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莊記事（一）

蘭逸

我從清澈的叮當河水中                捧出兩朵云彩                一朵云    輕撫我的靈魂                一朵云    溫暖我的軀體                這云端中布下的德澤                比微風柔     比春雨潤                                   ? 劉莊 ?       劉莊是母親的故鄉，南眺沂河，西枕叮當河，在叮當河畔東岸，是一片無垠的田野，阡陌縱橫，村舍就鑲嵌在這片豐饒的平原上。村莊后面有一條彎彎的小河，環繞著小村莊蜿蜒向東流去。       莊上有幾十戶劉姓人家，相處得和睦安寧，房子都是土墻茅屋，檐下掛著紅辣椒和玉米棒子，房前屋后是一排藤架，結滿了絲瓜、葫蘆。籬笆圍起的菜園子，種著青菜，蘿卜、辣椒、芫荽。滿目蔥蘢，一片綠透。       清晨，村舍沐浴在微煦的晨曦中，彌漫的晨霧給村莊披上一身曼妙的白紗，在雄雞喔喔喔啼鳴聲中，村莊慢慢蘇醒。這時候，遠處傳來水牛哞哞叫聲和人的吆喝聲，早起的人們開始下田勞作。       傍晚時分，鄉民荷鋤而歸，村莊漸漸歸于沉寂。暮色里，家家戶戶茅屋的煙囪里，升起裊裊炊煙，煙靄繚繞的小村莊樸素地就像一幅水墨畫。     夜色降臨，月光給村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色，顯得格外寧靜而祥和。這時候有竹笛聲緲緲飄來，凄婉而悠長，直吹得河流和村舍茅屋都變成了笛聲，吹的田野樹林與笛聲、月色相融。       少年時的劉莊，像極了一首田園詩。       外祖父外祖母在1970年告老還鄉，回到了劉莊蓋了四間青石瓦房，一間東廂房，門前栽了一棵柿子樹。從此，他們落葉歸根，歸隱田園。       我五年級轉學來劉莊讀書，和外祖父外祖母在一起生活了三年。       ? 外祖父 ?       放在今天，外祖父肯定是高富帥，他是民國時期的大學生，1米85身高，玉樹臨風，面容清癯，高鼻梁，一雙深邃慈祥的大眼睛。母親說，她父親年輕時長得非常英俊，是美男子。       那時候，家境富裕，住宅是一個大四合院，正中堂屋，兩側是東廂房和西廂房，前有門樓，二十多間瓦房，有庫房、馬廄。家有4支長槍，2支盒子槍，用于保家護院。奶奶和我說過，她騎毛驢路過劉家，鐵柵欄門，門前栓著四頭騾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       外祖父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也是家鄉第一個去洋學堂念書的人。       大學時代，受陳獨秀、李大釗思想影響，信仰馬克思主義，秘密加入進步組織，組織學生運動。畢業后，參加了抗日救亡運動，在膠州半島打游擊，直到全國解放才回到故鄉。       建國后，任縣委常委，伊山區區長。后來，縣委委派他籌建縣中。他是灌中創始人，擔任第一任校長。他一生教書育人，幫助很多貧困生免使輟學，培養一批優秀學生。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將一生都獻給家鄉的教育事業，是享譽一方的教育老前輩。     離休后，回到生于斯長于斯的劉莊，熱心幫助家鄉發展。村里缺錢買化肥，他掏錢資助；農忙時節，脖系一條毛巾，戴頂草帽到社場幫助捆扎麥秸。歇息時，大伙兒都喜歡圍坐在他身邊，他給大家發香煙，聽他談古道今。       我在劉莊生活的三年，耳濡目染，明白了許多做人的道理，培養很多好習慣，外祖父是我人生第一位啟蒙老師。       當雄雞啼鳴時，他就起床，抄起掃帚，打掃庭院。坐在藤椅歇息一下，然后去屋后小河邊散步。迎著晨曦沿著小河向東，一直走到常蕩村；傍晚時分，又迎著滿天晚霞沿著小河向西，一直走到叮當河。除了刮風下雨，從未間斷過。       小時候我貪玩，從河邊玩耍回來，沾滿泥巴的鞋子隨處亂放，他看到后，總是一聲不響把我鞋子清洗干凈，放我床邊。衣服脫下隨手放，他給疊好放在我枕邊。有一次，我書包丟了，怎么也找不到，他在菜園籬笆上幫我找回來，對我說：為什么自己的用品總是找不到呀？用完東西沒有歸位。就是通過這些小小的細節，教導我養成好習慣。       以后，我知道了每件物品都應該有自己的位置，學會睡前，將衣服疊好放在枕邊。我變得愛整潔，愛干凈了。后來，就是去浴池洗澡，也要把衣服疊整齊放在柜子里。     他是一個很有儀式感的人，每餐吃飯中規中矩，擺出的餐具很精美，坐桌子位置也講究。夾菜時拿起筷子，不夾菜便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從容不迫。我吃飯狼吞虎咽，他告訴我，要細嚼慢咽，不能吧嗒嘴巴出聲，吃菜筷子不能在盤子里挑來挑去。       住在東邊的四舅爺，愛看一些古典文學書籍，如三言二拍、七俠五義、儒林外史、東周列國志等，滿肚子野史傳說，是村里土秀才，平時也喜歡拽幾句詩文，給我講聊齋故事。        一次，外祖母請四舅爺來家吃飯，外祖父笑著迎道：“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四舅爺笑著應道：“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 倆人哈哈一笑，牽手入席。大凡家里來了讀書人，他總是以詩相迎。       一天，他坐在藤椅上看書，四舅爺手拿一本書慢悠悠地走了進來，便問道，什么書？四舅爺說：唐詩三百首，哦！他很有興致說，三百首是乾隆間編寫的，遠沒有康熙年間編寫的《全唐詩》好。你隨便翻到哪首詩念一句，我把下一句背誦出來。四舅爺半信半疑，就照書念一句，他馬上接下一句，四舅爺念了多少句，他接上多少句，讓我驚嘆他的記憶力。從那以后，我也開始學著背誦唐詩。       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平時言語不多，不多的言語中不乏幽默。有時候，當別人被他幽默得哈哈大笑時，他卻一臉平靜。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最高級的幽默。       我從未看到他發過脾氣，做事總是不急不躁，有條有理，說話輕聲慢語，神閑氣定。即使批評人，也是用和緩、跟人商榷的口氣：“是不是呀？對不對呀？”被他批評，心里也很舒服，沒有一點抵觸情緒。       從我記事起，我沒看過外祖父和外祖母紅過臉，也從未對外祖母有半句大言。外祖母給他做了一雙布鞋，鞋做小了穿著很費勁，他一句埋怨都沒有，悄悄把鞋后跟剪掉做成拖鞋。 倆人一輩子相敬如賓。安靜的感情，如暖煦微風拂過，不驚醒水，不泛起漣漪，無需蜜語甜言，只是默默珍惜。我相信，人間確有暖意融融的婚姻。       莊上有一些貧困家庭遇到疾病等困難，他及時解囊相助，借出的錢，也不要別人歸還。每到年根，請他寫對聯的鄉親絡繹不絕，便早早托人買好筆墨紙硯，讓我裁好紅紙，把大桌子搬到屋外，無償給鄉親們寫春聯，一寫就是好幾天。       周邊莊鄰常常發生五花八門的糾紛，前來請他上門調解，他弄清事情原委，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終說的雙方心悅誠服。化解糾紛后，笑著對雙方說：歷經劫波真情在，掬水留香化干戈。在家鄉，他有很高威望，深受鄉親們愛戴。     孔子說，德不孤，必有鄰。外祖父雖然住偏僻的鄉村，每年來看望他的人依然很多。縣委、縣文教局、灌中總務處逢年過節都來慰問，學生也常來看望他。一個從香港來看望他的學生，生意做的很大，送幾件黃金首飾被婉拒。他一生惟喜恬淡寧靜，布衣素食，生活簡樸，不慕虛榮。       晚年，他把全部精力用在唐詩批注上，20本豎排版的唐詩古籍本，用紅墨水筆密密麻麻做了批注。他去世后，20本唐詩批注給我母親留著紀念。       外祖父于1989年冬去世，享年93歲。當時去殯儀館參加悼念的人，排隊約2華里。一青年人說：“看來又走了一個大干部。”一老翁說：“小伙子，他官不大，就是一個老校長，來得都是他學生。”        遠在國外、香港的學生也都回來悼念他，曾資助一個貧困學生，后來做到軍級干部，在他面前長跪不起。當地報紙專門發一期特刊，發表緬懷他的詩文。       他的一生極像一幅淡墨水彩，沒有姹紫嫣紅；就像天邊那一抹灰云，安祥、神秘、高貴，排斥所有的浮華和艷麗。他的目光帶著從容和淡泊，輕輕撫過這一片他熱愛的故土。            ? 外祖母 ?       外祖母是劉莊一個傳奇人物。身材矮小，三寸金蓮。方臉，大眼睛，下唇方而溫厚，有福相。3歲便失去母親，奶奶一手把她帶大，19歲嫁到劉家。       我常覺得她和外祖父的婚姻，與胡適和江冬秀極像，一個是儀表堂堂大學生，一個是不識字小腳女人，怎么也不般配，可姻緣際會，外祖父竟然與媒妁之娶的小腳夫人相伴終生。       外祖父在外讀書，后來又在山東打游擊，很少回來。她嫁到劉家后，便成了當家大奶奶，公婆去世又早，這個大家庭重擔，全部壓在她柔弱的肩上。       長嫂如母，天剛蒙蒙亮就起床，叫醒三個小叔，晚清男人留辮子，給小叔一個一個梳小辮兒。劈柴燒飯，鍘草喂牲口。吃完早飯，安排長工下田。晚上不是推石磨碾豆漿做豆腐，就是在燈下納鞋底縫衣服，上崗樓護院，操持勞累一天，深夜才能躺下。     那年頭，匪患猖獗，為了護好家院，她練得一手好槍法。莊上人都說她能手使雙槍，遠近聞名。她酒量大，喝酒如飲水，喝完酒當干啥還干啥。大家都說大奶奶做事有魄力，性格堅毅，為人爽快。懾于她雙槍的威名，土匪也不敢輕易來騷擾。       舅舅四歲時跟小伙伴在門外玩耍，被抬了財神，土匪索要300塊大洋，限定半月交付，否則就撕票。她聽后如雷轟頂，整天以淚洗面。為了救兒子，只得賣地，湊齊300塊大洋，把兒子贖了回來。解放后，外祖父任伊山區區長時，將這個土匪輯拿鎮壓。       曾聽四舅爺說，因為外祖父參加共產黨游擊隊，當地武裝要逮捕外祖母。風聲傳來，家人在野外挖了一個地窖，白天她躲藏在地窖里。每天四舅爺挎著糞箕扮成撿糞的，偷偷給她送飯。有一天，四舅爺竟忘了揭開通風口，等他猛地想起，跑去扒開通風口時，她已窒息的氣息奄奄。       每年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莊上有些窮人家揭不開鍋，她就開倉放糧，救濟窮人，幫助鄉親熬過難關。平時聽說哪家沒吃的，也會盛滿一斗糧食差人送去。她心底善良，樂于施舍，劉莊人沒有不夸大奶奶好。     外祖父常說：忠厚傳家久，讀書繼世長。他在家里開辦學堂，請來學高品正的先生，免費教附近村莊孩子讀書識字，讓那些讀不起書的孩子，高高興興地來學堂讀書。每天劉家學堂書聲朗朗。       劉莊識字人多，崇文知理，翰墨詩書滿莊香。外祖父常年在外，學堂都由她代為管理。解放后，劉莊走出去的人，做教師的很多，縣文教口干部劉姓居多。       外祖母生育六個孩子，兩男四女，我母親在女孩子中排老三，大家都叫她劉三姐。我有一個小舅，是啞巴，16歲那年，在河邊捉蝗蟲，不慎掉落河里淹死了。母親說，你小舅長得像你外祖父，身材頎長，英俊漂亮。    嬌小玲瓏的她，是一個不平凡的女人，男人長期在外，她護佑著一個大家庭安然無恙度過了兵荒馬亂的歲月，讓這個大家庭充滿溫暖。她吃苦耐勞，勇敢善良，劉家在她手里，五畜興旺，家業繁榮，她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站穩了在劉家的地位，也贏得了外祖父對她一生的摯愛和尊敬。 外祖母于1987年底去世，享年90歲。她走后，外祖父晚上臨睡前，拿著手電筒在屋里四處照，母親說，他每晚上都在尋找你外祖母。       她一生像家鄉靜靜的叮當河水，清澈透亮，沒有波瀾，日夜流淌，滋潤著河流兩岸萬物生靈，讓其生生不息，繁茂生長。       一生辛勞情幾許？淡淡人間煙火中。她有著悲傷的童年，有著亂世的艱辛，也有著與一個高尚男人相濡以沫、廝守一生的幸福，更有著人們交口稱贊的口碑。一個小腳女人手使雙槍，保家護院，歷經磨難，跨越三個朝代，這本身就是一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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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莊記事（一）

蘭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