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陽光

孟飛

1 　　微寒的北風中，一只麻皮蝽（臭屁蟲）愜意地曬著初冬的陽光。過路人看見了，用一種極其夸張的語氣說道“臭死啦！臭死啦！” 事實上，臭屁蟲只會在受到生命威脅時才釋放“臭屁”，看見臭屁蟲就覺得臭，那不過是人的習慣性思維而已。 即便臭名遠揚，臭屁蟲也有曬太陽的權力。 　　頸棱蛇也悄悄出來曬著它或許是冬眠前的最后一次日光浴。它長得很像蝮蛇，這使得它騙過了一些天敵。然而在農夫眼里，它就是一條難逃一死的毒蛇。 生活也是這樣：有時候，再好的偽裝也無濟于事。 　　在有些挑剔地享用了時有時無的晚餐后，流浪貓在草地上自得其樂地找蛐蛐耍。舍食的業主覺得貓兒真可憐，被舍食的貓兒覺得業主更可憐：施主耗盡一輩子的精力，就為了百把平方的住房。而被施舍的貓兒無憂無慮地坐擁著幾千平方的草坪、車庫——但凡不是房產證上的，都是它的領地！ 對流浪貓來說，在黑夜里遠比在陽光下更自在。 　　初冬，稻子收割后的田野，是烏鶇的樂園。他們自得其樂地飛到東飛到西。即便在陰寒天，它們依舊樂此不彼地從田野里飛到燈桿上，然后咂咂咂地飛遠。 烏鶇從不抱怨云層擋住了冬天的陽光。 　　冬天的陽光下，兩位老人牽手走在大街上。 情愿相信她們沒有血緣關系：很多時候，雖然是親，卻未必走得近；而走近了的，必定親。 　　在陰冷的雨天，在喂她吃完記憶中的一碗有些燙嘴的鍋邊后，牽著她的手，帶她回家。這是一縷難得一見的陽光。 　　寒風中，鄉間小路上，老太婆喋喋不休地向過路的陌生人抱怨：老頭年輕時怎么個經常打她，一輩子也沒掙到錢，老了又要她照顧……。 老太婆的話聽起來比風更冷，但她卻是老頭子的冬日里的陽光。 　　多年以前，他帶著她老婆來這兒打工，工程結束了，他們回到了很遠的老家。后來，據說他老婆跟包工頭走了，他不知道去哪里找她，于是回到了這兒曾經的工地，一年又一年，他就在這里找她、等她，餓了討一口吃的，不餓的時候，討支煙抽。沒人知道他棲身何處，也沒人在乎他還能活多久。 他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也早已習慣了別人的呵斥，他只在乎這條被人遺棄的小狗——他把它裝在一個袋子里，走到哪拎到哪。他怕它像他老婆一樣會無影無蹤，用一條長藤條栓住它，拎累了，放下來走一陣。可憐的小狗，臟得像它的主人。 冬天的陽光沒有遺棄他們倆，冬天的陽光，是他們活下去的必需品。 生活，再不如意，總有些東西可以有——譬如牽著一條狗。 　　同樣是在雨天，一個新來的小姑娘從食堂打包了剩菜飯，兩個女伴陪著，她們在喂一只被遺棄的狗媽媽。 連流浪狗都憐憫的女孩，誰娶了她都是一輩子的福。 這樣的孩子，無論走到哪里，那里就充滿著冬天的陽光。 　　倆熟人，在這樣的地方相遇，哪個笑得都比窗外的十月陽光更燦爛。 　　五月，竹洞里有三粒鳥蛋。冬天的午后，林子里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 　　水淺多了，坑蟹依舊小小心心地潛在水里，中午時分，偶爾看到在灘石上曬太陽。它們永遠橫行，但不霸道。 　　暑假里，山村的孩子，穿著拖鞋，滿溝滿溪捉會鉗人的、有在魔力的坑蟹。冬天的時候，坑蟹爬上灘石等著他們來。 　　下凡的玉兔，擱淺在冬天午后的陽光里。 　　豆粒銀線灰蝶和蜜蜂在初開的野霍香上相遇，它勸蜜蜂別太辛勞。 如今，沒能等到冬天的陽光，豆粒銀線灰蝶已經耗盡生命。蜂箱里，早已儲滿了過冬的蜂蜜。 　　同一座山崗上，兩座石仙，一個瞭東，一個望西。天老地荒，從未晤面，從未搭腔。 山腳下，半堵山墻一座門，冬天的陽光下，露出歲月的骨感。 無數的子孫從這座門出去，再也沒有回來過。 　　有些人以語言表示他們活得很成功，有些人以行動證明他們活得很努力。 初冬的午后，敲一塊叮叮糖，邊嚼邊走遠。 　　陽光從正南方照射進穿堂，他邊走邊看，仿佛老杉木的年輪里，刻著他父親的童年。 只要你努力了，初冬午后的陽光，會把你刻在山崗上。 　　夏天的時候，娃娃光著身子還嫌熱，冬天剛來，外婆就給她捂上厚厚的衣服，在瘋狂的周末，又一件一件地脫掉。 　　夏天的時候，對門的孩子來了就翻字典。到了冬天，他一聽到開門聲就光著腳跑過來要糖子吃，常常說：我已經長大了，我天天都去讀書（幼兒園）了。 　　夏天的時候，老奶奶帶著他在根本沒有泥鰍魚蟹的水泥溝里捉泥鰍。 冬天的時候，老奶奶不在了，他也上學了。 一群雞雛，喂飽了，覺得有些冷，嘰嘰嘰地叫了幾聲，母雞連忙把它們攏在翅膀下。 媽媽的懷里，比冬天的陽光更溫暖。 　　本來孤獨的老人，生活在敬老院里，雖然也有口角齷蹉，計較雞毛蒜皮的，但食宿無憂，夏躲冬曬，倒也自在。 　　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膜拜、求助于它，而它卻被大樟樹禁錮了，想伸出腦袋來曬一曬太陽的機會都沒有。 生活就是這樣：那些曬著太陽的，反而羨慕那些曬不著太陽的；真的，反而羨慕假的；活著的，羨慕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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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