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軍旅生涯西藏征程拾零

東升

文/ 吳東勝 圖片/網絡 2021/01/03 1951年5月23日，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簽訂《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為標志，祖國西藏實現和平解放。 今年5月將迎來西藏和平解放70周年大慶，在歷史畫卷即將翻開新篇章的時候，不由得想起父親軍旅生涯命懸一線的西藏平叛歲月，想起他三年多的的兩次西藏征程。 父親先后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西藏平叛、中印自衛反擊戰，槍林彈雨九死一生。 他以謙遜持恒修身，即使在家也從不主動言己，或許這就是那代軍人共有的特質。 父親沒寫只字的回憶文稿，其離休后我曾建議動動筆，他說：“比起犧牲的戰友自己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對他碎片式的了解，大都來自父母或叔叔阿姨們的談話。父親辭世后，我帶著深切的懷念之情，以孩子的視角和感受拾零他的軍旅生活。 難忘酥油茶 七十年代初的隆冬，北風呼嘯的西北邊境博樂縣。磚券拱頂土坯墻，光線昏暗的平房里，一位年近40歲的軍人在鐵皮爐子上，手法嫻熟地熬制磚茶。 深褐色時加點鹽，把茶水到在碗里，放入半湯匙酥油，油花漣漪般散開，茶氣升騰之際，急切端起來，深呼吸一嗅，碗口吹拂一圈，自言自語：“久違了酥油茶！”帶著吸溜聲，緊喝幾口后：“要是配上糌粑那就重回昌都了！”。 這個自烹自飲者，就是幾日前剛從中原鐵軍調西北邊防的我父親，西藏平叛已經11年了，還是不能割舍那差點要了他命的雪域高原，忘不了那山、那水、那人，那一千多個平叛的日日夜夜。 我是首次見酥油茶，掩著鼻吸問父親：“這什么味啊！你怡然自得的？” 父親說：“酥油茶可是好東西，能緩解高原反應，預防嘴唇爆裂，驅寒保暖，充饑解乏醒腦。茶葉可以彌補高原蔬菜少引起的維生素缺乏。” “磚茶鞣酸多，促消化，添加酥油或牛奶后能快速增加熱量補充體力，酥油茶既是藏族群眾的每日飲品，也是高原平叛部隊的必需。” 聽父親這么一說，我忽然憶及部隊平叛返川時，院里叔叔帶回來的各種藏碗，有木質的、銀質的，銀碗最為精美，鏨刻著鳥、魚、鹿等圖案。 與死神擦肩 1959年3月25日凌晨，全城人民還在睡夢中，130師悄悄告別雅安，踏上西藏平叛的征程。 車隊像鋼鐵長龍，沿著羌江左岸川藏公路滾滾向前。從過海拔5700米的雀兒山開始部隊就陸續出現頭痛、氣短、胸悶等高反現象。 29日抵達預定集結點德格縣城，4月14日由德格出發，渡過金沙江，沿川藏公路向戰區開進。 康巴寺打響平叛第一槍，父親剛由師通訊營副教導員調390團一營任教導員，風雪中連續一個多月的徒步奔襲，共殲敵300多人。 一次行軍中，父親因感冒發燒加嚴重高反，于次日轉為肺水腫，出現呼吸困難、咳血泡痰等癥狀。 用藥后只有短暫的退燒，繼而持續高燒，不久即出現肺功能衰竭，進入深度昏迷狀態，生命危在旦夕。 經過三天的全力搶救，逐漸脫離危險，但身體永遠失去了部份器官。 這是父親在西藏的第一次和死神擦肩而過，第二次是在香堆戰斗后，帶領小分隊工作組返回時遭遇叛匪伏擊險遭不測。 因對地形有預判、對情況處置有預案，在行進中當聽到遠處有馬匹輕打響鼻，且自己的乘馬耳尖有異常抖動，父親果斷做出停止前進控制隘口要點的決定，靈活指揮、以少勝多地打了個漂亮的反伏擊。 父親多年后感懷，平叛戰斗他只能算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而130師傷亡官兵近千人中因高反和作戰犧牲的戰友就永遠長眠在雪域高原了。 總政治部主任肖華曾說過“:西藏平叛作戰雖然在戰斗的殘酷性上不能同紅軍的萬里長征相比，但是在艱難困苦這一點上，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三年的冰雪高原長期作戰，是完全可以和當年爬雪山、過草地相比擬的。” 1961年底返川歸建時，還有一件讓部隊官兵特別傷感的事，隨部隊進藏的軍馬，無聲戰友因高反先后全部死亡。 探視未成行 五十年代膾炙人口的《歌唱二郎山》，是部隊官兵乃至部隊家屬們最喜歡的一首歌。 部隊進藏后，母親唱得多，我也能哼幾句。 “二呀么二郎山，哪怕你高萬丈 解放軍，鐵打的膽 運大軍，守邊疆 開發那后院，人民享安康 人民財富不讓侵略者他來搶 要鞏固國防先建設邊疆” 1961年5月中旬，隨著寧靜、三巖地區的最后一股叛匪被殲滅，130師圓滿完成了中央軍委賦予的平叛任務，共殲滅叛匪16000多人，涌現129個功臣單位和1616名功臣。 不久，中央軍委關于安排平叛部隊隨軍家屬進藏探視的消息傳來，在川的隨軍家屬子女欣喜萬分。 母親和去過朝鮮前線探視的阿姨們主動向剛隨軍的姐妹熱情傳授經驗。 根據軍、師政治部門的要求，留守處嚴把入藏身體健康條件及子女年齡三周歲以上的硬要求。 “既要組織探視，又要安全穩妥。”糾結中，留守處苦口婆心普及海拔概念、講解高反知識，描述道路艱險。 留守干部整日掛在嘴上的不是二郎山，而是海拔六千多的雀兒山。最后，不得已提前解密部隊進藏途中及進藏后，高反犧牲人數等情況。 我三歲多適齡，母親體檢合格，但顧慮我身體瘦弱，猶豫再三未能成行。 拒之于門外 1962年12月底，西藏工委、西藏軍區、昌都工委領導和當地群眾載歌載舞縱情高歌，一杯杯醇美的青稞酒、一條條潔白的哈達歡送平叛勝利返川歸建的金珠瑪米。 390團凱旋而歸的車隊進入歡迎人群視線的時候，望穿雙眼的家屬和孩子們歡呼雀躍，不少阿姨流了眼淚。 當黝黑的高原紅臉堂，映襯著強反差白眼仁的父親走到近前，張嘴露出一口白牙的時候，剛才還拍小手鼓掌的我，不讓抱不說，驚恐地瞪大眼睛，哇哇大哭，腿抖著后退，撒丫子就跑。 上述情況不是個例，部隊孩子一茬茬的，我們那波是抗美援朝后期出生的，1959年部隊出征時大部分兩三歲，我才九個月。三年未見父親，本就沒記憶，有點照片概念，瞬間就蒙了。 浪漫的傳聞 哭鬧的孩子一時哄不住，沒有任何禮物不說，滿身的牛羊味，挎包上還系個白綢子（哈達），堅決不讓進家門。 部隊休整幾天，母親烙餅時突然冒出一句：“藏族女大學生漂亮吧？” 父親爽朗大笑：“這誰挑的事？ “別問誰，老實交代！” 父親：“好！好！好！”聲音拖的很長，一身正氣的表情說到： “新中國成立后，和平解放西藏的問題就放在了黨和國家的重要議程上，毛主席實時確定了大政方針。” “為了邊疆的建設發展，國家于1951年成立了中央民族學院，著手培養少數民族干部，畢業的首批大學生就是在周總理鼓勵下，積極踴躍回西藏參加建設工作。” “帝國主義和反動勢力不甘心在中國的失敗，煽動策劃了分裂中國西藏的武裝叛亂，部隊平叛中得到了這批干部的密切配合。” “他們是我們宣傳黨和國家政策，聯系廣大藏族同胞的紐帶，為平叛工作民主改革做出了突出貢獻，是國家的財富和棟梁！ “回藏工作前，這批大學生還受到了毛主席的親切接見，充分體現了對他們的重視和信任。” 父親的“交代”還在繼續的時候，被母親“鐺鐺”兩下鍋鏟聲給打斷了。 “說了這么多，沒接觸實質問題啊！” “什么實質問題？”父親似有不解。 “表白是怎么回事？”母親又敲了一下鍋鏟。 “什么表白？沒有表白有表達。整個藏區都表達的是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不忘毛主席！” “說說武裝部工作，有沒有女同事。” “問這啊！我代理昌都武裝部長期間，昌都分工委有中央民族學院畢業的女大學生，工作接觸中表達的是對解放軍的熱愛，不是對哪個人的情感。” 聽說“工委有同志開玩笑，要不是吳部長結婚了，我們藏族姑娘一定會追求你，有這事吧？。” “一句玩笑而已。” “玩笑？” “玩笑！” 說到這，有讀者一定會問，三歲多的小孩能記得這些，當然是否定的，此乃多年后母親調侃父親時我的耳聞。 鐵軍再進藏 1961年底130師返川歸建后，為緩解國家經濟困難，即刻投入繁忙的農業生產。 1962年，印度尼赫魯采取全面“前進政策”侵略我國領土，蓄意挑起邊境武裝沖突，打死打傷我邊防軍人，拒絕和談不斷增兵，在忍無可忍、退無可退的情況下中央決定奮起還擊。 同年10月8日，平叛返川才10個月的130師接軍委命令二次進藏。師主力向西藏中印邊境東段西線的山南地區達旺方向進軍，390團向察隅方向瓦弄地區集結，反擊印軍入侵。 14日，黝黑面龐的父親，穿著磨破了肩部，前胸后背浸出一圈圈汗漬的軍裝風塵仆仆地從生產基地回到家里，拿了換洗衣物神色匆匆地朝營區走去。母親跟著問了句“有急事？” “有任務！” 母親還想問個究竟，父親的腳步聲已然遠去。 接下來的幾天，外出生產的部隊陸續回營，領發彈藥、理光頭發、換發冬裝、學習包扎、實彈訓練，殺豬加菜，肅穆緊張的空氣讓陰冷潮濕的天氣俞覺寒冷。 10月20早晨，四川雅安天下著雨，390團軍營外，江邊泥濘的公路邊，站著一排婦女和孩子，揮手向一輛輛扎著防空偽裝開著防霧燈的軍車告別，其中就有我和母親。 過來一輛卡車，從駕駛室的右門下來兩個全副武裝的軍人，前面是我父親，隨后是通訊員。 父親走到我們面前，摸著我的頭說了一句話，汽車聲、江水聲、雨打雨傘聲，沒聽清說什么。 氣氛凝重母親欲語哽咽，當父親的身影隨著軍車洪流即將在雨霧里消失的時候。 四歲多的我突然意識到什么，大聲呼喊“爸爸”！“爸爸”！奮力掙脫母親的手向車隊的方向狂奔。 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到……。 有八個多月身孕的母親發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我被留守干部抱回來，母親還在抽泣。 那時小，還不懂得生離死別，只是想著父親又走了，不知道又要走多遠，走多久，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多年后，母親說，“軍人家屬必須直面犧牲，送夫出征那揪心的滋味真不好受！當時，心里想啥知道嗎？手里牽的孩子、肚子里懷的孩子，還能不能見到爸爸……。” 1976年我參軍的前夜，母親看父親沒有別離的難舍，說起父親心硬，瓦弄戰役出征，家屬孩子哭得淚水漣漣，他鐵石心腸一般。 父親的回話，讓我記了一輩子。“軍人最重要的是不畏犧牲的擔當，著調130師殲滅瓦弄之敵，是毛主席的口諭，這是何等的信任和榮光。舍我其誰！但凡有外敵入侵，御敵者必有54軍130師！” 既是預言，更是自信。果然在1979年2月的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又出現了英雄的54軍160師（原130師），殲打蘭、扣林、魁況、克馬諾，攻占越北重鎮高平，再展鐵軍雄風。 隨著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勝利，有媒體盛贊新中國成立以來，唯一一支所有對外戰事打滿全場的就是“鐵軍鐵拳部隊” 54軍130師。 戰后的1980年初，父親老戰友時任54軍副參謀長的姜顯臣伯伯特邀在鄭州安排新疆軍區轉業干部的我父親（時任塔城軍分區副政委）回老部隊看看，分享勝利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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