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帶來的景深

83128，陳芳

回憶帶來的景深 -----寫在省婦幼保健院壽誕之時 一 王梅英主任是我母親，從1964年畢業至2016年，在省婦幼保健院整整工作了整整52年。從風華正茂的美麗姑娘直至兩鬢飛霜的耄耋老人。50年的風雨流年，母親這一代人，伴隨著跌宕起伏的時代風潮，一路胼手胝足奮斗不止，見證了文革前后的艱苦卓絕，經歷了改革開放的騰飛發展，成就了新世紀的榮光盛況。整整一代人老去了，其中很多人已經轉過身隱匿在歲月的煙塵里，一同老去的，還有關于他們的記憶。 　　作為省婦幼保健院大院的子女，省婦幼長在我的年輪里，構成了我青少年時期的歲月底色。我總會在不經意之間循著歲月的暗示，打撈記憶中煙色的殘片：織緞巷昏暗逼仄的民居；道山路保健所高門大院旁的小廂房；交通路醫科大學舊址里的灰撲撲的筒子樓……這些記憶已經風化，稍作觸碰便會成灰，然而總有一些記憶鮮明得似乎與生命等長：比如老了很多年的紫楹花夾竹桃，散發著視覺上的暗香；比如似有若無的縈繞不去的消毒劑來蘇水的味道；手推四輪小車上堆著的因反復消毒，而呈淺褐色的床單、手術包……下了晚班的大院媽媽們，端著裝著夜班點心的大大的搪瓷罐，穿著半舊的白大褂，青白的臉上有濃濃的黑眼圈，硬塑料底涼鞋疲憊地拖著，咔啦咔啦地走近又咔啦咔啦地走遠。 記憶里所有的叔叔阿姨們都是笑著的:羅孝平阿姨笑得美麗出塵；吳維瑜阿姨笑得知性優雅；林愛梅阿姨的笑眼瞇成了好看的弧；俞肖楠阿姨笑得敞亮爽朗；周培英阿姨笑得紅了臉；高麗素阿姨淺淡的笑像夏天里的風；林如順叔叔風趣痞帥，王永寬叔叔高大瀟灑，聲音渾厚好聽。陳珠蘭阿姨眼鏡總滑落在鼻翼，亮亮的眼睛，從鏡架上方和藹的望著你。黃碧如阿姨好像總是睡不醒；張水治阿姨走路風風火火，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李文塔叔叔筆走龍蛇，一手好字。陳福清叔叔和林德紅阿姨是各種文藝匯演，絕對的臺柱子。穿著白大褂的鄭慧英阿姨，與母親身材氣質相近好幾次讓我錯認了母親。德高望重的夏美瓊院長，拄著拐杖慢吞吞的走向門診大樓，自帶一種莊嚴的氣韻，我童年時代唯一收到的生日禮物，就是她送給我的一套高爾基成長三部曲連環畫，以至于隔著半個世紀，我還能記得小小畫冊中的一句蒼涼的禱語：“圣母啊，你是一只無底的杯子，承受世人心酸的眼淚”。在童年的我的眼中，她就是圣母…… 二 老子曰“上善若水”。一代代省婦幼人就像水一樣平常，永遠靜水深流，卻滋養著生命，在從容中結出豐碩的果實。住在省婦幼的大院里，看著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乃至于像我兒子一樣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穿著白大褂，步履匆匆地奔赴崗位，你會感到一種流動的生命曲線，任歲月流逝、青春凋落、心血耗盡，一代一代的婦幼人，用素手托舉起萬千的生命氣象，拱衛出一座豐碑。當身后風云消散，每個人回憶的景深里，都足以寫出一本厚厚的傳奇。可以說他們塑造了省婦幼，也可以說省婦幼成就了他們。 一滴水可以折射陽光的璀璨，一片葉可以展現森林的繁茂。我從母親的身上可以看到省婦幼保健院自有風骨，別具氣韻。 　　回憶帶著景深，次第拓展延伸，鋪排開來。母親當了18年的產科大龍頭，每天都如履薄冰，因為孕產婦死亡率，新生兒死亡率是聯合國相關機構評判一個國家發達水平的依據。每個產婦經歷生育這個鬼門關，風險無法預估。而整個福州乃至整個福建省各地婦產院。遇到棘手的婦產科危重病例，風險轉嫁，最終的指向無一例外：“趕快送省婦幼保健院……”我母親告訴我，只要送到這里還有一口氣，我們都不能拒收，哪怕他身無分文，哪怕他身患艾滋病……我們都要盡力搶救，這是省婦幼醫德醫術醫風的深厚積淀。 有一年正月，我們在福清鄉下看望外婆，從福州來了輛豪華轎車，一位海歸博士，用膝蓋行走跪爬著到母親跟前哭求著：“王主任救救我們全家！”驚呆了一屋子的親朋好友。原來他即將臨盆的胎兒被發現顱骨徑偏大，懷疑腦積水，腦癱。他們一家族的人如雷轟頂，決定不惜一切阻止這個足月的胎兒正常出生。在省婦幼四處碰壁之后，把最終的希望寄托在我母親的身上。我母親面色凝重，“根據我的經驗，不一定就是腦積水。這是鮮活的生命啊，我們沒有權利阻止新生命的誕生”不久我母親非常高興的告訴我，這個胎兒僅僅是后枕骨有一個凸起，胎兒完全正常。類似這樣的事例，僅我所知就有好幾例。這是省婦幼的醫生們對生命的無比尊重，以及慈悲仁愛的母親情懷。 　　我母親擔任省市醫療事故技術鑒定專家庫成員期間。來自她家鄉的計生委主任帶來了一位育齡婦女，憑著這位女士肚子上的妊娠紋。認定這位女士生育過，不允許她再懷孕，這位女士以死抗爭。我母親說妊娠紋并不是絕對可靠的檢驗標準，驟然發胖，急劇減肥也有可能產生妊娠紋，經過仔細探查，母親做出了未曾生育的鑒定，這位計生委主任別有用心的對母親說：“王主任你德高望重，整個福清沒有人不知道你的，不能因為人情而影響了家鄉的計劃生育工作”我母親勃然大怒,怒斥道：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女孩，你這些話是對我的侮辱，我做出這份鑒定，靠的是30多年的臨床經驗得出的，經得起任何人任何機構的質疑，有不服盡管來！ 　　醫鬧肆虐的日子里，不管對錯，不論是非，只要鬧起來就能得到相應的好處，反正掏國家的錢來賠償，盡快息事寧人是很多人心里的茍且。于是有些人食髓知味，無理也要攪三分，醫鬧愈演愈烈。我母親非常氣憤！在醫療事故的鑒定中，她總是公正客觀的評判，厘清責任方。確屬醫療方責任的，母親往往痛心難過；遇到無理取鬧的，好脾氣的母親，寸步不讓，據理力爭，頂著各方壓力為全省的婦產科醫生仗義直言！堅持正義，秉持科學理性的工作態度，這也是省婦幼保健院的精神內核。 在省婦幼這個平臺上，母親奉獻了畢生的精力。她對省婦幼愛得深沉，愛得執拗：“我們省婦幼的B超報告單，最清晰明確”“我們省婦幼從來不過度用藥”“我們省婦幼的麻醉一直是恰到好處的”“我們省婦幼的新生兒科，那當然是最權威的”……母親這些毋庸置疑的話語不僅體現對省婦幼保健院徹底的歸宿感，更是對省婦幼全體同仁無條件的信任。 三 敬崗愛業、無私奉獻是動聽而高尚的詞藻，對于醫院大院里的雙職工子女來說，不啻為一種暗傷。我的父母拼命工作，忘我付出的另一面，我哥哥被寄放在鄉下奶奶家，完整的錯過了幼兒園和小學的拼音階段；他們忽略了我的感冒低燒，以至于發展成病毒性心肌炎；妹妹初三畢業班的家長會，是我怯生生的去參加的。我們全家從來沒有一起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一次也沒有！不是媽媽加夜班，就是爸爸站手術臺，不是媽媽去下鄉，就是爸爸去進修。 長大后讀史鐵生的《那個星期天》，寫母親答應帶他去玩，卻一再失約給幼小的他帶來的傷感與孤絕。“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孤獨而惆悵的黃昏的到來……閉上眼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的消逝，一派荒涼。”我們兄妹的童年有無數同史鐵生一樣的“那個星期天”。 　　一個星期天，爸爸終于籌劃好時間，訂了5張電影票，記得是《喜盈門》。我幾乎是驚恐的盼望著時間快點過去，夜晚早點到來。但是，永遠有這樣的“但是”。當天下午2點多母親被叫走了，傍晚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我撲過去開門，不是媽媽，是一個羞怯的小護士：“王主任還在手術臺上，他讓我來請陳主任去會診”。于是時任協和醫院泌尿外科主任的老爸披著白大褂去了省婦幼的急救室。據后來母親所說，產婦一條血管破裂，血如泉涌，偏偏這條血管與輸尿管交疊無法縫合，情況非常危急，父親用一把長手術鉗，撥開輸尿管，將血管剝離出來…… 他們最終沒有看成電影。我的內心一派荒涼。這種“涼”估計是所有醫院大院雙職工子女的共同感受吧，有個學長說，他們清華大學宿舍6個男生，其中三個家長從教兩個家長從醫，還有一個家長從醫也從教。而這6名男生沒有一人將醫護人員當作理想的擇偶目標。他說：大年三十晚上牽著弟弟的手，站在樓下的晚風里等爸爸媽媽回家，這感覺刻骨銘心！暮色蒼茫里的內心荒涼籠罩了醫院大院子女的童年，而紙面上的“白衣天使”“無私奉獻”，“敬崗愛業”，“救死扶傷”，就在這種的荒涼里支撐了起來，立體了起來，豐滿的起來。 母親這一輩的醫生們，對自己從事的事業愛得深沉，到了退休年齡，總是退而不休，回家時腰酸腿疼，叫苦不迭，一旦站上手術臺，坐進門診室，目光立刻清明起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仿佛年輕了20歲。他們對于自己的職業有獨特的理解。初中畢業，我的中考成績高出福州一中錄取線14分，母親和父親沉默了一陣，對我說：你的身體不適合從醫，去做個老師吧！他們放棄了對我的希翼。好多年以后她一手帶大的孫女，如他所愿進入醫學院本碩連讀。有一天她非常失落的對我發脾氣，說：這孩子沒前途！我很吃驚，問她為什么。原來當天她祖孫倆有事進了省婦幼的病房大樓，若淼用一張潔白的餐巾紙裹住手指按壓病房電梯按鈕。僅此而已。在母親她們看來，身體強健，不怕臟不怕苦，能玩命的工作加班，是一個醫生的基本素質，否則就是沒前途。 四 省婦幼保健院是一片精神沃土。曾經的省婦幼的大院子女王永寬主任的兒子王世彪主任，林愛梅主任的女兒何青主任，周培英主任的女兒周倪紅麻醉師，我嫂子何德欽主任……他們是我的鄰居，是我的發小，是我的親人，他們早已自成瑰麗的風景……母親有潔癖的小孫女也已經能面不改色地抱著血肉模糊的受傷者，做精細的外科整形手術……在省婦幼這片沃土上成長起來的一代代醫護人員不耽于行，不逐于利，不持于技，淡淡地生活，執著地進取，直達智慧的高地，永葆理性的美麗，他們這樣的精神香火于后人而言是一種施惠，宗教一般的施惠。 在這省婦幼保健院華誕時刻，隔著歲月之墻回望，只有深深的感恩，深深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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