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邊塞韻

奔六的歲月，有件事總是不能落下，那就是隔三差五地回老家。傍晚，我最富裕的時光，老家，我的打卡地。此時，已步入耋耄之年的父母往往已經(jīng)收工，吃過晚飯，正坐在農(nóng)家火塘邊“聊齋”呢。每每抵達(dá)大門外時便可以聽到二老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了――高亢、愉悅、爽朗，是一首歌嗎？儼然是二重奏啊。那聲音裹挾著農(nóng)家柴火特有的溫度，透過窗戶，翻越圍墻，彌散在空氣里，暖暖地撞擊著我的鼓膜，頓時全身溫暖。家的味道，在黃昏時分，在火塘的光焰里，伴隨著家人的談笑大合奏，彌漫、升騰，直至籠罩整個小院。 　　一家人聚集的日子，靜謐的農(nóng)家小院隨即沸騰起來，猶如過大年一般。最熱鬧的“大戲”莫過于給老娘洗頭并整理“發(fā)型”以及剪指甲換裝了，有人操作，有人欣賞，有人拍照，不亦樂乎！此時的娘靦腆得像個孩子，任兒孫們操弄，她那舒坦的樣子甜甜的笑容感染著在場的所有人，“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輝。”大家笑了，笑得歡愉，笑得舒暢，笑得甜美，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笑勝過任何春天最絢爛的山花。 　　回首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爹娘硬生生拉扯大四雙兒女，居然還把四個光著腳板半饑半飽的男娃逐一送進(jìn)了離家不遠(yuǎn)的山里的學(xué)堂。娘不識字，遺憾中娘也有夢想，她聽先生講，娃兒進(jìn)了學(xué)堂，知識那玩意兒興許能在娃兒稚嫩的翅膀上長出幾根羽毛來……從那時起，娘就再也不吃魚和雞蛋了。娘說，吃了魚，心臟難受；吃了雞蛋，膽疼。爹，樂觀松散隨意；娘，剛烈慈善勤勞。他們的青春乃至整個中年都揮灑在了田間地頭，那種看似不太和諧的男女二重奏一直綿延不絕地演奏到晚年。晚年的爹娘一夜之間突然變了，變得好得不得了，變得好得了不得！他們是要讓兒女們安心。 熬過那段漫長而刻骨銘心的苦寒歲月，有一天，我成了一名臨床醫(yī)生，經(jīng)常不穿鞋的那種。我敢肯定，娘的心臟很好，沒病；娘的膽正常，無疾。只是因?yàn)橹篝~費(fèi)油，魚湯送飯，飯量會大增，所以，節(jié)約糧油得從她自己做起；只是因?yàn)殡u蛋能賣錢，所以，吃不得。如今，一家人已經(jīng)能吃得飽飯，穿得暖衣服，上得了學(xué)了。可是，娘依舊“頑固”地堅持著不吃魚和雞蛋。縱使一家人絞盡腦汁，想盡“歪招”，娘那種歷經(jīng)艱難歲月構(gòu)建起來的“條件反射”防線固若金湯，歷久彌堅，堅不可摧。我深知，娘的這個“病”，我是治不好了。 　　勞動，是娘一生的至愛。種田種地自不用說，房前屋后看似貧瘠的土地都是她心中的寶地，是她安身立命的菜籃子。娘的菜園一年四季皆郁郁蔥蔥，春意盎然，罕有荒蕪。糧多了，可以養(yǎng)幾頭豬幾只雞，菜多了，可以背去三公里外的集市賣。娘一天都沒閑著，她深信，她的地里藏著金。娘八十四歲了，身板還硬朗得很，大有生命不息，勞作不止的勁頭。和娘相比，我似乎有些慵懶了，或許我比娘會“過日子”吧？娘對土地的那份依賴眷戀與執(zhí)著，我是無法相比的，畢竟，深信土里藏金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近些年，三弟一家回老家陪伴娘的次數(shù)日益頻繁，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回來住上一兩宿。陪娘干活，陪娘散步，陪娘吃飯，陪娘聊天……而每次離家，娘都要送至大門口，看著他們上車，離開，直到車消失在蜿蜒卻平坦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娘那種久久凝視的眼神，深情而略顯呆滯，光亮而略顯茫然。我不能完全讀懂，但回眸間，已是百感交集，感慨萬端。 　　娘去過的最遠(yuǎn)地方就是縣城，那已經(jīng)是她臨近古稀之年時的事了。三弟在城里謀生，也算是城里人，家自然也在城里。何況，弟媳不但是文化人，渾身更是充滿著農(nóng)村人特有的那種純樸善良與干練的氣息，對娘又是那樣的好。原來想，這回娘可以融入城市，享享清福，在那里安度晚年了。可是，娘才去了幾天，就漸漸煩躁起來，任憑三弟及弟媳如何陪伴，如何做思想工作都越來越無濟(jì)于事。勞動成癮的“戒斷癥狀”讓她寢食難安，悶悶不樂。她要回家！就這樣，她“逃跑”了，逃回了她最熱愛的那片土地，那片大山深處很貧瘠的熱土，我們的老家。 　　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一家人中，她的身材最矮，卻異常高大，她的雙眸已稍稍混濁，卻異常清亮，她的雙手最粗糙，卻異常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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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