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梅朵

飛雪

汽車在曲折的山路上慢慢前行。不經意間就想起了李白和袁枚的詩句：“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十里崎嶇半里平，一峰才送一峰迎”。山道蜿蜒于群山峻嶺之間，穿越多處草原、谷底、河床、埡口。僅80公里的路程，我們乘坐的高配置的SUV卻行駛了兩個小時。 　　得知我們一家人要來。阿代早早的就做了安排。今天早上跟學校請了假，開著他自己的車，特意到縣城來接了我們。來之前我在電話里也不止一次的跟阿代說起過，我可以開著車上來的，可是阿代卻執意要來專程接送。現在車輛行走在這條彎彎的山道上，我為自己初聽阿代說80公里的山路要行走兩個小時不以為然感到好笑。更為眼前的這條山路崎嶇顛覆了自己對山路的認知而感動到震驚。這條山路坡陡、彎急、海拔跨度大（3400米-4600米）。阿代說冬天下了雪的時候，他的車到這里也是不打防滑鏈上不來的。一路的險峻，我們卻未有絲毫的怯意，那是阿代的悉心帶給我們的安全感和舒心。 　　到了學校，已經是下午2點了。阿代安頓好了我們，便去給學生上課了，走的時候他把車鑰匙留給了我，說我們悶的時候可以去采采蘑菇，但小心別被狼給叼走了。 　　我開著阿代的車駛出學校便來到了這個鄉的正中央。坦白地說，這個鄉政府的坐落地并不大。鄉政府、衛生院、學校都舉目可見，也都還在擴建中，很慶幸的是阿代所在的學校和鄉政府，是這個鄉上最輝煌的兩所建筑。屈指可數的商鋪和藏餐館散落在的馬路的兩旁，除了鄉上務工的建設者們沒有更多的行人和顧客，顯得有一點冷清。 　　沿著阿代指引的方向，我們來到了采蘑菇的大山前。腳下是潺潺的溪水在靜靜地流淌，頭頂是瓦藍瓦藍的天空。密密的青草擁著不知名的野花鋪向遠方，三三兩兩的牦牛，悠閑向我們張望，還有草鼠和旱獺在草地上玩耍嬉戲。這片高原草場在這個季節迎來它最美好絢麗的時候。美中不足的是我們沒有采到蘑菇，也沒有遇到阿代說的狼。 　　返回到阿代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天將暮時。在阿代的宿舍里，母親說她頭痛的要緊、胸悶、心跳加速、感覺有一些不舒服，我用手機測了一下海拔4451米。母親有高原反應。原本晚上在學校留宿的計劃要重新調整，只能辛苦阿代連夜在把我們送回縣城了。 　　時間很快到了晚上6：30，阿代還沒有回來，宿舍外面有學生在來回走動。我攔住其中兩個看似五六年級的學生，問他們放學了沒，他們用怯怯的眼神，操著并不流利的漢語回答我，放學了；我問他們代老師呢？一個在搖頭，一個小聲地說老師們在開會。原來阿代的工作是這樣的辛苦，可以忙到連吃飯的時間都顧不上。 　　這時還沒落山的太陽被烏云遮了起來，四下里嗖嗖地刮起了冷風。穿著短袖的我頓時有種冬天就要來臨感覺。阿代很早以前便跟我提起過，他支教的這個地方一年里除了7月份和8月份是夏天，其他的10個月都在下雪。我正在疑心，這會兒不會就下雪吧?滴滴答答的雨點兒就落了下來。我驚呼著跑進宿舍，轉身卻看見那兩個我詢問過的學生正好奇地望著我笑得合不攏嘴。當然我的表情更應該是驚得合不攏嘴。因為我發現，我眼前所看到的學生們沒有一個打傘躲雨的，他們在雨中或行走或嬉戲，臉上都寫滿著司空見慣，習以為常。高原上的天氣，來片云就能下雨，放牧的時候在半山腰下了雨，總不能每次都回家躲了雨再來放牧吧。放牧要繼續，生活要繼續，艱苦的地理區域環境鍛造了藏區人堅毅的生活品質。在這些藏區孩子的身上，特別能吃苦傳統也得到了充分的繼承和發揚。不像我們城市里的孩子，從小就嬌生慣養，遇到困難不是駐足就是退縮。真的，為這些藏區的孩子精神品質驕傲，真心的為他們點贊。 　　臨近晚上7:10，阿代穿過雨簾走進宿舍。進門就跟我母親致歉，讓我們等的太久。和阿代一起回來的還有他一起搭伙吃飯張老師和一位藏族女老師（普通話說的很好）。他倆也一個勁的跟我們致歉，說代老師的同學來了，本來應該好好招待，可這里條件有限，日常的生活物資都要到離這里80公里外的縣城里購買。今天正好趕上領導開會，還得勞煩我媳婦做火鍋，實在是不好意思。暖暖的熱忱迅速燃燒了宿舍里因下雨而帶來的寒冷。大家圍坐下來，剛拿起筷子準備吃飯，一個學生闖了進來，咕嚕咕嚕地說著藏語，后面還是女老師給我們翻譯了一下，學生的意思是他們宿舍的照明的燈不亮了，估計是線路老化問題。阿代說了一句你們先吃，隨手拿了工具就跟著那個學生又鉆進了雨簾里。 　　望著阿代在雨中消失的背影，張老師不經感嘆到，代老師人真好！在學校義務兼職做電工。我在心里念道，阿代一向如此，但凡他能力所及定是有求必應，我們二十多年的同學情誼這一點我自然不陌生。女老師突然指著我身旁的兒子向我問道，您就這一個孩子嗎？我說是啊！女老師笑了，她說她家里一個，這里有299個，一共有300個孩子。張老師也緊跟著說，他家里兩個，算上這里的301個呢！聽的我們一頭霧水。 　　恰巧這時，又有七八個學生來宿舍了，七嘴八舌說的都是藏語。女老師很快打斷了他們的喧嘩，然后一個一個地詢問，接著又給張老師小聲說了些什么，張老師放下手中的碗筷也去忙了。一會兒張老師背著一個藥箱進來。女老師指著其中一個學生告訴我們，他在玩耍中不小心擦破了手指。我看見那個學生的手指上有血在慢慢的滲出，張老師打開醫藥箱，拿出酒精棉，嫻熟地處理傷口，然后貼上創口貼。看著傷口包扎好了，所有的孩子好像同時都舒了一口氣。望著這一幫稚氣又調皮的孩子，我想這里的老師們會時常感受這樣的憐惜和無奈。 　　學生們離開宿舍。兩位老師相視一笑。他們邊吃飯，邊打開了話匣子。他們說寄宿學校的老師就是這樣了，在課堂上是老師，下了課堂就是這些學生的家長和父母。這所寄宿小學有299個學生，從五六歲到十五六歲的孩子都有。孩子們的家都離這很遠，最近的也要有十幾公里，遠的甚至是在百公里以外。每個周五下午家長們來接孩子，到了周日下午又會把孩子送回來，有的較遠的是三四個星期才接送一回。家長們把孩子送到學校，也就是把孩子交給了老師，老師們要負責的不僅僅是每一個孩子的學習和功課，更多的是要照顧好每一個孩子的吃喝拉撒，頭疼腦熱。在藏區，文化知識還不被很多的人認同、看好和真正的應用。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孩子也有職業，就是放牧，簡單而有效。所以有沒有文化，學習好文化和放牧也沒有關系，也就不重要了。現在國家政策好，鼓勵、支持藏區更多的人來學習和普及文化知識，寄宿學校便是其中的重劍。老師們教的是孩子，其實也是希望能通過學校傳播更多的知識和正能量，來實質性的改變牧民們的生活質量。原以為阿代只是在這里教教書，上上課。卻不想他在這里，給299個孩子當了“父親”。原以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只是一枝粉筆兩袖清風，三尺講臺四季耕耘，而阿代在這里卻是要背負著藏區的明天在前行。所以，聽了他們的講述，對所有的像阿代、張老師、藏族女老師一樣堅持在高海拔地區的教育工作者的敬佩之心還是油然而生。 　　阿代再次回到宿舍的時候，我們都已經吃完晚飯了。阿代簡單的扒拉了兩口。便催促我們動身了。他說太晚了，山路不太好走。 車子再次行駛到我們來的那條山路上，不過這次多半是下坡。而此時的雨卻下的更急了，豌豆兒大的雨點兒，敲打在擋風玻璃和引擎蓋上，噼噼啪啪地響聲就在耳邊，仿佛每一個雨點可以直接擊打到駕駛室里。車燈在雨夜里劃開一層層雨幕，照在像河水一樣流通的路面上。說真的，我還是第一次走下這樣瓢潑大雨的夜路。看著阿代專注駕駛的樣子，心中有一些淡淡的不忍。我說阿代要不是我們，你也不用下這么大的雨還走這趟山路。阿代笑了，說你和我還這么客氣。這些年雪路、雨路、夜路走的太多了，也習慣，沒什么的。 　　阿代說的風輕云淡，這些年風里來雨里去也被阿代這樣輕描淡寫一笑而過。但是我知道，這一路走來滿載的都是艱辛。 　　記得還是我們上高中的時候，阿代的父親就病逝了。妹妹遠嫁江蘇，阿代和母親相依為命。高中畢業后，阿代在農場里當了一名代課老師。而當時農場支付給阿代的工資盡是幾畝薄田，阿代白天在教室里上課，晚上還要到地里施肥、澆水、務勞莊稼。阿代的母親碰到我也會跟我嘮叨，阿代微薄的那點工資，還不夠他每年買書買資料的錢。而正是這一點，是阿代和所有的同學不一樣的地方，也是迄今為止，一直高舉著自考大旗，并堅持完成的一個。這些年，阿代通過自己的自學考取的證書有滿滿兩個檔案盒，從漢語言文學到小學教育，從小學教育到電氣自動化，每一個專業都過了專升本，這中間還不包括零星考取的計算機、英語、電工的等級證、操作證；這些年，阿代在化工廠里當過操作工，在焦炭廠、鐵礦廠當過電工，在鎮上的小學里當過代課老師。鍥而不舍時得知，千錘百煉方成鋼。阿代也終于于2014年考取了現在的公職。 　　阿代為人謙和，憨厚誠懇；遇事謙讓，與世無爭。相識26年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阿代抱怨過、銜恨過、憤怒過。常年在外漂泊，家里的事能搭上手的幾乎很少，但凡假期來臨，阿代便會一心撲在家里，陪孩子寫寫作業，給媳婦做做飯。還抽時間和孩子參加夏令營，國學輔導班、書法班……帶著岳父岳母去專程旅行。在阿代的身上除了擔當就是責任。 　　這次在阿代的宿舍，我看見書桌上有筆記本電腦，還有一本道德經和一本金剛經，是古香古色的那種，當然書櫥里還有很多經書，只是多到我已不記清書名。“先修其行，后練其品”阿代用學習捍衛了生活，也將生活在學習的映襯下而熠熠生輝。當然，嶄新的認知阿代后，我滿腦子想到的是只有藏區才有的四個字：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藏族文化象征植物）一般是指格桑花（藏族文化象征植物）。在藏語中，“格桑”是“美好時光”或“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從廣義上說，“格桑梅朵”極有可能是高原上生命力最頑強的野花的代名詞，在藏區有：波斯菊（秋英）、紫苑屬及翠菊、金露梅、狼毒花、高山杜鵲、雪蓮等植物都被稱為格桑花的說法。格桑花也叫幸福花，長期以來一直寄托著藏族人民期盼幸福吉祥的美好情感。寓意代表著追求幸福、頑強和堅韌。是圣潔花朵，在佛教中象征著敬仰和尊敬，是愛和吉祥以及幸福的表達。格桑花可以在低溫寒凍環境下生存開放，不畏嚴寒，在高原上自由綻放。這種頑強的生命力漸漸衍生為堅韌不拔的象征，突出藏區人民不屈不撓的精神以及堅強奮斗的民族精神。在阿代的身上我也隱約看見格桑梅朵的影子：堅韌、頑強、追求美好。阿代就是生長在藏區的一枝格桑梅朵。 　　車子在雨夜里一路“狂奔”，終于在子時趕到了縣城。我們在教師的安置點住了下來。還是和26年前一樣，阿代睡我上鋪，在那一個瞬間，我還是有一點恍惚：呵呵，睡在上鋪的兄弟！我們依然還是少年的模樣。而天一亮，6點鐘，阿代就要從這里趕往學校去繼續上課。對于我這樣的造訪，帶給阿代只是忙碌和疲憊，但是我也知道阿代卻不會介意的。26年的兄弟情誼，我們會把每一個久別的重逢都當初始的相遇而倍加的珍惜。而對于我來說還是感謝這樣相聚，讓我對阿代和生活都有了新的認知和感知：那是在逆境里的堅持及對美好的向往和努力。我也更多的希望阿代這枝藏區的格桑梅朵在今后的日子里綻放的更加絢麗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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