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舅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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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〇年農歷十月初七日，大舅用他一輩子最習慣的急性子和寡言少語的方式，匆匆地離我們而去了，再也不回來了！干干脆脆，沒有給家人添一絲半點麻煩，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給我們，只留給我們無邊無際的哀傷和思念…… 　　小時候，我們家是半邊戶，父親在城里工作，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弟弟在鄉下，傍著外公和大舅一家生活。 八十年代初，農村分田到戶，剛剛打破大鍋飯的人們，各自忙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誰也顧不上誰。 那時候，大舅一肩挑著自己家里的重擔，一手擔任村組負責人，一手還要照顧我們母子。我們兄弟姊妹都還小，年少的我是家里最大的男孩，算是半個勞動力。每到農事的時候，大舅就帶著我起早貪黑，辛勤耕耘，任勞任怨，毫無怨言，從不嫌累贅。 那時候，大舅在前面扶犁耕田，我就在后面跟著往犁溝里面施肥。偶爾，我走神掂記功課去了，就會不小心把肥料灑到他的腿上。他停下來一邊洗去腿上的肥料，一邊回頭訓我幾句，轉身又去喝斥他的牛。舅甥二人，一前一后，一犁又一犁，沒完沒了。 那時候，大舅在前面揮鋤挖地，我就跟在后面播種子施肥料。舅甥二人，一前一后，一壟又一壟，沒完沒了。 那時候，大舅在田間地頭噴灑農藥，我在傍邊按他教我的比例配制各種藥液，幫忙兌水稀釋。農藥毒性小的，他也會讓我一起灑藥。藥霧迷漫處，掌控蟲蟲生殺大權的感覺，滿足了一個少年奇妙的雄心和好奇。大舅偶爾還會教我莊稼常見病蟲害知識。料理自家莊稼的時候，常會發現別的鄉親家莊稼有狀況，大舅總不忘讓我挨家挨戶登門去告訴他們，什么時候防治，如何用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時候，生產落后，物質匱乏，貧困是生活最大的桎梏。分田分地以后，各家各戶都自顧不暇，大舅卻從不獨善其身，始終心系群眾，心系鄉鄰，毫無保留地分享著他的技術和精力。后來我們村組成了全縣的農業技術生產示范基地，全賴大舅，讓大家形散而神不散，什么時候什么事情都有主心骨。 …… …… 舅甥二人，早上披著星辰，白天頂著烈日，晚上戴著月亮，泥一路水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如此數年。大舅身后那個少年，漸漸長大，漸漸懂得：一飯一粟，得來不易；勤勉堅持，總有收獲。 大舅從來不肯讓我干重活粗活。記得有一回，我趁他休息的時候，好奇地試圖驅牛犁田，不料叒被他訓斥一頓，說我沒出息。長大后我才明白，他其實是心里巴望甥兒發奮讀書，走出農村。大舅就是這樣，一輩子都不善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愛和心思。 大舅啊！您可知道，眼前這個瘦弱而倔犟的少年，其實滿懷理想！ 大舅啊！謝謝您的教養，甥兒活出了您想要的模樣。 　　農村大集體的時候，大舅是生產隊長，后來大集體解散，大舅還是村支部書記。無論哪一個時期，鄉親們都很敬畏他，上級都很信任他，因為他始終心懷他人，公正無私，兩袖清風，不怒自威。后來他退線去職，跟著表弟進城，離開鄉下多年，直到兩年前重歸故里，在鄉親們心目中，依然德高望重，老而彌尊。 大集體的時候，生產隊實行工分制。農忙的時候，我會在課余去隊里插秧，母親也會為隊里做一些手工活，大舅卻從來不肯為我們母子多記一個工分。 有一年暑假，大舅給我派了一個活，讓我為村里抄農業科普黑板報。事后大舅給了我兩塊錢，說是我抄黑板報的稿費。 那是我人生賺到的第一筆錢，更是大舅給我人生的一筆獎賞，他教會了我：人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飯。 　　就這樣，傍在大舅身邊，我一邊咬緊牙關跟他事農，一邊埋頭發奮讀書，不知不覺度過了清貧而自立的少年時代。 大舅給予我的教養，讓我生命的成長比平常人家的孩子多了一份茁壯和豐盈。 　　大約四年前，我想起要拆掉兒時留下的幾間泥瓦房，重建一間四合院。一是做為長子，想了卻爹娘和大舅、舅娘葉落歸根的心愿；二是做為長兄，想為四散在外的兄弟姊妹們留一處歸途；三是為自己退休后漁樵耕讀的生活向往做點準備。前二者是根本，是我對這個大家庭的責任和使命。 當我把建四合院的想法說給大舅聽的時候，他特別高興。從那以后，他就時常惦念著建四合院的事情，反復跟我叨念：兩家合院，你必須保證每家至少要有六間臥室，否則不行。然后，他掰著手指頭算給我聽，每個兒孫一間，甚至算到了孫兒的戀人。 不曾料想，不待孫兒長大成人，就在表弟的芊兒、鵬弟的家兒和我的苗兒三姊妹即將高考之際，大舅竟與我們陰陽永隔！表弟最小的辰兒，尚且年幼無知，不識生死別離之痛，還在爺爺靈前撒歡。 由于四合院是個不小的工程，我和表弟工作又忙，所以遲遲沒有開工。性急的大舅實在按捺不住了，在他的督促下，四合院終于在三年前的孟夏開工，正好趕在當年大年三十前幾天喬遷入住。 期間，大舅和父親一個比一個積極，又都是一輩子打磨不去的有棱有角的性格，于是老郎舅兄弟一邊嗆嗆，一邊搶著干活。 我和表弟的本意是不許他們干活，有事都托付給四舅，他們有不如意的地方，只需開口指點就行。奈何操勞了一輩子的老人就是不聽話。 有一回，我回家看見大舅又在工地上忙上忙下，急得我生氣地嗔他：您爬上爬下摔傷了怎么辦？！您要是再不聽話，我就讓工人師傅停工！他當時靦腆得象個孩子，一聲不吭，很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活計。可是等我轉身離開，他又偷偷地干起來。直到有一次不小心真的摔了一跤，害怕我們嗔他，再也不敢偷偷干活。 我曾不止一次地和大舅閑話祖祖輩輩的房子，聽他有滋有味地從自己年少時的第一棟泥瓦屋說起，一直說到眼前的四合院。大舅一輩子歷經七次建房，我有意撩撥和分享著他的幸福感和成就感。每次只要我一開口，他就必定“上當”。表弟遺傳了大舅少言寡語的秉性，因此我可能是兒女輩中陪大舅說話最多的一個。 大舅啊！您走了，從此以后，甥兒只能托付天使，多替兒女們陪您說話解悶了！ 我原以為，大舅在四合院頤養天年，我們兒孫膝下承歡至少二十年，怎么也想不到，大舅只在這里過了兩個春節，眼看第三個年關將至，他竟撒手去了！留下我和表弟手捧酒樽，淚灑墳頭！ 　　有一年，大舅腰椎間盤突出發作，疼得腰都直不起來。表姐把他接到岳陽一家專科醫院治療。我也因此有了時間和機會多陪陪他。每次去了，他心里無比高興，嘴上卻說：工作那么忙，你怎么又跑來了？！然后，就把我和表姐買給他吃的水果拿來，塞在我的手里非讓我吃。有一次，一個病友不無羨慕地問他：這是你兒子吧？他不無得意的告訴人家：這是我的大外甥呢！ 大舅啊！您怎么忍心讓甥兒從此空有滿腹孝心啊！您可知道，哪怕您臥病在床，甥兒情愿床前聽命啊！ 　　就在大舅走的前一天，我們大家還約好第二天一起去姨媽家為姨父祝壽呢！大舅顯然興致很高呢！ 舅媽說，大舅當天一清早醒來，還叮囑她添衣保暖呢！等她做了早餐，再來叫大舅起床的時候，不料大舅卻已經語不成聲，起不來了！ 四舅和峰弟父子聞訊叫來救護車。等我從姨媽家急匆匆驅車趕到醫院的時候，大舅已昏迷不醒。腦部CT造像出來后，院方給了我們全家一個比寒冬還冰冷刺骨的結論：大面積腦出血，無力回天！ 抱著病床上的大舅，我失聲痛哭，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哄著他，想要他醒來。我怎么也不愿相信醫生說的話，怎么也不愿放棄希望，天真地以為，我一定可以喊醒我的大舅！ 大舅啊！甥兒多想象年幼時吵醒您午睡一樣，您起來追打我啊！可是，這一次您怎么睡得這么沉呢！？您倒是睜開眼睛看看甥兒，看看大家啊！ 然而，從早晨到晚上，從四合院到醫院，又從醫院回到四合院，任憑表姐和我怎么努力呼喚，直到最后在表弟懷里一點點熄滅他為大家燃燒了一輩子的生命之火，我的大舅再也沒有醒來過…… 有誰知道那一刻，我是怎樣的無助！ 　　大舅一生都在和命運抗爭。他年少喪母，外公一個人養不活五個孩子，迫不得已忍痛將四舅過續給別人；正是讀書的時候，他卻重病停學；青年時代，三舅因病去世，他的二女兒溺水身亡……面對接二連三無情的打擊，換作別人，或許早就被命運擊垮了，但是大舅只是變得沉默寡言，不茍言笑，從來沒有流過淚，沒有叫過苦，只知忍辱負重，默默抗爭，和外公一起，為弟弟妹妹們撐起一片天。 大舅愛吃蕎麥粑粑，愛吃糯米飯，愛吃饅頭，到我家吃飯的時候，家父家母常常會蒸饅頭給他吃，每次都會多蒸一些，留給他下一餐吃。 在我的印象里，大舅唯一不會做的一件事情是做飯。記得有一回，只有我們舅甥二人在家，大舅第一次做飯給我吃，結果肉是咸的，菜是生的，飯是糊的。 大舅啊！甥兒實在不知道，自幼在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您居然不會做飯，不然，甥兒肯定會替您做的！當然，您做的那餐飯甥兒照樣吃得飽飽的，甥兒只是愧悔，沒有來得及親手為您做一頓可口的飯菜，讓您嘗嘗甥兒的廚藝！您教養甥兒長大成人，甥兒竟無一飯一粥反哺！甥兒愧悔無邊啊，大舅！ 大舅堅忍而包容。他心里裝著每一個人，唯獨少有他自己。 大舅健在的時候，我的同事常到四合院來玩，他們大多數人都對家父家母和舅娘印象深刻，卻很少在意四合院還有我的大舅。大舅為人就是這樣，只在別人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卻從來不肯去占據別人一點點空間。大舅的存在就象平常的空氣一樣，誰都不會注意他，但是誰也離不開他！ 舅娘是個十分慈善可親的人，心地非常好，人緣也非常好，只在大舅面前強勢，懟了他一輩子，大舅已經習慣了包容她、牽就她。舅娘在靈前哭訴，細數老伴一生的好。聽見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潸然淚下。我聽舅娘哭道：早些日子大舅還說，他要走的時候，一定干干脆脆，不能給她添累贅！ 大舅啊！您放心去吧！表姐和表弟還有甥兒，一定替您照顧好舅娘！甥兒和表姐表弟，也一定如您所愿，一輩子親如手足，不離不棄！ 　　…… …… 大舅啊！只怪甥兒筆拙，寫不盡道不完您的一生！ 　　大舅啊！所幸當年遵您的意愿，把四合院建起來了。奈何子欲養而親不待！ 大舅啊！您走之前為我們栽種的青菜已滿園茁壯。 大舅啊！甥兒再回四合院喊大舅，誰來應我？！ 大舅啊！您這一走，甥兒真的不知道自己心里會痛多久，空多久啊！ 大舅啊！您若有靈，就請您再入甥兒夢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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