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煙霧中的故鄉

Long King ??

在閩東千山萬壑圍護著的一處幽谷，有一塊山環水繞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故鄉——屏南后垅村。它瀕臨白水洋，有著和白水洋一樣的地貌、一樣的溪流。 一條溪流如玉帶般繞村而過，在村尾與另一條溪流融合，匯成一個碧水悠悠的深潭。潭上有一座古橋，兩岸是濃密的森林。群岫碧摩天，蔥蘢森古木。一帶樹陰濃，高欲覆我屋。開門且看山，娛情在松竹。暇則臨深淵，晚風垂獨釣。 上中學時，我家住在縣城，奶奶和二叔一家住在鄉下。周末，我常常和班上的同村同學一起回后垅村。它離縣城很近，只有五里地。連綿的山，蜿蜒的水，總是給人一種春光無限的美。 我們走在溪邊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聽溪水潺潺，聞野花芬芳。兩岸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條清淺的水。溪水時而湍急，時而舒緩。河面相當遼闊，每每有大大小小的沙洲，長著青翠的雜木，各色的野花，喧鬧著春天，吸引著蜂蝶。 兩岸重山復嶺，環抱屏峙，溪水蜿蜒，碧澄清澈，云影嵐光，上下一色。還是曾祖父的詩歌寫得好呀：“溪如走線線百折，潭似明珠珠亂綴。古木修篁森野岸，如火如荼山花爛。苔痕草色各爭春，擁碧藤蘿懸水畔。澄波掩映萬山青，好鳥鳴林相唱和?！?lt;/p> 特別是在杜鵑花盛開的季節，我們穿行在五顏六色的杜鵑花道上，一路蹦蹦跳跳，引吭高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沉醉在大自然的懷抱中。 溪水中有許多的小魚小蟹，總能消磨著你的時光。摘野花捉小蟹，讓你流連忘返。還有村尾的龍津橋，兩岸樹木成蔭，環境幽靜。夏日，橋上涼風習習，橋下潭水悠悠。游魚出沒，溪邊垂釣，別有一番情趣。 祖屋依山面水，屋前聳立的旗桿告示著曾祖中舉的榮耀。門樓氣勢宏闊，木雕豐富多彩。院內的四方天井，奶奶在上方搭起兩排花架，上面種著一盆盆家鄉的土蘭，四季花開，全村飄香。 走進后花園就好像走進了一個冰封雪飄、銀裝素裹的世界。里面種滿了各種各樣白色的花草，有石榴、杜鵑、山茶、木筆、木槿等等，素潔高雅。因此我對白色的花總是特別鐘愛，見到稀奇的，就要買回家。春節前福州人都喜歡紅紅火火的花，可我卻抱著一盆潔白的仙客來，把那賣花的老板驚得一愣一愣的。 雨水泛濫的季節，溪水常常漫過河堤村道，漫到天井里，帶來了很多小魚小蝦，有時甚至還有青蛙。我一高興總是現在大廳的邊沿伸手就抓，可奶奶總是阻止我，說是小溪發大水了，小魚小蝦遭難了，到家里來避難，怎么能動呢，就讓它們在天井里呆著，等到大水退了，送它們回小溪吧。 春節回家，雪花飄飄。很多小鳥找不到食，常常會飛到二樓的廳堂覓食。孩子們就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带B雀來吃時，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一拉，那鳥雀就被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 祖屋前有個很大的沙洲，也是故鄉的一景。它的形狀酷似鯉魚，有個很形象的名字——鯉魚板。上面有碓坊，碓子沿河筑著，河水嘩啦啦地流進水車，然后帶動一根橫木上下轉動著，不辭勞苦地日夜為人們勞作著。 水車的兩邊各長著一棵幾百年的柳杉。遠遠望去，兩棵柳杉架起的龍門里，水車早晚車輪流轉如活鯉朝天。真是大自然天造地設栩栩如生的一道鯉魚跳龍門的絕景啊！一棵樹樁中間因有白蟻曾遭雷擊，留下一個大大的樹洞。我就喜歡一個人躲在那樹洞里，看翠竹青青聽水歌潺潺。 之后隨著奶奶的去世，叔叔的搬遷，再加上工作的繁忙，很久都沒有回老家了。再后來隨著溪上游化工廠的建起，故園就開始了它的厄運。先是溪中的水不再適合人飲用，水中的魚兒不斷死去。一些有本事的人就遷到縣城。 垃圾場又來了，這下全村人只得告別生他養他的土地外遷了。而后火葬場又建在后垅村旁，不知不覺中它變成了死亡的代名詞。人們表達死里逃生的口頭禪變成了“差點去了后垅溪”。 去年父親腦血栓，神志不清。我趁著寒假回家照顧父親。他老人家時而清醒，能跟你談天說地；時而迷糊，胡言亂語胡亂打人。他雜亂的思緒在飄緲的記憶里來回巡游，游離在人鬼之間。還口口聲聲說要回后垅溪。他已不能行走，卻不停地固執地要我們攙扶著他顫巍巍地走向大門，口里還聲聲呼喚著“媽媽，我要回家?！?lt;/p> 事實上，那是他已接近生命的終點，平時總是神情漠然，但伴著那一聲聲的呼喚，竟昂然抬起頭來，雙眼饑渴地注視著遠方。暮年的父親呼喊著媽媽實在讓我動容，一聲聲呼喊道盡了漂泊也道盡了回歸。 弟弟按照父親的遺言，在老家為父親找了一塊墓地。當我們二十九日托著父親的骨灰回老家安葬時，天上飄著雨雪。上蒼似乎也在憐憫，為這人世間永別的分離，分離的永別。 我想他大概是長期在外工作，思念家鄉吧。何況他力氣十足，病情還算平穩，應該還可以過個年吧。然而，農歷二十七日清晨，他老人家還是寧靜地走了。父親一生坎坷，早年失父，他很小就擔起養家的重任，沒能讀書?？伤麉s有很深的讀書情結。當我還很小時，他就抱來了一堆堆曾祖留下的古書讓我看著。在那知識匱乏的年代，我就是在那一本本線裝書的繁體字里讀過了《三字經》，讀過了《弟子規》。 我又回到了很多年未踏進的故鄉。故鄉，久別的故鄉，在黃昏的音色里，我踏著繽紛的落葉回來了。在寒冷的臘月里，我冒著飄揚的雪花回來了。我披麻戴孝，突然闖進你悲涼的夢境?？晒枢l，我那曾經山清水秀的故鄉，現如今只見荒涼的村落，疏落的寒林，河水總是濃厚的天青色，遠近的溪水不斷地嗚咽著。對岸的樹林，如今除了染血的老葉別無長物，唯有幾葉殘紅，為你裝飾這月凄霜冷的夜晚。 在一陣瘋狂之后，一切都落下了，伴著秋的死雨的魂——滿山的寒林上那點點漂浮著的紅葉，幻化成一聲聲幽怨的低吟，一朵朵孤零的夢。一切都落盡了。而那些不能落下的，從每一寸崎嶇中挺拔，在時時刻刻的坎坷里向清冷的天空索價，用剛勁的線條在天空寫著它的倔強。 故鄉的月，從云層里露面，孤獨的凄清的，透過窗扉，把一片黯淡的光灑在枕上。故鄉，你以你陰郁的面容引動我悲哀的游思翱翔。歲月似流水，逝去的歲月如風箏，短線在彼岸。 在不斷的落寞中故鄉你踱過了一寸又一寸的光陰，你在彷徨，你在失意。故鄉的山已傷痕累累，故鄉的夢已支離破碎。風再也不能給杜鵑花吹奏出美妙的歌詞，雨也不能帶牽牛花浪跡天涯。故鄉，我的故鄉，在一個月色晃蕩的秋千上，你搖響童年的撥浪鼓，帶著一截動蕩的歲月，一地繽紛的落葉，拖著風車消失在茫茫的、茫茫的迷霧中…… 鯉魚板，坐在你廢棄的石碓上，衰敗的水車寂然無聲。只撿的幾葉樹的回音，又怎能讓我沿著你嗚咽的流水去尋找故鄉失落的一個個音符呢…… 一切的美麗都會過去，惟有視線盡頭的地平線，才是永恒的故事。多年以后走出村子，才發現原來父愛是山那邊一籠無塵的秋月，鄉愁是水這邊一首難忘的童謠…… 安息吧，父親！再見吧，故鄉！我熟悉的山崗、樹林和田野，請你們神圣地幽靜地守護著，守護著我的父親，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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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煙霧中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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