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煙雨任平生

彭永攀

公元960年，趙匡胤聯手“義社十兄弟”，精心策劃了“陳橋兵變”，繼而“黃袍加身”，開啟了趙宋新紀元。<br><div> 宋太祖建國時為避免唐安史之亂以來藩鎮割據和宦官亂政的悲劇，遂采取了重內輕外和重文抑武的國家政策，由此而造就了中國古代歷史上經濟與文化教育最為繁榮的時代，也孕育了宋朝文人的“黃金時代”。著名史學家陳寅格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一幅清明上河圖，足以窺見大宋的錦繡繁華。</div><div> 宋朝劉子翚如此記述：</div><div> 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div><div> 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div><div> 余秋雨說：“我最向往的朝代就是宋朝！”</div><div> 蘇軾，就是這個時代的一個杰出代表。</div> 似乎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少年讀李白,讀他的豪邁不羈，中年讀杜甫,讀他的沉穩深刻，晚年讀蘇軾,讀他的恬靜豁達?！?lt;br> 這也許是從人的成長來說，然而并不全是如此，每一個階段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罷了。<br> 蘇洵晚年成才，給兩個兒子蘇轍蘇軾樹立了好的榜樣?？既」γ且患胰俗钫媲械南Ｍ＝Y果大家都很清楚，兄弟同榜應試及第，轟動京師。<br> 然而，蘇軾天生就不是一塊做官的料，政治上，他遇見王安石，兩人各執己見，王安石欲從法制上來改革，但蘇軾堅持正確用人才是當務之急，且一度獲得當時大多數人的擁護。他坦蕩率性，卻被小人構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搞出個“烏臺詩案”，弟弟蘇轍就覺得哥哥的性格不適合做官，勸到：“?？痔孤市裕趴v不自程。”卻終究是一生顛沛流離，被四處貶謫。<br> 他到底是一個不合時宜之人，連自己也有先見之明。一次閑庭散步，蘇軾摸著自己的肚子問左右侍婢，我這肚子里面裝的什么？有說滿腹經綸的，有說一肚子智慧的，蘇軾聽了不太滿意，唯獨侍妾王朝云說“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碧K軾哈哈大笑：“知我者朝云也！”可以見到這個不會見風使舵，溜須拍馬，陽奉陰違，阿諛奉承的大學士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他不慎言語的率真和任真而動的疏狂，正如其詩所言：“塵容已似伏轅駒,野性有如縱壑魚。”<br> 他45歲時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也成為關鍵轉折點，使他實現人格的超越，于這個時期，創作出很多高質量詩詞。59歲時被貶惠州，62歲是貶至儋州。王國維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边@正是蘇軾人生的真實寫照。<br> 蘇軾蘇轍兄弟情深，相互勉勵“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為官赴任，兄弟二人分別于鄭州西門外：<br>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br> 歸人猶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br> 登高回首坡垅隔，惟見烏帽出復沒。<br> 苦寒念爾衣衾薄，獨騎瘦馬踏殘月。<br> 路人行歌居人樂，僮仆怪我苦凄惻。<br>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br>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br><div>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div><div> 也曾相約“彈琴論詩度余生，對床夜雨聽蕭瑟?！比欢@都成為遺憾，仕途飄零，終究未能實現其樸素的愿望。<br></div> 人到三十無少年。然蘇軾三十六歲才開始學寫詞，初學作詞，正發生與新法派的矛盾，即感慨“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他首開豪放詞風，終成開宗立派的大家。“一代文宗”元好問云：“自東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br> 蘇軾十九歲時和十六歲的王弗結婚，兩人感情深摯，然而王弗二十七歲就去世了，這對蘇軾打擊巨大，十年后又夢見愛妻，一字一淚，記夢抒懷：<br>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br>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br> 報國立功，或許是趙宋大部分文人的初心。蘇軾也有過為國征戰的沖動：<br>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br>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br> 兄弟二人在外做官，多年未見，中秋之夜，蘇軾觸景生情：<br>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br>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br> “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南宋著名文學家胡仔在他的《苕溪漁隱叢話》這樣說。<br> 屢遭迫害，滿腔抱負無法施展，蘇軾也無奈的自嘲：<br>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br>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br> 縱然如此，蘇軾依然保持自己的孤高自許和對流俗的蔑視:<br>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br>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br> 他以詩為詞，借古抒懷，感嘆自己懷才不遇，留下“千古絕唱”：<br>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br>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br> 也在日常瑣碎中即事抒情：<br>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br>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br> 歷經坎坷，他對后人的成長這樣期望：<br>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br> 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br> 當然，“愚且魯”應該是一種大智若愚。<br>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唯有曠達，方能釋然，“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lt;br> 有人議論蘇軾的佛老思想，從他很多作品的用典可以體會到這點。<br><div> 這是一種曠達還是一種消沉：</div><div>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div>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br> 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哲學思想對蘇軾的影響非常大，我想但凡一個正常人都會如此，這恰恰給我們呈現出一個有血有肉的蘇東坡。他清楚的知道該如何審視自己，看清自己，“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br> 至于他和王安石之爭，應該說最后兩人都相互原諒了。蘇軾從黃州調任汝州，專程繞道看望王安石，這就是答案?！膀T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無論多么激烈的爭斗，哪怕在蘇軾“因言獲罪”的危急時刻，已被罷相的王安石果斷勸諫：“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br><div> 同為這個國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div><div> 純粹。</div> 人生縱然風風雨雨，也要用這樣曠達的胸襟坦然面對：<br>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br>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br> 林語堂先生說：“蘇東坡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假道學的憎恨著，一個瑜伽術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心腸慈悲的法官，一個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一個月夜的漫步者，一個詩人，一個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lt;br> 蘇東坡自己這樣總結：<br>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br>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br> 作家楊絳說：“當你身居高位，看到的都是浮華春夢；當你身處卑微，才有機緣看到世態真相?！睙o論是被貶儋州，生活潦倒，還是官至副宰相，紅極一時，蘇軾都堅持自己的本色，從未利用手中權力為自己謀取半分私利。和唐朝李杜漫游世界不同，蘇東坡一生總在顛沛流離。因為他忠言讜論，心系大宋命運，也許，那正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對他也是最好的際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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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煙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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