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八月的鄉(xiāng)村

秦簡漢帛

八月的鄉(xiāng)村（9-1） 閉上眼睛，躺在祖屋的床上，感覺兩耳生風(fēng)，天空中的云，快速地飛到了我的腦后…曾經(jīng)的許多的人和事，想尋，也尋不著了… 看著我打掃老屋的衛(wèi)生，把墊絮、被子、枕頭都拿到陽光下去晾曬，灣里的三堂兄問：回來要住好些天么？我說：是這樣。 灣里，有許多的鳥兒飛來飛去，嘰嘰喳喳；河里，有一些鴨子“嗄嗄嗄嗄…”地叫著；偶爾，有雞在“咯咯噠咯咯噠”…然后，就剩下我吸煙時煙絲燃燒的“咝咝”聲了… 侄子忠強打來電話：“幺叔，我明天來給你屋里接電線！”…… 灣里的土地上，棉花也快成熟了，現(xiàn)在，該是摘棉花的季節(jié)了… 有棉的冬季，應(yīng)該不會太冷了…… 庚子年八月二十二高家河 八月的鄉(xiāng)村（9-2） 晨曦中，屋頂上的亮瓦，漸漸地，由湛藍色進而泛出白色的光。雖然寒露剛剛過去了幾個時辰，一時之間，仿佛空氣中都充滿了月亮的氣息…起起伏伏的，有公雞的打鳴聲傳進了耳簾… 一縷懶洋洋的風(fēng)兒，輕悠地滑過高家河河邊的樹，“沙沙沙”的響聲中，夾雜著絲絲“唏唏嗦嗦”的音，眼見得些許的枯槁的葉，在空中蕩啊蕩地浮游著…許多年前，和父母一起回鄉(xiāng)下，在這樣的晨，一定是先調(diào)一些蠶豆粉，捏幾個小丸子，去到河邊覓一個釣處，先打打窩子，再回家吃早飯。 打我記事到現(xiàn)如今，高家河從未發(fā)生斷流。常常，可以釣到一斤多重的鯽魚。及至日上三竿，我便肩著釣竿，掂著小椅子和魚簍子去了晨間打窩子的地方。釣到正午，收獲定是不少的。母親照例會做成油煎辣子鯽魚，水煮豆腐鯽魚湯這兩樣。酥爽的魚、鮮美的湯，現(xiàn)在想來，依然是味蕾上的至純的享受。 寫著寫著，不覺天已大亮了。 忽而又想：我也該去河邊打窩子了… 庚子年八月二十三于高家河 八月的鄉(xiāng)村（9-3） 晌午飯了，鄰居狗旺哥來了家。狗旺哥精瘦矮小，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嗓音卻是依舊的中氣十足：“這次回來要住些時嚯？” 我笑答：“是的，哥！” 雖然入秋了，俗話里卻有“二、四、八月亂穿衣”一說。許是剛剛吃了飯的緣故，正午的光景下，只著長袖衫的我，額頭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穿著薄棉襖的三堂嫂見狀，說：“你穿這一件衣服還這熱呀？” 我呵呵一笑：“要是中午我喝點酒，只怕現(xiàn)在短袖也穿不住了。” “天道冷了，你這老屋的墊的蓋的哈都舊了，不擋寒。現(xiàn)在棉花下來了，我跟你三哥說了，給你打一床十斤的新棉絮，打成一米八寬，二米二長就差不多。鄉(xiāng)下不比城里，夜里寒氣蠻重。”三堂嫂正溫和地說著，三堂兄拎著一大袋曬好的棉花來了：“清，把車開著，去甘棠鋪打被絮去！” 軋花店·甘棠鋪 “真朝（1）打絮的多，怕是下午才能打好哦？” “可得可得！” 軋花機在輕巧的轉(zhuǎn)動中綿綿地發(fā)出一陣陣愉悅的聲響。軋花的師傅在出絮的竹制的轉(zhuǎn)筒上，熟練地用兩根拇指粗細的竹棍，卷收著一層又一層涌出來的輕盈的花的絮… 走在祖居的鄉(xiāng)村，澄澈清亮的藍天中，有悄然游離的白云，渾如剛剛打就了的雪白的棉絮，空朦之際，讓人感到了絲絲慵懶的溫暖…似此時，又飄來了伊溫馨悠悠的鶯聲，彌漫在了我的周遭… （1）真朝：黃陂口語，意思是今天。想想這樣的口語，其實挺有意義：今天，就是真的一朝。黃陂口音：前日：前天昨日：昨天真朝：今天門朝：明天 太陽已經(jīng)落到西頭去了的時間，都是已了的曾經(jīng)，所以后綴都用的“日”字。太陽正在頭上或即將到來的未來的歲月，盡歸于希冀中的朝陽。所以后綴都用“朝”字。 庚子年八月二十四于高家河 八月的鄉(xiāng)村（9-4） 老家高家河，父母一輩的老人，全然不在了。他們那一輩人的經(jīng)歷，都成了故事。能記得那些故事的人并不多，偶爾想起，也只是說：周大講了的：人善心要善。周大講了的：兒不嫌母丑，狗不怨家貧。周大講了的：走到天邊，葉落歸根。周大講了的：…… 家慈娘家姓周，一九四六年十九歲上，從新洲縣施崗嫁到高家河，六十三年后，長眠于高家河邊的抱基地。灣里人都稱呼周大。本地方言中，將奶奶稱作大大，為了顯示親熱，常常直呼一個字：大！ 白天，走在灣里，偶爾，我會聽到親切的鄉(xiāng)音：“哦！那是周大的細的！”因為回祖屋不多，每次回來又住不了三、五天，灣里認(rèn)識我的鄉(xiāng)親不多。 撫著家嚴(yán)家慈的墓碑，輕聲說著他們身后的一些事，雖然再也聽不到他們的回音，我的心下里，寧靜祥和卻是油然而生。 有人租下了灣里的一些地。有專種草莓的果農(nóng)，有專做大棚綠色菜蔬的青蛙家健康農(nóng)莊。走在灣里，時常可以看到自由覓食的雞，可以看到河里自由戲水的鴨…八月的高家河，氣溫不冷不熱，因了種種原因，水管沒有進入祖屋。回到鄉(xiāng)下也有幾天了，換下的衣服也該洗了… 拎著一桶衣服，掂著母親洗衣用的盆，我來到高家河的河邊，這里有灣里族人專門洗衣裳的地方。把衣服放進歡快流淌著的河水中，忽然想到：剛才出門時，我忘了帶上棒槌… 想打個電話給彩虹那端的伊，讓伊把棒槌送到河邊來，終是沒有撥出電話號碼來… 庚子年八月二十五 八月的鄉(xiāng)村（9-5） 真朝，人生中第五十六個年頭的第一個清晨。太陽升起，卻已不是往昔的日頭了。這是真朝的太陽。 以歡喜之心起床，通常來說這一天會過得很好。如果起床之后因為繁雜的日常而過得不好，自是沒有保持住歡喜心的緣故。 “你今天有歡喜心嗎？” 若伊，自是棄繁就簡，遛遛狗，心緒遂歸于清寧，歡喜心自存于星漢朝夕。是耶不是？ 昨日河邊洗衣，清洗了一件紅色長袖衫。心底里，希望在徒增一歲的今天著裝，顯出點喜氣，但由歡喜心且佇，如此而已。 河邊洗滌處的古青石條仍在，奈何西施已不再浣紗，只隨了陶朱公，端的是：吃香的喝辣的，著綾羅綢緞，出有田車馳驅(qū)，逍遙快活去了… 秋到深時才是真，秋到濃時更是詩。淺秋和清秋，只須簡約詞章。唯濃秋物語，金楓霞櫨，玉露際會，如是翔于八極，逡巡萬仞哉！似今之秋，便憶起玉溪生之《端居》： 遠書歸夢兩悠悠 只有空床敵素秋 階下青苔與紅樹 雨中寥落月中愁 義山行文，美則美甚，自不待言。倘若解文釋義，恐萬人中難出一二說。匡衡距今凡二千年有余，每思其行之不端，若“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休要學(xué)他個樣范。 連日的紅燭滴淚，星芒猶在。竊以為：明燈只照得亮一條路徑，卻是照不出一個光明前程來的… 過怎個樣的生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屬于自己的生命。 世間的空歡喜多了去了。空歡喜，實則也是一種歡喜心，誰說不是呢？ 噫嘻！ 庚子年八月二十六 八月的鄉(xiāng)村（9-6） “梆一一梆梆” 不疾不徐地，有木頭棒子聲從灣子中傳來… “您是？” “我是算命的。” 來人約莫六十歲上下，中等個頭，相貌周正，一張國字臉黑里透紅。 “您算個命多少錢呢？”我問道。 “十五元。” 我心里話：還真不貴。 “您給我算算？” “行啊！你貴姓？” “我姓高。”一一我答道。 “你們兄弟有兩個？” “是的。” 我心里話：還真準(zhǔn)。 高家河，鄉(xiāng)里族人只稱灣里。又稱上灣、下灣。早先，兩個灣子的鄉(xiāng)親全姓高。灣里的男丁，都是按照輩份排行。族譜載：“……，文章永世忠。”家嚴(yán)是“永”字輩。在我不算長的記憶里，“永”字輩最出名的應(yīng)該是永運伯伯，曾經(jīng)的“高洪泰鑼廠”，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后的武漢鑼廠廠長，一九七九年國家四十八位民間藝人之一。武漢鑼廠的每一面銅鑼出廠，永運伯用手一摸，揚起鑼槌：“鐺一一一！”，這面鑼，以后，永遠只是這一個音。“一槌定音”或源于此。 灣里我的伯伯們不多，爺爺輩卻是兄弟五人。因了各立門戶，便有了過繼一說。家嚴(yán)便頂了我的爺爺輩的兩房子子嗣，叫做一子兩挑。到了我這一代，我大大（奶奶）說：一定要有兩個孫子，各頂一房戶！ 這才注定有了我哥的兄弟一一現(xiàn)在嘮嘮叨叨的我… 交秋了，稻谷也熟了。 我的記憶里，卻時常翻涌出一些事情來… 桂廊寂寂水聲遲 一種秋懷兩地知 今逢故土更迭歲 為誰風(fēng)露立多時 甘泉夢醒觀星河 魂似秋荻絮成絲 殘荷枯柳相與照 引來鷺鷥綴瑤池 庚子年八月二十七高家河 八月的鄉(xiāng)村（9-7） 昨夜秋風(fēng)盛，晨起，忙著添了衣。 開車送三堂嫂去了甘棠，腳下一踩油門，車輛就竄向了前方… 離開甘棠，沿三一八國道向東約三、四里地，喚作靠山店。這是一個十字路口，往東，可以去到黃州；面北，是紅安地界；向西，是黃陂；朝南，就是新洲了。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念叨：寧可往南一千，不可往北一天。從老家出發(fā)，陪著母親一起去看姥姥，正是朝南，也遂了母親的愿了。 年少時，每年總要陪伴母親回老家祖屋幾趟，住上三兩天。有時候離開老家，母親會彎一腳，繞一程，去到新洲的施崗看我姥姥。 去施崗，必經(jīng)靠山店。然后，過倉埠，穿周鋪，才能去到施崗。彼時的靠山店，僅十余戶人家。常常，過路的人比當(dāng)?shù)厝诉€多。四個路口有去往各個地方的拖拉機，拖拉機駕駛員一般只搭載熟人。倘是非本地口音，便會收個五分錢或一角錢。于是，這個時候，母親就操著新洲方言與駕駛員對話。時常，有好心的駕駛員會答應(yīng)捎我們一段路。 那時節(jié)，對我來說，能爬上“突突突”的拖拉機，蹲在拖拉機的車斗里，抓著拖拉機冰冷的鐵制圍檔，去看姥姥和舅舅，就是人生莫大的幸福。 今天的靠山店，也起了高樓，有個新的地名：靠山小鎮(zhèn)。 靠山店，這里沒有山，只有已經(jīng)逝去的歲月中，快樂的少年的拖拉機… 庚子年八月二十八高家河 八月的鄉(xiāng)村（9-8） 甘棠，現(xiàn)在叫甘棠社區(qū)。灣里人一直叫做甘棠鋪。 我的十四歲那年的秋，因為我做的家庭作業(yè)，惹得父親極其不悅。為了躲避家法處罰，當(dāng)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背著書包跑回了老家。 從武昌到漢口，再到黃陂縣，已經(jīng)過了下午的十七時。此時的黃陂縣客運站發(fā)往各鄉(xiāng)鎮(zhèn)的班車全部停運了。 從黃陂縣城到高家河有四十里路。我走啊走啊，從傍晚時分的太陽落土，走到月亮爬上樹梢，走到滿天空的星光燦爛，走到月亮升上了我的頭頂… “這是高灣嗎？” 我敲開一家農(nóng)戶的門，輕聲問道。 “你找哪個？” “我找我幺伯。” “哦！你是丫頭叔（父親的小名叫丫頭）屋里的清清吧？這就是高灣！” 知道到了老家，我終于松了一口氣。我家的老屋在灣里的中間位置，很好尋。吃了二伯媽煮的雞蛋面，正泡著腳，幺伯來了屋里：“你怎么現(xiàn)在回了呢？個雜子似的！” “我爸爸想您了，讓我回來看看您！”當(dāng)年我說過的這句謊話，時時跳出我的腦海！ 二十歲的年紀(jì)，想起這句話，覺得臉紅；三十歲的年紀(jì)，想起這句話，覺得羞愧；四十歲的年紀(jì)，想起這句話，覺得無恥；五十歲的年紀(jì)，想起這句話，覺得我的下輩子最好投胎變成鳥、變成樹、變成草… 老屋的外面，下雨了…該不是我的父母看見了我的這段文字？托了老天落下了淚…… …… 躲在鄉(xiāng)下老家，除開每天去河里挑一擔(dān)吃水，伯伯、伯媽們就不讓我做任何事了。每天的晚飯，都有不同房份上的親戚來接我去吃飯。七天的日子里，我吃了七只雞。儼然一個少公子。平時沒事，便去到甘棠鋪，尋著了一家租書店。看完了《第三帝國的興亡》、《說唐》… 七天后，家兄到了鄉(xiāng)下，來接我回武昌。 我說：“我不回去！回去了，老特（武漢口語：父親的稱謂）會打死我的！” 家兄接道：“老特真要打死你，你躲在這里他一樣會打死你！還是先回武昌再說。” …… 謊言，與生俱來的，注定不是事實與真相。哪怕是冠冕堂皇的、善意的謊言，終究是假話。 謊言，當(dāng)不得真。可是，誰又能保證自己永遠不說謊言呢？誰又能保證自己聽到的不是謊言呢？ 你知，我不知。 我不知，有天知。 庚子年八月二十九高家河 八月的鄉(xiāng)村（9-9） 細雨綿綿中，且沿著灣里的水岸走著… 打灣子西頭的高家河，有兩條引水溝通往灣子的南頭，水流在灣里的土地上，堪堪畫出一幅北斗七星的樣范。 我的十來歲，最喜釣魚的地方，是四方形的門前塘。門前塘的中央，有一小小的瓊島。門前塘往東，長方形的水塘喚作碾子塘（因塘邊置有族人共用的直徑六尺的巨大石碾而得名）。繼續(xù)向東，有家嚴(yán)生前最愛釣魚的天塘。地塘在灣里的土地的最東邊緣上。 灣里有三處小石橋，方便族人去到田間畈里耕耘勞作。今天的小橋，漸漸的湮沒在了荒草叢中。倘不用心踅摸，還真看不出石橋的模樣了… 回到老屋將近一旬，每天四下里走走，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黎明即起，戌時一過即眠，倒也舒坦。旦聽檐下瓦上的秋雨滴答，便思想起盈盈綽約的伊，別有一番寧靜的心緒，清清淺淺地升騰、飄逸，眼見著伊悄然隱于門前塘微薰著的氤氳… 田間的稻谷成熟的模樣，一體彎下了腰，垂下了頭… 老屋的土灶在翻修中，鼓皮需修理一下了，屋后的滴水也該重新修砌。還有，該去到甘棠鋪買把鐮，一俟天晴，去河邊割些茅草，裹上棉花桿子，點燃草把，塞進灶膛，讓那灶膛里的紅火，映照我的臉… 心里說著，手上寫著，忽地，鼻翕嗅到一陣芬芳…對了！就是倉埠紫薇田園中如蘭似麝的幽韻的味道…一如伊嬌俏的玉脂香… 父親生前曾對我說：你明朝辦事，我把倉子埠、施崗的三老四少都接來，好好熱鬧一番！痛哉悲哉！父親沒能盼到那一天…今朝，就連老屋的門前塘的天璣位處，都下不去腳了…… 明朝九月初一，得去祖先的墳頭鋤草、掛墓紙、擺貢、點香燭、燒紙錢、敬香、敬酒、磕頭、放鞭炮…秉著先人祭祀之儀，叩拜…百事不去想它，只定定地，看那冢上頭升起縷縷青煙… 祭，生于天地之禮 祭，行于世間之禮 天空自有低飛處 不是同心莫浪猜 人世一瞬，大多只可暗自沉吟，不堪與人細語。苦，且自己嘗；樂，但邀眾人賞。世間諸人皆愿活得漂亮，只是這漂亮都是讓人看的，在意作甚？倘若情非得以，偶露殘破和嶙峋，徒惹人笑嘆乎？但說無奈何。 活一個真實而坦蕩，即便稻草灰亦當(dāng)須臾自珍也。 庚子年八月三十于高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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