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臉琵鷺:和氣的光輝映照夕陽

舜堯

“早潮才落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這是白居易的詩吧？……黑臉琵鷺不會背詩，卻心有靈犀自通天體，知曉自然節點的變化規律。潮來之時，它們歇在紅樹林的深處，將嘴伸進翅膀，把嘴捂嚴，好像是怕嘴感冒了退潮趕海不好使。有一只年輕的黑臉琵鷺，說它年輕，是看它的嘴臉面相，還沒有黑透泛著青黃。它不怕冷，在練單腳直立功。但年少心浮它并不專心，練著練著打起了瞌睡。還有幾只琵鷺，它們大概是有了心儀的對象，一直在精心打理自己的發型以及衣著。春心萌動的鳥最上心自己的儀表。它們和人一個德行。 我和我連襟從澄邁紅樹灣清晨趕到臨高西岸這片紅樹灣來看黑臉琵鷺。這是一片鷺鳥居住的小區。蒼鷺、白鷺、大白鷺和小白鷺，還有夜鷺，還有遠道而來的黑臉琵鷺，它們和平共處在這片紅樹林海灘度過漫長的冬季。 這個季節的中國南海，海水體貼溫柔，清晨多呈安靜，四周靜悄悄的。夜鷺打更剛好歸來，它們是這個小區的更夫，只在夜晚上班。它們歸來的聲音吵醒了熟睡的蒼鷺，蒼鷺夢囈般的尖叫了一聲。 黑臉琵鷺的作風和蒼鷺白鷺夜鷺大不一樣。它們昨晚就站在紅樹與海水交際的那片淺灘睡覺。有點遠，所以聽不見它們的呼嚕聲。也許是趁著月色，它們已經即興演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抑或就是一曲琵琶行。按佛家理論，把自己的面相修成一種樂器，這生命與相關的物件該有多大的緣分？這鳥該不是盛唐宮廷樂師的后裔吧？ 但是失望。這群后生已經忘了初心。琵琶掛在嘴上成裝點，猶抱琵琶半遮面，反彈琵琶的技藝，卻早就失傳了。文樂武曲都不會，徒有虛名聚一身了。現在，它們只對捉魚捕蝦感興趣。 不知不覺霧散了。夜鷺歸林。白鷺蒼鷺特立獨行，大概是餓了一夜，饑餓逼它們勤快，也好像是和夜鷺換班出海，一直睡在樹上的蒼鷺白鷺憋不住了，紛紛飛起各奔東西。霧一撤開，就可以看它們在海灘找食了。它們把還在集體沉睡的黑臉琵鷺吵醒了。黑臉琵鷺們開始梳洗，整理容妝。有一只飛起來，落在紅樹的枝頭，其它的，還在整理內務或個人容顏風紀。它們大概是二十八只，我仔細的數過。等蒼鷺白鷺傾巢出動，紅樹林開始清靜，黑臉琵鷺依次飛抵紅樹，各人擇枝而立，繼續晨起的課目。它們用此打發退潮之前的這段不算短暫的時光。 每年的十一二月，黑臉琵鷺從東北那邊飛過來，走親戚一樣。它們不在海南買房。它們選擇野營。海南冬天沒有寒冷。紅樹一直都青著葉子，站在水中默不著聲。黑臉琵鷺的領隊帶著同伴們圍著這片長滿紅樹的海灣巡視了一周，眾生覺得滿意，然后徐徐地落下，歇在紅樹的中央。從天而降的翅膀輕輕地拍打著紅樹葉，算是給它的擁抱。紅樹長了一個夏天，每天只能聽海水單調的吟唱。見一群琵琶樂手光臨，就想邀請它們常住下來。但紅樹不會說話，它們只學會了搖頭，用它們的葉捎比劃手語，盛情挽留這支樂隊。紅樹彎腰迎接它們，用手語說，歡迎歡迎。有些紅樹，因為得到黑臉琵鷺的擁抱，興奮得顫抖。 這其實是幻覺。在求生重壓下的眾生難以體會生活的詩意。把生存的苦澀咂出甘甜，往往是苦海之外的旁觀者才能享有的清福。這福氣有一種局外的輕松優越——現在，太陽偏西，退潮了，灘涂露出面來。在紅樹林安靜的忍耐了一天饑餓的黑臉琵鷺，以近乎優美的姿態徐徐飛抵淺灘。一天中最重要的捕撈作業，將在夕陽西下的余暉中隆重展開。 淺水里的小魚太多了。它們看不清方向，無頭蒼蠅似地亂撞。黑臉琵鷺在沙灘上行走別扭，在水中就不一樣了。現在，它們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埋頭在水中來回畫弧。扁平的長喙，那是人類認為的覓食器官，由于雙腳明快地在淺水中富有節奏的交替彈起，粗陋單調的勞作變成舞蹈，泛出暖人的詩意。剛剛退潮的海灘，成了它們的舞池。就連魚，也好像心甘扮演犧牲的角色，情愿做它們伴舞。這些志愿者，好像每天退潮留在淺灘，就是和黑臉琵鷺完成一場舍生忘死的壯舉，它們興許把這樣的犧牲看成自己生命的宿命。要不真的很難理解，它們會那么乖順圍著黑臉琵鷺的嘴巴轉圈爭相獻身。也有不少的魚，直接躍出水面，蹦到了岸上。黑臉琵鷺入戲作業埋頭不顧，按照劇情繼續專心表演。一直翹首跟隨群舞的一只大白鷺，羽腳并用飛奔而來，叼起正在沙灘活蹦亂跳的魚，狼吞虎咽的吞下。遠處來遲的另一只，可能是老大，非常不滿的要叼還在長伸脖子吞咽的得食者。白鷺相互追逐大打出手不勞而獲拼命爭食的吃相，破了黑臉琵鷺一族難得的和氣天地。 太陽在天上走了一天的路，累了，想找口水喝。它的胃口太大，只有海水才能止住它的渴。它埋頭喝水，海水，沙灘，紅樹，白鷺黑臉琵鷺，還有趕海的漁夫，都被它的光染紅了。夕陽帶著眷戀的仁慈俯視人間，大地和海洋，被濃濃的暖意籠罩——當世界只剩下忙碌的時候，凡人的眼光開始游離，生活的美好滿足時隱時現的充盈于心田。海水不再渾濁苦澀，它就是玉液瓊漿。夕陽罩住所有的晦暗，沖突和不如意隱身。我們所見的，是一群和氣的水鳥團結和諧埋頭覓食的幸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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