方便。三年后的一個深夜,兄長土灶上懸掛的十數塊臘肉,及茅舍邊一籠子雞,被鄰村某人伙同水東一個二流混混偷走。父親和兄長聞聲冒夜追趕幾里,終因懼怕而折返。無可奈何的母親,連續幾天坐在檐角走廊哭泣,同時,狠狠地詛咒“這些沒得良心的東西”。</p><p class="ql-block"> 痛定思痛,父親和兄長下定決心,速建木架結構的廚房和牲口欄舍。此時條件已有好轉,兄長開始在屋前河道學做生意,買竹購樹,扎成木排竹排,放到街上去賣,賺到了些錢。很快一進伙房,一角牲口欄舍建成了。</p><p class="ql-block"> 至此,新屋五扇四間的格局落成。馬路通車,交通條件變好,又先后把整棟樓房的木皮蓋換成瓦片。只有牲口欄頂部,依舊保留著木皮。屈指細算,從新房開建,到最后完工,前前后后用了近二十年時間。</p><p class="ql-block"> 如果從最終完工算起,新屋的房齡只有二十來年,面貌依然新色鮮亮。如以人的一生做比,正是青壯之年,忽遭此禍,豈能不心痛和惋惜!</p> <p class="ql-block">父親畢生勤苦,守著方寸故土。最大成就,就是把我們五姊妹養育成人,并為我們兄弟倆留下兩棟木房子。父親的血液里流著傳統,建房的初衷,不外乎盡父親責任,為兒子留座生活和安居的房屋,為娶親成家創造條件。殊不知,隨著形勢發展,家里房子在兒子心目中的位置,遠沒他當初想象的那么重要。不知老父親懂得之后,是否有幾絲失望。但對父親而言,卻是拼盡一生,才實現了這個宏偉愿望的。所以,只要老父親在,老房子的分量就沒有減弱。不管孩子們走得多遠,多有出息,老家這個根本,絕對不可丟棄。正如他多次提及的,吃飯離不開老屋場。</p><p class="ql-block"> 正因如此,當小侄兒把拆新屋建洋房的想法一說出口,老父親就直接拒絕。他的理由是,我們新屋屋場好,風水好,必須保護好。老父親的話,我有幾分相信。新屋背靠大山,門當小河,水流悠悠,蜿蜒回環。朝向開闊,坳埡正對,符合好風水格局。我的一雙兒女,及兩個侄兒都在新屋出生,四兄妹似乎還小有成就。</p><p class="ql-block"> 只可惜在十年前,門前河水被某商人攔腰截斷,穿山引流別方。從此河道干枯,沙石零亂。只有風吹,沒有水聚,風水不復以往。如果一切如常,不知整個院落是否能免遭火災的厄運?</p> <p class="ql-block">五點三十分,我們到達了能俯瞰故鄉的山頭。看到父親留下的兩棟房子已經垮塌,殘柱斷方仍在燃燒,余燼遍布,一片紅亮。主要火勢已向右漫燃到第六家第七家了,火焰迅猛,火舌狠毒,火星隨煙漫天飛舞。到了院下馬路,近距離看著焰山火海,火借風勢躥躍騰空,風助火威波翻浪滾。泥瓦嘩啦啦墜成碎片,梁柱燒斷轟然倒下。一家橫著燒,鄰家豎著燃,勢如洪峰逛奔,狀若驚濤翻卷。摧枯拉朽,無可敵擋。曾經的避風港灣,堅固保壘,在大火襲擊時完全不堪一擊,如同村民燃燒獻贈先人的紙屋。幾個受災老人對著大火捶胸頓足哭號,卻又無計可施。</p><p class="ql-block"> 下屋的堂嬸告訴我,火災是從三嬸家屋后,靠近我家屋角的地方開始的,然后,迅速向兩邊擴燃。</p><p class="ql-block"> 六點半時,天漸明亮,第八座木房也被最后燒毀。消防車從洞口呼嘯趕來,能做的,也只是把余焰澆熄。</p><p class="ql-block"> 天亮后,一片廢墟裸露。我木屋后崖掃瓦觸檐的雜草燒得凈光。高處兩排丈高杉樹被燒烤成枯木,像支支禿筆,寫著災禍臨頭的錯愕與不甘。</p><p class="ql-block"> 廢墟堆里灰土滾燙,余燼通紅,殘瓷碎瓦炙熱散射。我無法穿越三叔屋場走近老屋,只能沿著新屋場地過道久久徘徊。</p><p class="ql-block"> 家父在二零一四年七月仙逝,三年后母親也隨父西去。而我們兄弟兩個相繼離開老家,或在山門,或在懷化住居。兩座木房暫時閑著了。其余幾戶木屋老主人,或男或女,依舊健在,目睹著耗盡心血的寄身老宅,連同最終歸宿的“千年屋”毀于一夕。斷腸摧肝,情何以堪!</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從狹隘處講,對已經仙逝的雙親而言,可否算是一種幸運。我無法想象,假如老弱雙親仍在,目睹眼前慘狀,該是何樣的傷心欲絕。兄嫂得知消息后,帶著侄兒侄孫,迅速從懷化趕回。可也和我一樣,能做的就是對這個生養,成長和生活過的木屋廢址,以最傷感的心做個最沉重的緬懷和告別。</p><p class="ql-block"> 對我而言,傷心痛惜的,自有財產上的損失,畢竟是父母一輩子省吃儉用,含辛茹苦為我們創下的基業。但更傷更痛的卻是精神和情感層面的。我們身在他鄉,心心念念的都是老家。每次回到故土,看到自己的房屋,總難抑激動。打開堂屋門,點上一柱清香插在神龕上的香缽里,就開始與先祖對話。先祖們也肯定在慈愛地看著我,滿心歡悅地接受我的虔誠與敬意。這是先祖與后輩在以另一種形式在家團聚,我每次都會感受到溫暖和安慰。盡管孤身只影,卻并無孤獨和寂寞,心里是妥妥的踏實和安穩。</p><p class="ql-block"> 我久居異域體驗殊深,他鄉只能容得下我們飄泊的肉身,只有老家,才能安放我們思鄉的靈魂。畢竟,老家才是我們的根呀!</p><p class="ql-block"> 我目光在家的廢墟土反復搜索,希望能發現點什么,帶走點什么,卻求而不得。隔日,大學放假歸來的兒子,回到老家,在冰涼的厚厚的瓦礫間走動,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了新屋原神龕位置,有爺爺敬拜先祖時用過的清茶杯子,一套九只,居然完好無損。他忙打電話問我,可否帶回山門。我心里豁然開朗,終于明白自己當天所求為何。立即告訴兒子,將那一套完整的清茶杯子帶回。</p><p class="ql-block"> 這不只是簡單的九只杯子,這是父親生前敬仰先祖,祈福兒孫的器具;是世世代代傳承孝道,昭啟后人的載體。我接過了九只杯子,就等同接過先祖傳下的儀典,同時,也等于迎接到先祖的歸來。先祖們肉身雖已腐朽,可他們的靈魂仍在的。他們原先留居的地方燒了,得找個新的地方安歇。我小心翼翼地將九只杯子洗凈擦干,放在新居堂屋最顯眼的位置。</p> <p class="ql-block">我們遠在他鄉的游子,其實都是從家鄉屋子放出的一只一只的風筍。無論走多遠飛多高,都不會恐懼迷茫,因為老家屋子始終有一根繩子在牢牢地系牽著。現在,房屋被燒,系繩也被燒斷了,這些被放出去的風筍就只能漫無邊際地漂泊。</p><p class="ql-block"> 幸運的是,我從屋子廢墟里得到九只瑩亮潔凈的杯子,只只都映現著老屋的影子。每逢特殊時日,我必然學著先父的樣子,用這套杯子篩進滾沸醇香的清茶,燃燭焚香,畢恭畢敬地叩拜先祖,并為子嗣后裔祈福!</p><p class="ql-block"> 盞盞清茶,霧香升騰,片刻間,在眼前繚繞幻化成兩座房舍的樣子,一座是老屋,一座是新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1年元月16日于蔡鍔故里山門古鎮</p><p class="ql-block">(題標統稱老屋,又是相對二十一世紀初,新建的水泥磚屋而言)</p>
主站蜘蛛池模板:
土默特右旗|
沁水县|
泊头市|
平顺县|
江门市|
张家口市|
莱州市|
仁怀市|
松溪县|
修水县|
抚松县|
长垣县|
玉林市|
高要市|
宜丰县|
泰宁县|
神池县|
辽中县|
顺义区|
葵青区|
余姚市|
根河市|
张家口市|
波密县|
昭平县|
安乡县|
芦溪县|
阿城市|
盐边县|
松溪县|
融水|
云浮市|
蒙城县|
西城区|
雷山县|
仙游县|
合川市|
汾阳市|
丽江市|
衢州市|
潼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