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人家里的某個角落,肯定擺放過好多個陶土壇子,高矮大小不一,里面裝的是正在腌著和已經腌好的壇子菜。有了這一壇壇的腌菜,哪怕冬天地里所有的蔬菜都凍死了,十天半月不上街買菜,家里也絕不會出現沒菜下飯的日子。<br> 最具代表性的壇子菜便是剁辣椒,也就是我老家的“壇子辣椒”。壇子辣椒一般是紅的,也有青的,但不多。<br> 現在地球人都知道剁辣椒,這與遍地開花的湘菜館有關。而每個湘菜館的菜單兒上,大多都有“剁椒魚頭”這道湘菜頭牌。<br> <h5><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剁椒魚頭,圖片來自網絡。</i></h5> <p> 在“剁椒魚頭”里,剁辣椒是輔料,是個名詞。可就因為剁辣椒的輔佐,魚頭才有了艷麗的扮相。同時,剁辣椒還指動作,就是用刀剁,對象是辣椒。只有把紅辣椒剁碎,放進菜壇子里腌好,才能在高溫一蒸后,讓大魚頭頓生鮮香。</p><p> 順便說一句。媽媽在洞庭湖的湖心長大,識魚無數。在她眼里,鱔魚都不是給人吃的,只能剁碎了喂鴨子。所以,剁椒魚頭的魚,就是胖頭,或麻鰱,更是她河鮮鄙視鏈中僅強于白鰱的墊底之魚:肉不緊,還不嫩;頭巨大,刺很多。令她想不到的是,后來在餐館,鋪上一層壇子辣椒,蒸籠里走一個來回,這個“麻鰱腦殼”就像柴火妞嫁入了豪門,身價陡漲。而且,還走出了三湘四水,火遍五湖四海。</p><p><br></p><p> 和大多數湖南人一樣,我小時候吃的壇子辣椒是自己家做的。媽媽倒不是嫌市面上賣的不干凈,而是因為口袋里的錢吃緊,一個銅板要掰成兩半花。那會兒還沒有粉碎辣椒的料理機,只好靠雙手交替,揮舞菜刀,把鮮辣椒一下一下剁成小碎丁。</p><p> 大概十歲左右,我開始跟著媽媽學做剁辣椒。從此知道了,剁辣椒(名詞)好吃,剁(動詞)辣椒很痛。真切地體會到,辣不只是味道,更是一種痛,火燒火燎的痛。</p><p> 大約每年的八月份,紅辣椒上市,媽媽就開始忙活。首先,她要把家里的壇子洗干凈,放在太陽底下曬干。壇子要不夠,或者不好用了,還得去買新的。</p><p> 買壇子還挺有講究。在賣壇子的日雜商店,得仔細查看壇子蓋和壇沿子是不是能扣嚴實。這些壇子大多是手工燒制,尺寸和形狀不標準,壇沿深淺不一,有的還不圓。壇子蓋不嚴實,就容易跑氣進水,腌的菜就容易壞。確定壇子蓋沒問題后,還有一個步驟:把壇子放進店里專門準備的、一個裝了水的大瓦缸里。有沙眼或者裂縫的話,壇子里面就會洇出水來。手伸進去一摸,要是有潮濕的感覺,那這個壇子是萬萬不能要的。</p> <h5><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當年我家的壇子和這個相似,但這個蓋子和壇子好像不是原配。現在某寶上的壇子都釉光锃亮,花里胡哨,不如這個來得實用。圖片來自網絡。</i></h5> <p> 買紅辣椒時,也得仔細挑選。有蟲眼的,不要;不夠新鮮的,也不要。回到家,還要挑一遍,摘出買時的漏網壞辣椒。然后才去洗,晾干生水。最后才是去辣椒把,這樣能確保辣椒里面不進一點生水。壇子里有生水會長霉,毀掉辛辛苦苦做好的一整壇子菜。</p><p> 還有一個準備工作。把平常洗衣、洗澡的大木盆用開水燙,洗干凈,晾干。這個活媽媽會親自動手做,她要確保木盆洗得干干凈凈。</p><p> 砧板放進木盆,開始剁辣椒了!</p><p> 一個人剁幾個辣椒并不難,難的是要一次把十幾、二十多斤辣椒都剁碎了。</p> <h5><i><font color="#167efb"> 集市上的紅辣椒。老家的紅辣椒總比青辣椒貴,而在北京,不分青紅,一個價。</font></i></h5> <p> 木盆里剁碎的辣椒越來越多,辣味也越來越沖,我會眼淚雙流,噴嚏不斷。我忍不住用沾滿了辣椒末的雙手,去揩一揩眼淚,眼睛立即痛得睜不開;不得已去擤鼻涕,整個鼻頭痛得好像要掉下來;手指頭碰到臉,似乎點燃了一團大火。每次剁完辣椒,用肥皂洗多少遍都沒用,雙手又辣又痛,得持續一兩天。媽媽跟我說,實在受不了,就用冷水沖手,或者把手泡在冷水里。</p><p> 后來,媽媽讓我在開剁前,雙手都抹上炒菜油。雖然還是被嗆得痛哭流涕,剛開始還真有些作用。但十幾二十分鐘后,雙手又像在火上燒烤一樣。</p><p> 可能是大家都不想再忍受這種痛,終于有人想出了用鏟刀來剁辣椒的主意。鏟刀的長把拉開了人與辣椒的距離,雙手也不會沾上辣椒汁。雖然辣味仍彌漫在空中,還會辣眼、辣鼻子,但辣不到手了,也大大減輕了那種痛感。從此,家里就多了一個常備工具:鏟刀。</p> <h5><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除了塑料的盆子,這個畫面與我當年剁辣椒時完全一樣,尤其是用上了鏟刀。圖片來自網絡。</i></h5> <p> 剁完辣椒,馬上放鹽,與辣椒攪拌均勻,裝壇。給壇沿上好水,在壇蓋子上再壓塊磚頭。這樣,壇子氣跑不出來,外面的空氣也進不去。</p><p> 不過,大功并未告成。還得把那個大木盆洗了。無論怎么清洗,盆子總有一股辣味。如果馬上用來洗澡,熱水會激發滲入木頭里的辣椒味。和剁的時候比,這點辣味倒可以忽略不計。只是洗完澡后,感覺自己就像一盤剛出鍋的辣椒小炒肉。</p><p> 剩下來要做的,就是在媽媽的提醒下,隔幾天去給壇沿里加水,或者清洗壇沿。兩三個星期后,壇子辣椒就好了,脆生生,香噴噴。不要別的菜,拌上這剛出壇的辣椒,我可以吃下兩大碗飯。此時此刻,早已把剁辣椒時的淚與痛忘到了九霄云外。</p><p><br></p><p> 對于無辣不歡、一餐不可無辣的湖南人來說,在土里長不出辣椒的秋、冬和春天里,壇子辣椒就是命。所以,每家每戶夏天都要做好幾壇,這樣才能無縫地將生命延續到來年新鮮辣椒上市的時候。</p><p> 如果說湖南人只做壇子辣椒,那就低估了湖南人對壇子菜的依賴。夏天和秋天收獲的許多蔬菜都可以進到壇子里,然后和壇子辣椒進行組合,就像在“剁椒魚頭”里一樣。壇子辣椒成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調味品。</p><p> 于是,趁著菜多,菜便宜的季節,媽媽還要腌豆殼(豆角,豇豆)、茄子、刀豆、榨菜頭、洋姜、蘿卜、藠子等等。然后跟壇子辣椒這么一拌,就成了辣卜豆殼、辣茄子皮、辣刀豆、辣洋姜、辣椒蘿卜、辣藠子,等等。</p> <h5><i><font color="#167efb"> 辣刀豆,辣卜茄子、辣椒蘿卜、辣卜豆殼。圖片來自網絡。</font></i></h5> <p> 還有辣貓魚。貓魚,其實是湖南人的腐乳。腐乳在湖南怎么成了“貓魚”?我一直好奇,卻沒有找到緣由。我看著媽媽做過無數次貓魚,卻沒能從她那兒學到這門手藝。和做別的壇子菜一樣,媽媽會先把長了白霉的豆腐塊用白酒和姜末拌好,裝進壇子。霉豆腐腌成貓魚后,媽媽這才加進壇子辣椒接著一起腌。一段時間后,辣貓魚就誕生了。</p> <h5><i><font color="#167efb"> 辣貓魚,既不像貓,也不像魚,唯有辣一目了然。圖片來自網絡。</font></i></h5> 大米既是我們的主食,也可以做成壇子菜。把大米磨成粉,和壇子辣椒攪拌在一起,腌到壇子里。媽媽把這個菜叫做“鲊辣椒”(找不到合適的字,只好用這個“鲊”字,因為湘菜里有一道用紅曲和甜酒腌制的魚,叫鲊魚),益陽人則直接叫“辣椒粉子”。“鲊辣椒”既可以用清油干炒,也可以用水做成糊糊。無論是干炒,還是糊糊,我都會用來拌飯。太好吃了,現在想起來都忍不住流口水。要沒了壇子辣椒,鲊辣椒的色香味就全沒了。由此可見,壇子辣椒是眾多壇子菜的靈魂所在。 <h5><i><font color="#167efb"> 鲊辣椒。圖片來自網絡。</font></i></h5> 說點題外話,不過還是與辣椒有關。媽媽每年還會做一個今天在省內外享有較高知名度的壇子菜,這就是卜辣椒。“卜”字在湖南話里, 是“腌制”的意思。前面提到的“卜豆殼”和“卜茄子”,都是指腌過的豆角和茄子。<br> 和剁辣椒不同,做卜辣椒時沒有痛,只有些麻煩,因為得燒大鍋大鍋的開水。卜辣椒的原料是青辣椒,而且是比較老、肉厚一些的青辣椒。太嫩的青辣椒經開水燙、太陽曬后,就只剩一張皮,不好吃。<br> <h5><i><font color="#167efb"> 卜辣椒,也叫白辣椒。圖片來自網絡。</font></i></h5> <p> 青辣椒買回家后,也得再摘一遍,有蟲眼的、太嫩的,都不能要。洗干凈后,用開水燙成嫩綠色,然后曬起來。燙過的青辣椒一曬就發白,為了顏色好看,要及時把辣椒翻個。兩面都曬好后,辣椒由綠變白。所以,卜辣椒也叫白辣椒。</p><p> 卜辣椒曬多干為好,取決于個人口味。喜歡肉厚些的,就少曬;喜歡有嚼勁的,就曬干一點。然后放鹽、用手把鹽揉入辣椒,裝壇。</p><p> 卜辣椒味道特別,比鮮辣椒更有嚼頭。媽媽會把卜辣椒和很多新鮮菜或壇子菜搭配在一起炒,卜豆殼、卜茄子,還可以炒肉,炒大蒜(北京人的青蒜)。在湘菜里,給卜辣椒帶來名氣的菜品要數卜辣椒炒雞雜和卜辣椒炒臘肉。</p><p><br></p><p> 我十七歲離家,從此吃壇子菜就少了。在知青點,沒有多余的蔬菜用來做壇子菜。沒有新鮮辣椒時,就吃夏天曬的干辣椒。有一年開春時沒菜吃,廚房師傅便到頭年種蕹菜的田里,把蕹菜根從泥里挖出來,放干辣椒炒著吃。這些蕹菜根又老又硬,吃到嘴里就像嚼木頭渣子。上大學、工作后基本吃食堂,也吃不到壇子菜。到了北方,除了爸爸給我寄過好幾次卜辣椒炒臘肉,根本見不著老家的壇子菜。</p><p> 慢慢地,在老家冬天的菜場里能買到反季節的鮮蔬了,有從海南運來的豆角、茄子,尤其是新鮮辣椒,青的,紅的,尖的,圓的,辣的,不辣的,應有盡有。我發現,媽媽不怎么做壇子菜了,家里的腌菜壇子也隨之消失。媽媽說,原來做那么多壇子菜,都是因為冬天的菜又貴又少嘛。多做些壇子菜,就可以少買點菜,省點錢。現在不一樣了,什么時候都有新鮮菜買,也不貴。還有,你曉不曉得,電視上都說了,壇子菜吃多了會得癌癥呢。</p><p> 如今,很少有人家還做很多的壇子菜。想吃剁辣椒,幾乎所有超市都買得到。在某寶上,能找到我上面提到的各種壇子菜。只是,買來的剁辣椒很神奇,開封后,無論是在冰箱,還是常溫存放,都不太會長霉。這讓我有些不安。</p><p> 于是,嘴饞的時候,我決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重拾小時候跟媽媽學的手藝。</p><p> 所有工序都一樣,只有最后一道不同,我把剁好的辣椒放到了玻璃瓶子里。不用壇子的一個原因是,我沒有好壇子,也就是說,沒有不跑氣的壇子。二是,我保證不了,在壇沿水干了的時候,我能及時添上水。在老家,壇沿里的水可以一個星期都不干。而在北京,這點水兩天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壇沿干了,壇子里進了空氣,不管放了多少鹽,里面的菜都會壞。我腌過一壇子洋姜,就是這樣給廢了。</p><p> 我把辣椒瓶子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好,放進冰箱。過兩三個星期,我的“瓶子辣椒”便出籠了。雖然味道不如壇子辣椒那樣濃郁、豐富,顏色卻是一樣艷,口感一樣脆。做魚、炒肉時放一點,去腥又去膻,還有一種特別的鮮味。菜做好后盛到盤子里,再點些蔥花或芫荽菜葉子,立馬紅綠輝映,賞心悅目。</p> <h5><i><font color="#167efb"> 這是我剛做好的剁辣椒,裝在了一個原來盛甜酒(酒釀)的瓶子里。兩斤鮮辣椒,剁完、腌好,就只有這么多了。</font></i></h5> <p> 我知道,壇子辣椒太咸,腌制過程中還可能生出對身體不好的東西,不宜多吃。但幾乎每年,我都會到郊區村里的集市上,尋來幾斤村民自產的,有辣味的紅辣椒,一刀一刀地切成碎丁。</p><p> 在廚房忙活的時候,感覺媽媽就在身邊,為我瓶子辣椒的成功,把好每一道關。媽媽肯定同意,我往里面放點蒜末和姜末,這些都是她當年舍不得添加的奢侈佐料。</p><p><br></p><p> 我已經在北京生活了幾十年,父母也歸天西去,老家肯定回不去了。</p><p> 我想,以后就自己動手多做點瓶子辣椒吧,里面裝滿我的思念:童年、家鄉,還有,我的媽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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