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學生罵的老師的日記

秋色寒香

上午最后一節是六年級的書法（我的課都在最后），走進教室面對的是沉浸在課間熱鬧里的學生，得先維持紀律。喊話沒有用，戒尺用力敲講臺才鎮住。找一個學生看著，一個幫著記名字（只是嚇唬他們一下而已），然后才放心地轉臉在黑板上寫字例。 聽到有人說話，回頭看，發現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發生了爭執，停下來，走過去，問怎么回事。男生說他的本子被女生撕了，女生說她的本子被男生扔了。原因是兩個人換位（我每周一節課，不知道他們的座位），男生把書包放在女生的抽屜里，壓著書了……我一聽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分別批評了幾句，又把女生的本子給她撿過來，說，你看，兩個人的本子都爛了，可值得？女生順手把自己本子爛的那一頁撕掉了，頭一昂，說，沒有，我的本子好好的，沒有爛。我一看，有點生氣，問她，沒有爛你撕掉干嘛？她依然昂著頭說沒有，我用戒尺敲了一下桌子，說，沒有那你就寫吧。然后又大聲地對著全班同學補充了一句：如果兩個人有一個謙讓的，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班里同學跟著附和，說就是的，都不知道謙讓。 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每天，每個老師的課堂上都會有一些意外，特別是我們這些小科老師，更是有處理不完的問題。我都不當回事，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繼續給他們寫字例。 以往都是寫完以后巡視檢查他們的書寫情況，并一個個給修改、示范。今天怕課堂再亂，就站在前面盯著。看到兩個女生傳紙條（其中一個是剛才和男生發生爭執的），走過去，拿過來一看，無法再淡定。 字很差，寫得亂七八糟，前面幾句還夾雜著各種我都說不出來的臟話。六年級的女生，單純何在？ 　　接下來就是針對我的惡毒詛咒。 大家可能看不懂，我給翻譯一下。一個班里五六十個孩子，字寫得好的沒幾個，我是六年級才接的，無力回天。天天看這樣的字，慢慢就習慣了。 “看書法老師天天bb歪bb歪，有病吧！還寬容，我們說話咋礙她事兒了，她忍忍不行啊！” 這一段話里兩個感嘆號，看來她確實很氣憤，比老師還氣。我不明白了，難道我不讓他們在課堂上說話有錯嗎？ 　　接下來另一個女生勸她不要生氣，她說： “氣死也得帶上書法老師一起死！” 又是一個感嘆號！ 　　和她傳紙條的女生讓她閉嘴吧，她偏不。接著說。 “書法老師個老不死的，死了是為社會除害，字寫得好了不起咋地？？？？？？？？？？？？？” 一連十三個問號！ 證明字寫得好她是不屑一顧的嗎？我怎么就成社會的禍害了？ 　　沒敢再說她什么，匆忙宣布下課。 我怕。 我怕萬一她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家長不會放過我，社會的“正義”不會放過我。 所以，我只能默默承受這樣的侮辱。 我不知道，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利。 　　就在上課前，群里有人發了一段視頻，一個叫鐘美美的小男孩（我以為是女孩）模仿班主任在班里面訓話的樣子，語言、表情、動作都很生動，儼然街頭潑婦———也許，這就是他心目中班主任的樣子。 接著是一篇標題長長的文章，《模仿班主任的爆紅“影后”鐘美美被約談刪視頻，是誰在扼殺孩子的創造力，誰在害怕？》 不知道視頻的點擊量，文章一周前發的，2.8萬點擊，397在看，如果這個小男孩真的火了，視頻的熱度應該更高。 　　只要有關醫生和老師的內容，都能引發大家的特別關注。 疫情期間，醫護人員舍生忘死，成了眾人贊頌的英雄，改變了世人的偏見———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生活里多的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就像當年汶川地震時的譚千秋老師，現在，已經被忘記了。 但是，平常日子里哪有那么多的危難時刻讓你挺身而出，老師每天守著的不過是一方教室三尺講臺和幾十個別人家的孩子。 我始終認為，沒有在基礎教育的講臺上站過十年以上的人，沒有資格評論教育，評價老師。人渣，每個領域都有，不能以偏概全，否定整個教師隊伍。 　　我不知道有人為這鐘美美叫屈是出于什么心理，從他的表演功夫來看，中間會有許多演繹的成分（他不可能一字不落地把老師的話都記下來），明顯是在丑化老師———就像今天這個女生，站在她無知的立場上侮辱老師。 如果鐘美美是去學表演進演藝圈，是棵好苗子，就怕好苗子沒有好好管理長成了歪脖樹。 我們的教育問題積重難返，也不是一兩句說得清楚的。那個被模仿的班主任雖然語言刻薄，但我們能想象到她每天面對的是怎樣的學生。教育是一個連續的過程，不是從學校才開始，不能都歸咎于老師。 有幾次放學走到校門口，聽到接孩子的家長抱怨老師拖堂。覺得心寒。 　　我本不想說，可今天課堂上的遭遇讓我忍不住發聲。 去找管教學的副校長，她讓我不要生氣，可是，怎能不氣，從小長這么大沒有被人這樣罵過，而且罵我的是我的學生。事后反思，我不覺得自己管她是錯，也沒有過激言行，如果有監控，我希望能調出監控來證明我作為一個老師的清白。 有人動輒拿有沒有人格魅力這樣空洞的說詞來評價一個老師，我自認為自己具備教書育人的能力和德行，很多老師都具備，可是他們視而不見。就像那個女生說的，字寫得好了不起咋地。 我不是名師也不是優秀教師，只是義務教育階段的一名普通的美術兼書法老師，他們不尊重我的課堂是因為這些科目與他們的升學考試沒有直接的利害關系。 社會對老師的偏見太多，報應只會回到孩子身上。很多事情是因果的惡性循環，我們看不到，不在意。 中午沒有休息，因為我的心不夠大，不能做到一笑置之。 想起幾年前看到的一個視頻。視頻里，一個不服管教先動了手對老師推搡不休的學生，一個氣憤至極一再退讓左支右絀狼狽不堪的老師，下面是笑著起哄，喊打的學生。當時，沒有誰把他當成老師。他還手了！他打學生了，于是，他就是老師了。老師打學生了！ 作為一個老師，我很惶惑，該怎么教育學生才不至于無端受辱。我們受種種約束和監督，動輒得咎，天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不免遭遇困境。學生是接受教育的，可教育不僅僅是學校的事，不僅僅是老師的事，孩子出問題就問學校怎么教育的，這是什么邏輯？我看過一些家長到辦公室咄咄逼人的樣子，明明自己孩子打了別人致傷，老師安撫受傷者毫無過錯，他們卻告到教育局說老師“過于”照顧受傷學生了，后又來到辦公室要求學校給協調醫藥費——不愿意拿那么多。說你們怎么教育學生的讓他犯錯誤，好像孩子在學校犯錯了就是學校沒教育好；讓孩子回家反省兩天他們說你有什么權利不讓我們上學。我就不明白，難道你家孩子犯錯誤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因為是孩子就得對他無限制地容忍，忍到他長大后犯大錯？ 沒有懲罰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我不知道我們對未成年人的過分保護能讓他們成長為怎樣的人。 　　文革以后，被打碎的師道尊嚴就沒有能重建起來。這更是一個金錢和權勢統治話語權的勢力年代，雖然重教但不再尊師。“生則謹養，死則敬祭”那是遙遠的往事，今天的師者想都不用想。 這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與尊師一并丟失的還有很多寶貴的東西，仁義禮智信都不再被當回事。坍塌的信仰和混亂的秩序亟待重建，可是，我們靠什么重建？重建的過程需要教化的作用，而擔負此重任的老師又不被尊重，如何實現？ 誰都可以指責老師，誰都可以任意侮辱，學生敢在你背后貼烏龜灑墨水，敢揪住你的衣領當面叫囂，敢把冰冷的刀子插進你的身體……難道受此傷害的老師都是罪有應得？為什么沒有人站在公正的立場上說話還說一定是老師有問題才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不管是老師打學生還是學生打老師，都是老師的錯。師生關系不應該是這樣的，劍拔弩張，互相傷害。這一定是不正常的。 人有病，天知否。 所謂的正義之士對這些現象發表各種評論卻不深究原因，只能是給輿論增加一點佐料而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各種問題依然是社會癰疽，流血化膿，他們看到的依然是明艷的桃花。 　　寫完這些，那女生被另外一個女生領著來道歉，說是班主任讓來的。那女生解釋說因為我批評她比那個男生多，自己當時太氣憤才說了那樣的話。 然后就是眉飛色舞地告訴我，他們班紀律一直這樣，他們都習慣了在這樣的課上玩，學生只怕語數外老師，有時連外語老師都不怕。還有就是班里哪個學生最難管，讓我直接打就行了…… 我心軟，不會為難別人，所以我原諒一切，就像事情發生后我沒有告訴班主任也沒叫家長。 如果我不原諒就可能會被目為不寬容，小題大做，大驚小怪……如果學生被處理，恐怕會記恨我一輩子，還可能會想不開，這都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忍下了，不會記恨她也不會想不開，這樣比較好吧。 可是，如果今天是我這樣罵了學生，家長和社會會原諒我憤怒之下的口不擇言嗎？不會原諒，因為我是老師，學生可以為所欲為，老師不能。 受委屈的老師不是我一個，這掀開的只是冰山一角。 只希望輕易獲得原諒的她能真的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然后成人。 今天，深深覺得自己當老師挺失敗的，面對著這樣的社會現實，還有這樣的學生都無能為力。 同事都勸我放寬心，不要當回事，更讓我覺得悲哀———我們都是在忍辱負重地教書。教育沒有了尊嚴，能教出有尊嚴的學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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