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鹽都（二）

劍刊

進入民國，磨黑小鎮熱鬧了。南來北往的馬幫牛幫穿流不息，馬鈴牛鈴的響聲不絕于耳。大小馬店、客棧爆滿。小鎮整日熙熙攘攘，日夜喧嘯。森林般的煙囪里飄出的青煙，長年籠罩在小鎮的上空，讓小鎮顯得熱氣騰騰，一派繁榮景象。 這時思茅城正在鬧瘟疫，一個幾萬人的城市，人幾乎死光了，成了一座讓人恐懼的空城。內地來的客商到了這里就不敢往下走了。貨物就在磨黑交易。磨黑成了當年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內地來的客商和英國地（緬甸）、法國地（越南、老撾）來的客商在這里匯聚。 內地客商留下百貨布匹，馱走鹽巴、茶葉、大煙、槍支；外地來的馱走百貨、布匹、鹽巴。那年頭，磨黑熱鬧得很！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煙館賭館樣樣齊全。那時的磨黑人驕傲得很，自稱磨黑是小上海。 那時的小鎮，煙囪林立，有圓型的、方型的，高矮不一。從龍祠以下到大河邊，星星點點分布著大大小小熬鹽的鹽灶。這些鹽灶有著各自的名號，比如“正興灶”、“德興灶”、“云興灶”、“裕昌灶”多了，一共六十五家。 建國后成立了國營鹽廠（起初叫鹽場、鹽廠，后來一直叫鹽礦），這些各自為陣的鹽灶都廢了，拆了。 1959年，最后兩座煙囪也被拆除了。煙囪是楊麗坤家的“源興灶”（電影《五朵金花》《阿詩瑪》的主演），她家有一座圓型的紅磚煙囪和一座灰色的方型煙囪。鹽灶是梯型老灶。 從此，磨黑就再也見不到民國時期灶戶的煙囪了。（現在70歲以上的磨黑老人對那兩座煙囪，應該還有印象。） 　上世紀九十年代磨黑街景。 昔日的興盛景象己不存在，街道、房屋隨著時間老去，給人留下的是滿眼滄桑。 　　從清政府派駐磨黑的鹽課司開始，到民國的鹽運使署、鹽務稽核所、鹽務分局。雖然年代不同，名稱也不同。但不管什么名稱，換湯不換藥，就是為國家征稅。 就以《續云南通志長編》中記載為例：到磨黑販鹽的商人，須先經官柴局點驗各商隊馬匹，按其馬匹多寡配鹽。鹽單交場署收薪處及支所收稅處，由商人向場署收薪處繳薪本費，并填給運照一張，由商人持運照向支所收稅處繳納稅款，并填給放鹽執照一張，商人即可持運照及執照向倉中領鹽。 辦完這些繁雜的手續后，馱鹽的馬幫牛幫方可出城。這還沒完，出磨黑城的各個路口白天黑夜都有緝私兵把守，對出城的客商一一查驗照票。沒有照票就抓起來，按走私處理。那是要判刑的。（當然，在我的國，不法分子哪個年代都有，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走私鹽有利可圖，就有人挺而走險，有走私鹽坐了大牢的，也有走私鹽發了財的。） 　　照票從起初的二聯，根據需要到后來的三聯、四聯。 　　下圖照票樣式 　　下圖也是洛克的杰作。 1922年的“官倉”。 　　從鍋里取鹽的時候往往是清晨五點左右，鹽工用鋼釬對準鹽與鐵鍋之間，沿著鍋邊用大錘敲，直到把鹽和鐵鍋分離，這一過程很費力，有時一口鹽取下來，鍋也就敲壞了。 取鹽的敲擊聲聽起來很清脆，叮叮鐺鐺的聲音在寂靜的黎明里傳得很遠，早起的人們聽到這聲音也就起床了；六點時分，張木匠敲響了營盤山上報時的大銅鐘。隨著悠長的鐘聲，小鎮在取鹽的叮鐺聲和小侯三“泡糕趁熱”的叫賣聲中醒來了。（建國后，營盤山上的大鐘敲了幾年就沒敲了，抬到龍祠里，給小學生當上課下課用鐘。） 建國前的磨黑鹽，每一口鍋鹽上都蓋有“磨鹽”二字的紅色印章。每當鹽灶上取鹽，就有一個名叫李福星的鹽工，提著紫土桶到鹽灶上（一種紅土，無毒），印章沾上紫土，在每一口鍋鹽上蓋上“磨鹽”二字。 　　我一直沒有搞清楚，民國年間就年產七千噸鍋鹽，那得要多少鐵鍋啊？而且我知道，一口鐵鍋有時熬一鍋鹽就裂了，廢了。 食鹽生產需要大量的鐵鍋，鍋從哪里來？后來才知道，原來離磨黑三四十公里，有一個叫菜子地的地方有鐵礦。清朝年間就有磨黑的灶戶到外地請工匠到菜子地煉鐵，專為磨黑鑄造鐵鍋。同治四年以后，需求量大了，到了1945年，又開挖了新洞“勝利洞”。這時，對鐵鍋的需求更大。為進一步加強對鐵鍋的生產，先后有磨黑馮宣文等灶家聯合經營菜子地鐵礦，冶鐵鑄造鐵鍋，供應制鹽需要，直至建國時為止。 建國后，菜子地鐵廠也成了國營，磨黑熬鹽的鐵鍋也發展到大鐵鍋，單鍋重量就二三十公斤。這時的鐵鍋也是菜子地鐵廠供應。在第一個五年計劃（1953--1957）期間，就向磨黑鹽廠供應大鐵鍋6700口。直到真空制鹽上馬，不需要鐵鍋才停止供應。磨黑之所以發展成了“滇南鹽都”，菜子地鐵廠的大鐵鍋功不可沒。 　　1953以前，熬鹽的燃料用木柴，當地叫疙瘩（真正的疙瘩是埋在土里部分，但真正的疙瘩太少，所以栗柴也混入這一稱謂。），鹽灶上用的疙瘩必須是栗木，還必須是碗口以上粗細的黃栗、麻栗、槌栗。（有人在介紹磨黑的文章中說是用松木，搞錯了。一、松木是建房起屋用的，任何人不會隨意砍伐松樹當柴的；二、松木不經燒，灶家是不會用的。）鹽灶對疙瘩需求量很大。由此磨黑就產生了一個特殊行業，由窮人組成了一批專賣疙瘩的隊伍，每天上山砍疙瘩，挑到鹽灶上賣給灶家。這一行業百年間，養活了一大批磨黑的窮人。 　　下圖 1922年洛克拍攝的擺放在鹽務稽核所門前的鍋鹽（建國后的鍋鹽比這還大）。 　　下圖這是典型的家庭熬制的小鍋鹽。建國后鹽廠熬制的鍋鹽要比圖片上的大得多。 　　1949年10月5日，共和國建國后第五天。一場大火幾乎燒沒了磨黑小鎮昔日的繁華。那時名叫唐流的邊縱干部當磨通區區長（磨黑、通關）。雖然區長現場指揮救火也毫無辦法。連鹽灶上的鹵水都用上了，也沒把大火撲滅。最后拆了幾間房隔斷大火蔓延，這才沒有繼續燃燒開去。盡管這樣，磨黑的半條街已經燒沒了！ 民國時期的磨黑小鎮對槍支的管理和現在的美國差不多。在美國購槍還要辦各種手續，在磨黑不用。只要有錢，什么槍都可以買到。那時只要稍微有點錢的人，家里都有槍，大槍小槍，甚至機槍。有那么多槍，子彈自然不會少。所以遭火災時，嗶嗶叭叭，子彈到處亂飛，讓救火的人不敢靠近，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火逞威。（這也是無法撲滅大火的一個原因。） 　　1953年以后，鹽礦柴改煤，熬鹽不用柴了，汽車從把邊煤礦（后來普洱煤礦、梅子煤礦）源源不斷運來煤。一大批挑疙瘩為生的隊伍，從此整體失業，至于這批人今后的生路，自然只有廣闊天地接納他們了。 柴改煤后，鹽廠產生了一個新的工種：煤渣運輸隊，用馬車運煤渣從老廠區到躍進橋（那時還沒有躍進橋，是可通汽車的木橋）河邊傾倒。電視電影里沒見過站著趕馬車的。只有磨黑的馬車司機，就像駕駛戰車，叉開兩腿站在馬車上，雙手握住韁繩，任是怎樣顛簸，人家站得穩穩當當，每天駕駛馬車來回奔馳，那叫一個神氣！ 那幾年，從老廠區到躍進橋這條路，被從馬車上顛灑下來煤渣幾乎鋪成了煤渣路，走在上面嚓嚓的響。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建成了新廠房，原來龍祠（建國后叫紅場）以下的一大片老廠區搬走了，變成了后來的小學校。 　　下圖柴改煤后的新廠房 　　昆洛公路通車后，外地的馬幫牛幫消失了，只有本縣山區的馬幫牛幫偶爾到城里來馱點鹽巴百貨。小鎮的馬店也隨之集體倒閉。 這期間磨黑又呈現出另一種熱鬧，千奇百怪的萬國車停滿了小鎮的空地，等待裝鹽巴運往各地。這些萬國車紅黃綠藍，各種顏色，各種式樣都有。這讓磨黑人開了眼界。 　　到了1960年，人吃不飽飯，連汽車也沒油喝了。這難不倒中國人，城里的車背煤氣包，這些跑運輸的車改裝成木炭車，燒木炭，照樣跑路！ 當然，這樣一改裝，老司機就有點狼狽了，車子動力不足，上點小坡，掛上一檔都爬不上去，只聽車子又啍又叫，就是不往前走，老是往后倒，實在可憐得很！這當然難不倒中國人，我們很聰明。動力不足，爬不上坡，我們就配一個副駕駛。 副駕駛不一定會開車，遇見上坡他只須提著一個三角木跟在汽車后面跑。只要汽車一掙命，爬不動時，他就趕緊把三角木墊在后輪下，不讓它往后倒。汽車就哼著叫著掙扎著，一點一點往上爬。這樣一來，副駕駛慘了！爬完一個元江坡，能把他累個半死！而且開不多遠就要爬上貨箱為爐子加木炭。 其實老司機也不輕松，天不亮就要把車上的爐子生著火（小鎮上的人們稱他們“老火司機”），這就得不停的手搖吹風機，吹風機發出的聲音就像警報，幾十輛車一起響起，刺耳的嗚嗚聲此起彼伏，傳得很遠。就這樣，新的一天，小鎮在嗚嗚的警報聲中醒來了！ 下圖當年的木炭車就像這樣。（因找不到國內的相關圖片，為讓讀者有個直觀認識，借用一下朝鮮的木炭車照片。） 　　2006年1月云南鹽化股份有限公司收購了普洱縣磨黑鹽礦主業資產，成立了普洱制鹽分公司，并按整合后的新體制機制運行。 　　寫到這里，用不著往下寫了，現在的事大家正在經歷著，并不陌生。 　　本文所寫，都是些將要被遺忘的往事，而且是些人們不太留意的往事。這就像一部老掉牙的并不精彩的紀錄片，重播了一遍而己！ 　　下圖上世紀七十年代鹽礦廠房 　　下圖 1995年的磨黑小鎮 　　下圖今日磨黑小鎮一角 劍刊/圖文（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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