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殘月憶春秋

劉萍

前言 已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年齡。不想憶舊道情殤，不想矯情話滄桑。 只因眾多朋友期待圍觀我的信件。只因有作家和有寫作才華的朋友，感興趣想寫我同一個藝術家的婚姻生活。他們個個毫筆不遜，但我的生活，能寫的只能是我自己。 我筆寫我心，喜怒皆成曲，悲歡也是歌。 我將把先生的書畫手稿整理完畢后，送它去該去的歸處。我將文章結束后，把多年來一直不舍棄先生寫給我的所有書信焚之一炷。 1 不想觸及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煙云蔽蒼穹，人散罷曲終，何必秋雨更秋風。 然而人生在世終需別，黃昏總要掩夕陽。家里那一排封閉了十年的壁柜，深藏著先生在世時的筆墨手稿和寫給我的天知地知我知的私密傾訴，我不處理，誰能與共？ 舊卷泛黃浮塵厚，雁書沉寂埋情章。 回首往亊復悲傷，焚詩棄稿欲斷腸。 翻開先生鴻雁傳書的封封信件：他寫給我的書信，沒有鮮衣怒馬，沒有烈焰繁花。只有筆墨丹青淚鎖詩，只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他具有豐富的形象思維能力。他講課善于用古典詩詞給我們展現視覺形式的美感。他有髙雅的審美品味。他在課堂布置的作業：色彩明度推移。我用藍色推移的天空下，畫了一對默默含情的白天鵝。他為我的作業取了一個賦有詩意的名：“小夜曲”。 他自閉孤髙，嗜書為癡，以書蔽世，個性異癖。 如今已是紅顏老，心海成桑田，回首似水流年，歲月多少喜、怒、悲、歡亊，歷歷如煙。 2 書 先生惜書如命，書柜門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借書免言”。 先生的書有：藝術類、文學類、哲學類、神學類、禪學類、中醫學類……古今中外無所不有。 堆滿了床上、桌上、抽屜上、板凳上、地上……。 你不經意進去腳下就會踩到一本書。 一次我趁他出差，我幫他收拾整理了一番。他回來三天兩頭不依我，一下：我的“文心雕龍”書咧？一下：我的“管錐篇”書你拿哪去了？ 從今往后我再不敢幫他收理，以至于我的侄兒進去翻他的書，竟從書堆中翻出一碗剩面來。 先生不善與人交往，他生活在自己以書構建的桃花源里無規無律，萬卷古今享其趣，一切皆從書中來。 有人送一桶活泥鰍來，先生就去買一本“怎樣養泥鰍”的書。 有人送一條活魚來，先生就去買一本“魚刺解剖圖”的書。左手一本書，右手一把刀，擺一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髙”的姿勢殺魚。 雨打芭蕉 1993年我們搬進了學院新房。樓上衛生間管道的水有時漏到我家來，走幾步路去一趟校基建處告知就可解決的亊，先生偏要多此一舉：寫份報告。 報告中又多此一句：樓上的水滴滴溚溚往下流，有雨打芭蕉之感。 于是就沒有人來，他很生氣。我不明白地問他：你是在寫報告嗎？你是寫報告文學吧，你寫報告只應寫家里水管有漏水情況待修理就完了啊，你在報告里面敘個什么情咧？你的形象思維未免太過份了吧，一個廁所的漏水，你怎么聽出了“雨打芭蕉”的感覺？這種意境誰敢來？ 什么簡單亊到先生手里都會被他搞得文縐縐莫名其妙的繁瑣復雜。 葛朗臺 先生愛煙，寧可戒飯，決不戒煙。 那年春節，我的弟和我的朋友共送“紅塔山”煙五條給他拜年。 初八我上班，我說：給我二盒煙，給每天接我們上班的司機師傅拜個年。他一臉不舍給我兩盒，然后囑咐我：到廠后，你再去買二盒，開個發票到廠里報個銷，晚上回來再還給我兩包煙。 我簡直被他這打過了河的算盤驚呆了，憤怒地轉身把門砰的一聲狠狠關上，回頭叫了一句：“葛朗臺”！ 剛上班廠里招了農村來的打工妹，一個打工妹到漢正亍買日用品，家里帶來的僅100元錢被偷了。我回家給他講：農村來的打工妹也可憐，一分錢沒賺，錢反被別人偷走了。第二天出門我的包上出現了100元錢，我問：你今天要我替你買什么？他出乎我意料地說：給那個錢被盜走的打工妹，給她！給她！ 我簡直懷疑眼前是否前天要我還煙的那個人。 100元錢，對于當時教師工資還未改革，每月只拿200多元錢工資的先生來說，那簡直是割肉的價。 他不準我接受別人賄賂我的仼何財物，有求我幫助的人到我家送我金戒指，他毫不留情要我當他的面退還，這一點我有共識，絕對聽他的話。 有些他認為俗氣，看不慣的熟人或朋友，拎著大包小包禮物來看他，尊敬熱情地稱呼他：“封教授”，他不理不睬掉頭進他書房，當著別人面將門關上，別人不走，他決不出來。 遇到素不相識從農村來備考十分有才的學生，他把別人留在家里吃住一個月，分文不收。 說他象葛朗臺一樣吝嗇，他有時也慷慨解囊。 說他性情冷漠，汶川大地震時他在電視機前一個人哭得稀里嘩啦。 他此一時，彼一時，我搞不懂他。 電棍 有段時間，有不認識的人不斷在電話中搔擾我。從來不主動同我出去的先生，我每次再出去他都要跟去。 到一同亊家出來，下樓時同亊問：封老師，您后面褲子口袋是裝的什么啦？先生說：“是電棍”，同亊問：為什么？先生說：誰要搔擾劉萍，我就在后面朝他頭打一電棍。 我們一聽都笑出了雞鳴聲。我說：謝謝你的俠骨柔腸、劍膽琴心！你以為是由你一個人單打是吧？那可是一場雙打啦！我的先生。 這就是先生，一個在生活中有豐富形象思維能力，而缺乏邏輯思維的文人。 3 最后的日子 2011年春節初四，先生進了醫院，一單單的病危通知書，使我們感知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驀然回首：我們浪費了多少春花秋月。 他將手伸出握著我的手說：只要是你拉著我的手，我就不會走了。 他跟我談唐詩宋詞，說：宋詞是他的最愛，而宋詞中的柳永詩詞更是一絕。他喜歡柳永詞的凄美諧婉、蕭瑟清冷。他全身插滿管子，他以背詩品詞忘卻緩解疾病的折磨。柳永的每首詩詞他都記得一字不差。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林。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髙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詩讀此處，先生淚水盈眶。 先生為改變命運，還未成年，一條短褲，一件襯衫，孑然一身離開那廣西一個貧瘠的小鄉村，出外求學。 我看到了先生的鄉愁與歸思。 此時他的眼淚，令我傷心地想起了他的“雨打芭蕉”報告。我慚愧當初怎么不理解他的多愁善感：芭蕉葉上無愁雨，只是聽時人斷腸。 先生走的前夜，他說：你把辛棄疾的鷓鴣天“東陽道中”的那首詞翻出來我背誦一次： 撲面征塵去路遙，香篝漸覺水沉銷。…… 一字不差地背誦后，他再三囑咐我說：將這一頁角疊上，將紅絲帶夾在這一頁里哈。這就是我與他人生最后的一晚上。 一句撲面征程去路遙，先生這是在暗示我：您要走了嗎？ 這一走，從此您云去無蹤跡，我目斷千重山。 4 先生一生執教講臺，對學問勤耕不輟、對工作兢兢業業、對學生殷殷傳道、對有才識的領導和老師同仁相敬如賓，而對貪官污吏、庸才、舔才冷面朝天。 先生一生傲骨書魂，得到師生們的尊重。 先生走后學生紛紛追思他，經常組團去為他掃墓。 下面是他的學生王蔭琴（草月兒）寫的追悼詩： 下面是學校彭柱武老師寫給先生逝世的周年祭：俠之大者，惟愛惟思。哲人已逝，痛哉悲哉。 當我本篇文章發表三天后，在評論區看到筆者“一葉如來”老師的留言，使我對自己曾經的無知行為深感羞愧：當年我已扔到垃圾堆的先生備課手稿，是他搶下來說：這是珍貴的東西啊！亊隔九年，我昨天晚上才從留言區驚奇知道：他已將我扔掉的先生那九大本《三大構成》課件手稿全部捐贈湖北美術學院檔案館永久保存。先生有這一知己是人生幸亊。作家王蔭琴（草月兒）感嘆：“一葉如來”老師的這一義舉，有“文俠之風范”！師生們對先生的敬重之情，我深受感動！ 5 先生的作品追求完美。他手繪的室內裝飾透視立體彩圖，每一件物品都要準確求證透視的消失點，可PK現在電腦制作的三維立體圖。他手繪的建筑圖，一點一線細致入微，毫不馬虎，決無敗筆，不遜梁思成手繪圖。 先生于1960年1980年兩次參與了人民大會堂湖北廳室內裝飾設計工作 先生1984年為黃鶴樓設計了木雕花窗。 下面是當年先生設計的手稿。應黃鶴樓文化管理部要求，將捐贈黃鶴樓文化管理部收藏。 1992年為旅游船設計的裝飾畫：月亮神 旅游船裝飾畫太陽神 1991年一1999年間曾為洪山賓館、湖北飯店、南湖賓館、廣州軍區中南花園飯店……設計室內裝飾和壁畫。 為賓館設計的壁畫部分 下面是先生用手繪的20cmX32cm透視效果彩圖。透視圖中每一個部位都是先生在一塊1mx2m的畫板上用棉線拉出用圖釘固定求出的透視消失點，一絲不茍，決不會有半點差錯。 為客戶設計施工后的效果照 設計的楚韻臘染圖案入選“中國工藝美術院校師生新作”出國藝術展現已被湖北美術學院收藏 電視墻壁畫手稿 建筑畫手稿 為家鄉列祖列宗設計的祖墳方案圖 花布設計手稿 6 風景寫生 花卉寫生 7 先生的書法 先生一生鐘愛中國文化，博雅好古，詩詞歌賦、金石書法概莫能外。 8 我那傲骨書魂的先生，我那知古不曉今的先生，當我不懂你時，你就在我身邊，當我開始懂你時，你已經遠去。 九十年校慶您在世。今年百年校慶您留待我一人： 曉風殘月憶春秋，一支枯筆寫夕陽。 劉萍寫于庚子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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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風殘月憶春秋

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