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故鄉在湖北省新洲縣(現為武漢市新洲區)畢鋪,一個叫旗桿灣的村子。堂弟蔡明楊和伯父一家就生活在這里。1978年11月,楊就是從這里走進軍營、走向疆場,參加了那場牽動億萬人的心神,至今令人難忘的對越自衛反擊戰。</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兒時印像中,旗桿灣座落在一個十分平緩的坡地上。幾十戶人家,共山墻的,前門、后門相鄰的,就這樣從南到北簇擁在一起。你家的雞或犬,到他家的堂屋覓食或斗戲,都是見怪不怪的事。由于土地的貧乏,少有成林的樹木,房前屋后偶爾可見零星的桃樹、棗樹和椿樹。雖說它沒有小橋流水、杏花柳煙,也沒有翠峰奔涌、林濤陣陣,但對旗桿灣的一代又一代人來說,它仍是魂牽夢縈的美、魂牽夢縈的好,美好到歲月都難以抹去。它那青布瓦屋面上晨炊、或晚炊升起的裊裊輕煙,以及高枝上左顧右盼喳喳叫的喜鵲,都讓人感受到這個古老而又平常的村落的安寧和祥和。</p> <p class="ql-block"> 我記憶里感受最深的:是季節帶給村子的變化。陽春三月,村子北面的麥苗像澆了油似的,碧綠碧綠的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一直開放到望不見的地方,讓春風浸透了它的花香,再飄散到四面八方。楊和小伙伴們就在村后坡地上沐浴著花香,挖地菜、放風箏。他那清瘦的小身影小鳥似的,歡樂自在的滿天滿地地飛。流火七月,村前的沖里,稻谷黃了,就像金黃的飄帶,從村子的最南端,一直飄向村子的最北端。那是旗桿灣最繁忙、最紅火的季節。割谷的、犁田的、車水的、插秧的,全趕在了一起。長成大人的楊,也會含著飯、抓著汗巾朝著田里趕,再挑著谷捆、打著呵嗬往村里一路小跑;也會在村子前面的禾場上和大家一起,一邊揮巾擦著汗水,一邊開懷地談笑。旗桿灣的安寧、紅火,也會顯現在楊的日子里和笑臉上!</p><p class="ql-block"> 當然,旗桿灣也有不安寧、不祥和、不紅火的時候。我的祖父告訴我們,東洋人曾侵略到這里,在這片土地上耀武揚威。楊也清楚地記得,讀書時老師就帶他們到鄰近林家大灣參觀,那里有侵略者兇殘屠殺中國人的鐵證。</p><p class="ql-block"> 1978年10月,楊報名參軍并接到入伍通知,他當時在一個輸電工程工地干活。那天,楊起了個五更,趕回旗桿灣。到家里時,天還沒有亮。他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如何開口把入伍的事情告訴父母。在這個尋常百姓的家庭里,楊排第四,上頭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有句老話: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楊能體會到父母對子女的疼愛。有時候,母親看父親身體不好,單獨給父親弄點湯湯水水的喝,父親卻總是要分一些留給他。他能一拍手說走就走么?楊在漆黑的后院里徘徊了三、四根煙的功夫。當楊下定決心輕輕敲開后門時,天剛剛放亮。</p><p class="ql-block"> 伯父聽了楊入伍的消息,默默的愣住了,他高興,又不舍。但他很快平靜下來,催促說:天還早,快去睡睡吧。那些天,善良又操勞的伯母,平靜的臉上很少露出笑容。她默默地燒開水、殺雞、除毛、剁塊、煨湯;又一遍一遍地跑菜園,弄回蘿卜、白菜;還一再催促我的伯父早點上街買點肉。伯父是個性情極溫和的人,他在民辦小學里當老師,是個出色的育人人。課堂上,他侃侃而談,對孩子們有說不完的話。可是,兒子走時,他只說了短短的一句話:“到了部隊,要好好干。”我的伯母邊擦著眼睛,斷斷續續的也是短短的一句話:“到了,就趕緊來個信。”</p> <p class="ql-block"> 1978年11月15日,楊離開了旗桿灣,離開了生養他的故鄉。運兵的專列,一路呼嘯著,風馳電掣地穿過“北望中原,南眺江漢”的武勝關;越過“鼓鐘將將,淮水湯湯”的淮河;仿佛拉開一幅巨大的畫卷!從未出過遠門的楊,一出門,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他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打從穿上綠軍裝起,他就有了這種感覺,現在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那是一種既感到無比光榮,又感到責任如山的感覺。</p><p class="ql-block"> 楊入伍的消息,父親是從旗桿灣伯父的來信得知的。雖然父親在城里,伯父在鄉下,但一脈相承的兄弟情感極相通。父親雙手端著伯父的來信,慎重得像是宣布一個十分重大的事件:明楊參軍了!緊接著我們又收到楊從洛陽寄來的信。我的父親,這個退伍的老軍人、退休的老工人,連夜給侄兒寫了封信。好像侄兒就坐在他對面,在認真的聽他嘮叨,他把他的鼓勵、叮囑和期望,一遍又一遍地裝進信里。信發走后,就是等回信,這一等就是兩個多月。父親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那時候,越南頻頻在中越邊境掀起事端,連續出動武裝部隊,侵犯中國領土,在我領土上埋地雷、設路障、挖塹壕、修暗堡,向我境內開槍開炮,瘋狂進行武裝挑釁,打死打傷我邊防軍民數百人。局勢急劇惡化,嚴重威脅我國的和平和安全。</p><p class="ql-block"> 父親的臉色日益凝重,他抱著個半導體聽新聞,一聽就是半天。終于,楊回信了。這是這七九年春節前我們收到的最大喜訊!它像遲到的春風,吹開了父親臉上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楊在信里告訴我們,他隨部隊已經到了廣西的崇左。父親和我們兄弟姐妹一下子圍到地圖前,在地圖上比劃著尋找崇左,仿佛找到崇左,就能見到楊,就能保楊平安。那一刻,我想像著遠在百里之外的伯父,一定也是舒展了眉頭的。</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第二排左二是蔡明楊。攝于1979年2月)</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9年2月17日,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了。</p><p class="ql-block"> 事后,楊告訴我們:入伍后,他被分配在43軍127師379團五連。43軍號稱“鐵軍”、“虎軍”,最善于打大仗、打硬仗。而127師,更是我軍中歷史最悠久的部隊,被譽為鐵軍師;還在長征時,379團五連擔任川甘兩省門戶天險臘子口的主攻任務,五連戰士冒著槍林彈雨,浴血奮戰,打開了紅軍北上的唯一通路。抗日戰爭中,參加首戰平型關戰斗,游擊晉東南、淮漣反掃蕩、血戰營馮山、攻打淮安城;在解放戰爭時期,參加了秀水河子殲滅戰、四平保衛戰和血戰塔子山;1950年3月,在解放海南島戰斗中,全連五只木船打敗敵軍艦,是有名的渡海英雄連。</p><p class="ql-block"> 英雄的人民軍隊,光榮的傳統、英雄的榜樣,讓楊受到了教育,得到了迅速的鍛煉,使他進一步認識到軍人的職責,就是為了保家衛國。在洛陽基地的一個多月里,按照備戰要求,摸爬滾打,進行實彈打靶。南下廣西崇左,又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里,白天晚上都在進行臨戰戰術訓練,一切為了“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緊張的氣氛,似乎聞得出濃濃的硝煙味。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戰士,抓緊能抓到的點滴空閑時間,寫決心書,寫申請書,也寫遺書。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那么平靜,那么堅定,那么自信。他們已經作好了奮勇殺敵,為國捐軀的準備。這就是我們骨肉相親的子弟兵、這就是我們英雄無畏的子弟兵、這就是我們崇高偉大的子弟兵! 一旦祖國需要,就義無反顧。這一幕幕情景,怎能不讓天地動容?</p><p class="ql-block"> 楊說,他也寫了遺書。那一刻,父母的養育深情、養育大恩,點點滴滴都涌現心頭。他流淚了,淚水濕透了信紙。父親母親大人呀,萬一兒子倒下了,你們千萬不要過于悲傷;你們過于悲傷,兒會走得不安心。在遺書里,楊一再拜托自己的兄長,讓兄長代自己給年邁的父母挑水擔柴、端茶倒水,漿洗衣裳……</p><p class="ql-block"> 楊回憶說,17日那天,從清晨五時開始,直到下午三時半,他們才把二號高地拿下。戰斗的激烈、慘烈,不是槍林彈雨、炮火連天,就能形容的。60炮班的張國亮,河南滑縣人,戰斗一開始就倒在了戰場上,青春的熱血染透了綠色的軍裝。楊隨部隊正面攻擊祿平,一直沖在最前面,戰斗在最前沿。一次,他突然感覺自己褲子濕了,一看,是掛在腰間的水壺被子彈打漏了,子彈穿過水壺,變向后又把擦槍用的油壺打穿,卡在油壺外殼上。楊感慨地說,他是一個幸存者。當年,畢鋪地區和楊一同入伍的有12人,就有兩人犧牲在戰場上。袁明修,畢鋪袁家中灣人;1979年2月17日,自衛反擊戰打響的那天上午八時三十分犧牲,時年21歲。孫銀谷,畢鋪街上人,犧牲時也才滿二十歲不久。正是千千萬萬這樣的年輕戰士,用鮮血以至生命,才澆筑起共和國的長城。誰能說,這四十年的千里桃紅、萬里柳綠的春天,不是他們用青春和生命守護的呢?袁明修、孫銀谷犧牲后,袁明修的妹妹、孫銀谷的弟弟,又相繼入伍,穿上了綠軍裝,繼承了兄長們保家衛國的志愿。</p> <p class="ql-block"> 在自衛反擊戰中,楊榮立了三等功;不久后,他入了黨,當了班長,并以優秀的成績,再一次榮立三等功。楊盡了一個軍人應盡的神圣職責。作為幸存者,楊于1983年退伍,又回到了故鄉旗桿灣,又開始了旗桿灣那熟悉而又安寧的百姓生活。旗桿灣的溝溝坎坎、塘塘堰堰又有了楊的身影。踏著晨光,他一擔水一擔水的把家里水缸挑得滿滿的;頂著月色,他把家里菜園收拾得色彩斑斕。能不讓父母做的,他都和兄長搶著做,仿佛要把虧欠父母親人的都補回來。后來,楊通過自學和考核,成了一名赤腳醫生。他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地為鄉親看病、送藥,身上仍保留著軍人的品質、軍人的精神。一個電話,一個口信,無論是在吃飯,還是在洗漱,他會立即放下手里的事,背起醫療箱就走。楊因而也深受人們的喜愛。</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右起:蔡明楊、程幼清、袁春娥、程長清。攝于2018年3月)</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8年清明前夕,楊和新洲籍戰友相約重返廣西, 為長眠在那里的戰友掃墓。一棵棵青翠的松柏,掩映著一座座墓碑。在楊的腦海里,一座墓碑,就是一個戎裝的身影、就是一張青春的笑臉,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四十年了,戰友呵,你們還好么?寂寞么?你們要是活著,也會是兒孫滿堂,也會享樂天倫,也會享受明媚的陽光呀。楊有許多的話要說,一時又不知從哪里說好。一座座墓碑在他眼里都化作了熟悉的身影,三人一組、三人一組的戰斗組合,相互掩護,在槍林彈雨下交替前進。這都是他的奮不顧身的戰友呀。楊身著一直珍藏的昔日軍裝,一次一次地舉手致意:敬禮,我的巍峨如山的戰友!</p>
主站蜘蛛池模板:
榕江县|
阜平县|
类乌齐县|
霍邱县|
冷水江市|
靖远县|
哈巴河县|
黔西县|
镇平县|
泗阳县|
会泽县|
瓮安县|
丹凤县|
潮州市|
黄大仙区|
蒙阴县|
湘西|
丽江市|
金沙县|
那坡县|
南岸区|
高邑县|
巴南区|
将乐县|
新沂市|
黑山县|
博兴县|
浙江省|
仲巴县|
平湖市|
汤原县|
绥芬河市|
宁蒗|
酒泉市|
滦南县|
珠海市|
卢湾区|
集安市|
通江县|
宁乡县|
大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