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我的父親母親</p><p><br></p><p>從我記事開始,我的家庭好像就很少有溫馨和睦的時候,因為父母吵架,從白天到夜晚、從生到死都在吵,是那種很激烈、很投入、很頻繁、事無巨細都可以當作導火線就吵起來的那種。導火線是什么,早已不記得了,但是他們每次吵架時留給我的恐懼和絕望卻是刻入骨血、融入DNA里的。</p><p><br></p><p>我記得有一次母親在天井的地上磨刀,一邊磨一邊跟父親吵架,吵到父親早已經不知去向了,而母親的嘴還一直沒有停下來。才剛上幼兒園的我,穿著碎花小裙子,蹲到母親旁邊,想通過聊天來引開她的注意力,于是天真的問:“媽媽,您這是在干什么呀?”</p><p>母親惡狠狠的說:“殺人!我想要把人剁成肉碎!你怕嗎?”</p><p>當時的我,根本就分辨不出這只是母親的氣話,我帶著滔天的恐懼,四處去尋找父親,希望能免于一場血案,哪里都找不到,就去問人,去搬救兵。我一共有四個姐姐,最后不記得是問了哪個姐姐了,她聽完我的陳述,輕描淡寫的說:“沒事,他們一直都這樣的。”</p><p>我以為是我描述得不夠具體,我反復的強調,反復的找不同的姐姐述說,希望她們都能知道事態的嚴重性。但是沒有人去回應我,沒人能讀懂我那滔天的恐懼,以至于到現在,我對自己描述的準確性都帶著懷疑。</p><p><br></p><p>長大之后,姐姐們陸陸續續都出嫁了,家里就剩下我一個女兒了。父母的爭吵依然無休無止。</p><p>有一天晚上,是在半夜,我又從睡夢中被吵醒。那是一種怎樣的混亂呢?父母的房間里,門窗緊鎖,任誰都進不去。但是里面傳來拳腳聲、咒罵聲、桌椅的碰撞聲、瓷器打爛在地上和墻壁上的聲音………把我的呼喊和捶打房門的聲音都淹沒了。打電話呼救親戚,沒有一個人來。我絕望了,心里想的是:為什么你們不離婚!!?為什么你們要過著這樣的日子??!</p><p>第二天我把這句話說出來,卻遭到眾人的質疑和恥笑,他們看我的眼光仿佛在看一個天大的大傻瓜,這個還沒出嫁的姑娘居然叫父母離婚?真是個聞所未聞的奇葩!我不知道為什么,因為看他們的眼神也知道他們無法用語言給我解釋清楚的。以至于若干年后我看到、聽到有人離婚總是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以至于我連自己的婚姻也沒有好好的珍惜,總是希望通過撕破一紙婚書就能終止婚姻中的所有矛盾。</p><p><br></p><p>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經常對人生陷入了思索:什么樣的婚姻才是好的呢?生命的意義在于什么呢?</p><p><br></p><p>我的家公曾是市里有名的教書先生,他早年喪妻,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拉扯著六個孩子長大成人。聽姑姑說,他早年跟我父親一樣也是個暴脾氣,桌子想掀翻就掀翻的角。但是獨身的他晚年除了照顧自己的健康和一日三餐的需求,就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了。全家人在他的影響下也都過著平淡而寧靜的生活,連說話都不會大聲的那種。</p><p><br></p><p>跟整日雞飛狗跳的父母比起來,我曾經很羨慕家公,直到母親的離去………</p><p><br></p><p>母親提前交待完所有的后事,選擇了一個清晨,坐在老舊的紅木椅子上,安然離去,我們都知道,她走的時候沒有任何遺憾。</p><p>往日那個時間,父親一般都是在西湖與三五老友喝茶聊天的,而那個早晨,父親居然很快就回到家里。他守著已然沒有氣息的母親,直到她的脈搏漸漸停止,再親手把母親嘴里快要歪出來的假牙取下,放在桌子上,開始了在屋里來來回回地、機械化地走動………</p><p>那一天,我看到了這樣的父親:</p><p>他煩躁、手足無措,好像失了魂一樣的。問他關于母親的后事如何料理,他都茫然著搖頭,嘟嘟囔囔的說:我不知道,你們去做主就好。</p><p>下午只剩下我跟他兩個人時,他忽然問我:“你媽的財產可有安排妥當?”</p><p>這是那日他跟我說的唯一一句話。我沒有告訴他母親生前曾經秘密跟我交談過:將把畢生的積蓄都拿出來,就為了能成全父親一生的夙愿。那時我心里唯有對父親的不滿!認為在他的心里,在死亡面前,金錢還放在首位。</p><p><br></p><p>第二天下午,我們五姐妹為母親沐浴更衣完畢,父親走進來了,師父拉起母親的手,輕松又溫和的指引他:“”老人家的身體真是異乎常人的柔軟,你來握一握她的手看看吧。”</p><p>當時,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怕他拒絕又怕他答應。</p><p>父親顫巍巍的走近母親,慎重的握著母親的手。</p><p>那一刻,我特別害怕他會握著母親的手不放,或者發生了任何失態的舉動,甚至失聲痛哭起來,母親是皈依佛門的人,生前曾告誡我們不要在她死后流淚,這是會阻礙到她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p><p>但是父親只握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子,慎重而溫馨的一下子,然后就馬上放開了。他抿著嘴,一邊持續的輕輕點頭,一邊快速而下意識的為母親整理好并不雜亂的袖角,使得這個跨越生死兩界的握手,既飽含尊重又充滿憐愛,在我們的腦海里留下了他們最充滿儀式感的一幕。</p><p><br></p><p>第三天,族人問父親:是否要請鄉里的所有老大過來參與母親的葬禮?他恢復了往日揮金如土的習慣,滿口應允,直到被姐姐阻止。思之再三之后,他告訴姐姐們:他要拿出自己多年積蓄不舍得用的30萬來料理母親的后事。</p><p>我聽了唯有一聲嘆息:父母生前為錢財跟對方爭了一輩子,到最后做決定的時候不都是同樣想著要花在對方的身上嗎?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無休無止的爭吵呢?</p><p><br></p><p>第四天,我們請雙峰寺的師父們連續做了四場佛事,當時進行的是最后一場。父親一早過來,我看他精神狀況很好,就邀請他跟我們一同來念經。一開始還好好的,他參與的時間還不到五分鐘,就從滿臉微笑到不耐煩的走開,到來來回回的走動,到開始煩躁,最后竟然煩躁到了狂躁的地步。他站在圍廳門口對著雙峰寺的師父破口大罵,說他們念經的時間太長了、太長了……</p><p>我無奈的想:母親拜了一輩子的神佛,對所有佛教師父們尊重和景仰了一輩子,生前就囑咐我們要用佛事來舉行她的喪儀,而八十多歲的老父卻是一輩子都只顧著自己一個人的需求和感受,永遠是個任性的孩子,能這么任性的過一輩子,他是真的很幸福。</p><p><br></p><p>第五天一大早,我們為母親舉行盛大的出喪儀,回到家里去看父親,他只是問了一句:“走了”?</p><p>而后就依舊坐到二樓電視前。</p><p>晚上,累了一天,我們所有人都要回家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吵吵鬧鬧地喊父親下來關門。他緩慢地、一步一步從樓上走下來,步履沉重,我感受到他身心透出的強烈的悲涼,但他依舊什么話都沒有說。</p><p>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的,直到跟他站在鐵柵門口的兩端,我還不知道說什么好,但總得說點什么吧?我說:</p><p>“爸,我們走了,明天再過來看您”。</p><p>他很快的低下了頭,眼睛是紅的,我仿佛看到混濁的眼淚縱橫而下,很快就潤濕了他油膩的臉。</p><p>他“嗯”了一聲,粗重的關上柵門,再關上里面的大門。</p><p>隔著兩扇鐵門,我仿佛能感受到父親背靠著關緊的大門,仰天慟哭的場景……</p><p><br></p><p>那段時間,我們五姐妹每天都會爭取時間回娘家聚會,就為了讓父親過渡好他未來的生活。</p><p>第十九天,我們聊到一件什么事,就模仿母親的語氣罵了一句話,父親當時卻站到母親的立場上維護她:“你媽媽怎么會這么罵人呢?”</p><p>但那明明就是母親的固定模式和口頭禪。于是我壞笑著對父親說:“哦?那這么說媽媽不罵人,甚至也沒有罵過你?</p><p>父親忽然害羞得像個年輕的小伙子,他說:沒有,她從來沒有罵過我吶。</p><p><br></p><p>在那一刻,我們都笑了,只有我,笑著笑著卻流下了眼淚……父親這句話:化解了我多年來對父母持續爭吵的怨結,透過父母婚姻的表象,看到愛情本來的樣子,這是生命深層的本質。我看著母親床頭那束從她離世那日,經過了19天還頑強而柔美綻放著的黃白菊,仿佛明白了生命的意義。</p><p><br></p><p>小時候,站在母親的角度,看著常常流淚受傷的她,我認為她是一個受害者。長大了,站在父親的角度,他喜歡極盡揮霍的過日子,吃最貴的東西,享受饕餮盛宴,但是母親卻極盡的節省以至刻薄到三餐都吃不飽的地步,我也覺得父親是個受害者。類似這樣兩極相反、水火不容的事情在他們六十年的生活中比比皆是。</p><p>…………</p><p><br></p><p>這就是我父母的愛情和婚姻生活,我在他們這一生中看到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在演繹著生命的意義。為了不使我們失去看見事物本來面目的真相,我拒絕任何人對父母所有的愛恨情仇、是非對錯做出評判,因為文章的目的不是為了讓讀者卷進去,成為那個評判者。而是為了讓我們透過文字看清生活的真相,并超越那個真相,繼續微笑前行。</p><p><br></p><p>是的,超越。這就是父親母親給予我們生命的意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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