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秉禮堂

五里閣老

那時候，我剛滿二十歲，而她只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我們尚未相識，更不知道上蒼為我們的未來安排了天長地久的姻緣。可是，不知為什么，從那時起，我就對秉禮堂情有獨鐘了。 　　赴蘇北插隊的第三年，夏日炎炎，一場可怕的瘧疾差點奪去了我的生命，病后身體虛弱，便“倒流”回無錫養息。三姐和小妹對我說：“去拍幾張風景照吧，你以后想念家鄉時，也可以看看！”于是，我們便邀了表哥，一起到惠山去。我們借了一只相機，買了一卷120膠卷。這種膠卷每卷只能拍十二張照片，大家說，這十二張照片須用于我一人，所以，除了一張和姐妹們一起在黃公澗戲水的合影外，其它都是我的單身照。攝影的是表哥，他對每一個鏡頭都很挑剔，在為最后一張照片選景時，他看了十幾處都不滿意，一心要找到一個最佳的鏡頭。最后，我們便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寄暢園。 那個年代的寄暢園冷冷清清的，幾乎看不到別的游人，廳堂上的匾額、楹聯和紅木家什都不見了，庭院里的草木卻特別茂盛，沒遮沒攔地瘋長著。我們走到名為“鳳谷行窩”的正堂前向左拐，穿過一道門洞，就有一股陰涼迎面襲來，讓人感到如飲清風般的愜意。這里是一個偏堂，一溜三大間，坐南朝北，與一般的廳堂方向正好相反。堂前有一庭院，半是花卉草樹，半是碧水池塘，四周都有走廊與闌檻。走廊在西北處有一折角，又圍出一方袖珍型的小庭院來，點綴著一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兩個庭院極為巧妙地形成犄角之勢，加之曲曲彎彎的廊道，就在不大的面積中營造出一個精致而豐富的幽深世界，雖然滿目荒蕪，卻掩飾不住原有的美，猶如一個天生麗質的絕世佳人，穿著破衣爛衫，不施脂粉，卻依然有著傾國傾城的魅力。 這偏堂共有十八扇格子木門。門前，隔著廡廊就是圍欄，可以靠著看池中的游魚。走入門中，眼前空蕩蕩的，直對著正面的三楹南墻，其東西兩楹的墻上排得滿滿的都是窗戶。窗戶外是一個狹長的小天井，然后又是一堵高墻，擋住了南來的灼烈陽光。天井中與高墻上爬滿了蒼綠的苔蘚，幾株芭蕉張開長扇般的葉子，翠生生的，居然還滾動著幾滴不知從何處來的水珠，在一片靜謐中讓人想起“叮叮咚咚”的雨聲。大家都喜歡這個地方，而我對它更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表哥說：“這一張就以窗外的芭蕉為背景作沉思狀吧！”于是，擺弄了好一陣子，我們終于為這次的攝影留下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結局。 多少年過去了，經歷的人生風波太多，那十二張照片居然無一留存，但當時的情景卻成了記憶中最溫馨的一部分。我回家鄉工作之后，才知道寄暢園的那個偏堂名曰“秉禮堂”，每次與人提起秉禮堂，津津樂道的就是那次攝影的情景，并堅執地認為，在家鄉的眾多園林中，秉禮堂是最有人間風情的地方。 　后來，她成了我的妻子。 我們成婚的時候，我除了一些書籍，幾乎一無所有，連住房也是她帶來的，但她卻從不嫌棄我的困窘。在生活上，她沒有好高騖遠的追求，只有耕耘播種的努力，雖然清苦一些，卻也甘之如飴。記得懷上兒子的那一年，正好發大水，我們居住的小區被淹了，她挺著九個月的大肚子堅持去上班，每天從齊膝深的水中跋涉去公交站。水退了，就到了分娩的時日。那是一個深夜，她突然劇烈地腹痛起來，按當時的交通條件無法打車，情急之中，我只能用自行車送她去醫院，一路上，她一手摟著我的腰，一手捂著自己的肚子，將近二十里的路程，愣是沒有哼一聲，到了醫院，不到二十分鐘，就產下了我們的兒子。那時的她，一米七的頎長身材，肌膚白凈水嫩，丹鳳眼，鴨蛋臉，音容舉止都文文靜靜的，從外貌看，是典型的江南溫柔之鄉的小家碧玉，我不明白，面對生活的艱辛，她為何總能從容應對，且有常人不多見的堅韌。 有一次，與她聊起了家鄉的園林建筑，沒想到，她最喜歡的竟然也是寄暢園中的秉禮堂。她說，秉禮堂雅致、幽靜，最適宜于讀書。因為，她的日常生活就是上班，做家務，照顧孩子，忙碌之余，沒有別的愛好，唯有讀小說；所以，聽得她那么一說，我就幻想出一幅畫面來：她身著一襲白裙，坐在秉禮堂的窗前，手捧書卷，身邊的案幾上放著一杯花茶，她靜靜地讀著，時間久了，便放下書卷，用手指托著腮幫，沉思片刻，然后起身，走出堂來，在回廊中輕輕移步，而庭院中，紅紅的錦鯉就從池水中探出頭來，石榴樹的果子就從微風中墜落到草地上……。可惜，我很慚愧，沒有能力為她帶來那樣的生活。 歲月如流水般地逝去，隨著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不斷增多，我們的生活條件也在不斷改善，買了新房，換了家具，尤其是兩個孩子都長大了，先后在國外的名校讀了研究生，然后又先后在大洋彼岸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而我們也終于退休了，一下子便空閑下來了。猛回頭，發覺這么多年來我們居然沒有一次雙宿雙飛的旅游，甚至沒有去過一次我們都喜歡的秉禮堂。相顧之下，我們啞然失笑了。于是，從那往后，旅游便成了我們二人生活的重要內容。 　　第一次和她一起去秉禮堂是在一個春天。惠山之麓風和日麗，草長鶯飛；寄暢園內美景如畫，游人如織。這時的秉禮堂已煥然一新，匾額、楹聯和仿古的桌椅都重新出現了，只是進門三尺處攔著一道低矮的柵欄，游人無法深入半步以體驗在堂中小憩的幽靜，更得不到依著窗戶看芭蕉的雅致。門邊豎著一塊牌子，解釋“秉禮”之名的由來，說是用以紀念三國時期的關羽秉燭達旦以遵叔嫂之禮。真的不懂，秉禮堂怎么就成了關圣廟了？我的理解，“秉禮”的意思應該泛指秉持儒家的禮義，即孔子之所言“克己復禮為仁”，大可不必附會于稗官野史，以投庸人之所好。 堂上的匾額是無錫頗負聲望的老一輩書法家仲許先生的手筆，他的兒子是我讀中學時的學長，他的孫子讀高三時又是我的學生。世界很大，卻又很小，人與人之間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想到此，便暗自感慨了一番。堂前的庭院中，一草一木都經過了精心的整飭，池塘的水也清澈多了，回廊的白色圍墻上還鑲嵌了黑色的碑石。有旅游團隊從外面涌來，人聲嘈雜，一位導游姑娘舉著杏黃色的小旗，扯著高音喇叭似的嗓子給游客們介紹庭院中植物的布局，說是從四個方向看，看到的是四季的不同景色。但我怎么看也覺得不是那么一回事，記得我們無錫蠡園中的四季亭和揚州個園中的筍、湖、黃、宣四季石假山才是這種布局，而眼前的庭院遵循的只是自然，導游的說辭未免降低了它的格調，也影響了我們的心境。 只為這里充斥了一些流俗的習氣，此行不能盡如心中之所愿，我和她都有點悻悻然。這才知道，世上有許多的感覺，都是無法復制的，過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不久，她的表姐來家中做客，她們姐妹間相聊甚歡。表姐是個“家事通”，對家族的歷史了如指掌，聊著聊著就說到了她的外公，也就是我妻子的祖父、我的岳祖父。表姐說：老人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是上世紀伊始上海復旦大學建校之初的優等生，他一生造福于鄉梓，做了無數的善事，如筑路、造橋、辦學，等等，其中就有修繕秉禮堂之舉，那幾間破敗的老屋和一座荒廢的院子，在他的資助和籌劃下，成了無錫園林建筑中的精品，人們就用它的名諱作為廳堂的名稱。這也太有戲劇性了，“秉禮”二字，竟來源于此！ 我向家族中的其他老人求證，知表姐之所言不虛。我又查閱了有關資料，了解到自清雍正年間寄暢園主秦道然因宮斗之株連而入獄，至一九五二年寄暢園被收歸國有，秉禮堂在這漫長的時期內一直是一個獨立于寄暢園的存在，有別于私園的性質而屬政府管轄，因此，修繕秉禮堂之舉就屬于地方性的公益活動，我不禁對我的岳祖父肅然而起敬。《江南園林圖錄》記載：“秉禮堂建筑為清代遺構，而假山、池沼為二十世紀新建。”可見，岳祖父修繕秉禮堂，也是一種藝術的再創造，體現了他的豐盈的才思。 怎么也料想不到，我所鐘情的秉禮堂，竟然與她的先人密切相關，這又印證了我的“世界很大，卻又很小”的感慨。 　　于是，我便問她：“祖父大人修繕秉禮堂，你之前知道嗎？”她搖搖頭。我又問：“祖父大人名諱‘秉禮’，你之前知道嗎？”她也是搖搖頭。我再問：“祖父大人一生做了那么多的善事，你之前知道嗎？”她還是搖搖頭。我有點懵，她便苦笑了一下，說是祖父去世較早，關于他生前的事跡，長輩們從來就對她不置一言。我愣了一下，但隨即一想，便又什么都想明白了。我的岳祖父熱心于行善，殊不知，世易時移，于善者則往往視之為不善，因此，有多少人曾對家庭的歷史諱之而莫如深！然而，有些靈魂深處的東西卻是怎么也割不斷的，比如，岳祖父精心再造的秉禮堂，恰恰是她的最愛，她所相依為命的我，也恰恰對秉禮堂有著特殊的情感，而她面對生活的從容與堅韌更似乎有著血脈中的淵源，這一切難道不都是上蒼的安排？ 從此，我們再去秉禮堂，就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虔誠的心態，盡管仍然有種種的缺憾，卻也樂此而不疲。我們常常凝望著廳堂正中懸掛的匾額出神，仿佛透過“秉禮堂”三個古樸的大字就可以看到岳祖父的尊容；我們又常常在回環的廊道中久久地徘徊，仿佛踩著那些青色的方磚就可以穿越到岳祖父的世界。這便是東漢的班固在《西都賦》中所說的“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吧？有時，我們會小心翼翼地走到池塘邊，細細地數水藻中游魚的數量，又你一句我一句地猜測著池塘邊那些花花草草的名稱；有時，我們則繞至廳堂的背后，找到那個小天井和那幾株芭蕉樹，然后我就對她不厭其煩地描述三姐、小妹與表哥在這里為我照相的往事。我還說希望看到她坐在堂上讀書，由我來扮演殷勤的小書童，她就故作嗔怒，罵我是老頑童。 歲月如此靜好，有泡在溫泉中的感覺，懶懶地，不想上岸。可是，我又隱隱地有所不安，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淪落到一味地懷舊思古而不圖進取了？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有一個著名的寓言：一群人被囚禁在幽深的洞穴中，并且被捆綁著不能轉身，他們只能從前方的一堵被火光照耀著的墻上看到人與物的影子，久而久之，就以為那些虛幻的影子就是真實的世界。其實，這秉禮堂也同樣是一個影子，而遠非我生活的真實世界。看來，我真有必要突破自我，走出“洞穴”了，而促成這一點的正是她！ 　　那一次，我在秉禮堂中即興寫了一首五律，自娛自樂地陶醉著。詩曰： 惠山高古堂，礙月自涵光。 懷谷嘯紅檻，品泉吟綠墻。 魚蝦百年樂，花木四時香。 先祖隨風去，斜依小廡廊。 　　她是不怎么懂詩的，我就告訴她，首聯的“礙月”二字，取自門楣上的磚刻，意謂站在庭院中，屋檐遮掩了月亮，“涵光”則隱喻有道德的光輝。我又告訴她，頷聯的“谷”字與“泉”字，分別指臨近的名勝“愚公谷”與“天下第二泉”，是虛寫，而頸聯的“魚蝦”與“花木”則描摹堂前的庭院，是實寫，這一虛一實，表現了岳祖父全部的境界。接下來，我還想為她著重解釋一下尾聯，那兩句可是全詩的主旨所在啊！她卻淡然一笑，說：“你的意思我懂。不過，往事既已隨風而散，也就不必留戀往返了！天色不早了，我們繼續往前走吧！”說話時，她本是依著闌檻的，說完就挺起身來了。我驚奇地瞪著她，她的話在樸實中蘊含著深沉的道理，令我刮目相看，我就如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她似的。我們走出了秉禮堂，再往前走出了寄暢園，一轉身，便意外地見到了西天的夕陽，如一輪鍍了金的圓月，正斜著掛在惠山的峰頂上 那一年，為參加朋友家孩子的婚禮，她受邀去了歐洲的希臘和法國，我因瑣事纏身，未能同行。她回來后，很是激動，給我講了許多新鮮的見聞和感受，然后，就拉著我興致勃勃地商量一起到北美去看兒子和女兒。生活就該如一條長河，越過平川，穿過險谷，不斷地向著遠方奔涌，前浪消失了，后浪又繼續前行，世世代代，永不停息。

跆拳道,波多野结衣结婚了吗,JAPANESE50MATURE亂倫,美女视频黄网站免费观看

走出秉禮堂

五里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