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昨晚飛機降落的瞬間,瞥見燈火通明的街道中央一朵綻放的煙花,心不由得顫動了一下。明天就是除夕,中國最重要的節日,我卻久久回不過神來,與外出一樣,歸來也需要一種確認。悶重的鞭炮回聲已有了些年的味道,一遍遍提醒我身在北京,那個溫暖的國度在我轉身的一刻,已經遙遠。</p><p> 從夏天走回冬天,只是一個眨眼;從吳哥走回北京,或許要久一點。</p><p> 仿佛還是六天前飛機窗口中寥落的燈光,心曾忐忑這窮苦的國家能有怎樣的風景?網上旅游攻略中幾條反復強調的文字讓人心驚,包括“餐飯總有吃不飽的感覺、當地乞討小孩追著游客要dollar、不要當地小孩當導游,否則會被索要高昂的費用、一定走大路,因為小路遍布地雷……”那些描述,讓我期待的心一度降溫。</p> <p> 果然如此,首都金邊上空的飛翔讓我誤以為到了不通外界的鄉村,沒有整排華燈相連的寬闊馬路,沒有首尾相接擁堵的車流,搖搖曳曳幾點光,凄涼如鬼火一般,似乎印證了那些忠告。</p><p> 出機場頭也不敢回,生怕趕不上領隊,獨自遺落在這個荒蠻的地方。</p><p> 拉行李去酒店,純實木雕花的樓梯、房門、家具甚至天花板……還好,還好。</p><p> 晨起打開窗簾,不敢相信窗外不遠的地方竟是湄公河,微泛著光,散種著的椰子樹、棕櫚樹,越發抒情起來……一時眩暈,晝與晨,哪個才是真象?</p> 這季節天氣剛好,初夏的溫度,曬但不悶濕,清爽利落。不是雨季,不是四十七度的高溫,算是當地一年中最好的時候。<br> 先是去了現任國王西哈莫尼的皇宮,翹角揚檐,雕花灑金頂,亦是泰國建筑的鼻祖。里面金銀寶石鑲嵌的佛像,講述著富貴。但想起前一夜稀疏的燈光——貧與富,苦與甜,天大的對比,興奮的感覺竟也不翼而飛,只暗暗將心一陣抽緊。<br> 我告訴自己,金邊只是一個中轉站,真正的目的地還未到來。<br> 一直疑惑渴望旅游的心情究竟為了什么?難道一路勞頓,跋山涉水,只為了記住一朵小花的名字,聽說一段不真切的神話故事。品嘗一口異國的美食,在地圖上多插上一個“去過”的標志?抑或一種炫耀,一股得意,一種安慰,一份茶余飯后的談資?不是的,一定不是的。那么又是為了什么?千里迢迢,謀一個相遇。<br> 車子在異域行走,景色在窗外流轉。吊腳的木制小屋、沒有木葉只掛果實的棉花樹、白色瘦削的牛、碧透齊整的水田。繼而是滿樹的青椰、成蔟的三角梅、曬成小麥膚色的赤腳少年,與平日的生活相去甚遠。我漸看得呆住了,心輕飄飄,久不觸地。<br> 旅游是最好的造夢師。一方水土一重夢境。<br> 而當我真正站在吳哥城廢墟的巨大石塊之上,我的夢境才剛剛鋪展舒卷,拼貼出清晰的脈絡。<br> 柬國古老的廟宇多達千余座,佛教曾在這里繁盛。許是由于宗教的迭變統治不穩,或是氣候擊敗了這里龐大的水利工程,這里一度棄用。幾百年間一直湮沒于密林,像魚群遁于深水,消失得無息無聲。直到1861年,考古隊才再度將其喚醒。人們不敢相信,這朵建筑雕刻藝術的奇葩在無人注目的情況下獨自開放了如許多年。一時驚訝、贊嘆、欣喜若狂......<br> 只是時光畢竟給了吳哥滄桑,看那些龐大的石刻佛像表面,班駁殘缺,像飽經歲月的人粗礪的皮膚,皺紋早已爬上臉龐,掩飾不住的那一枚枚深的皺褶不再能夠撫平,卻也閃耀著成熟穩重的光輝。<br> 時間掠去了古城青春的鮮麗,卻給了吳哥老者的從容。<br> 還是舊時的形制,以宗教為原形,幾重回廊象征須彌山,高聳的寶塔象征山峰,環繞的水系既象征咸海同時又是護城的屏障。這些12世紀的古文明設計完美、實用,像一架精密的機器,又不全是,它還莊嚴、大氣、美感十足。難怪要尊它為世界第七大奇跡。而且越是走近,越是有一種迫人的力量。榫卯結構的石制建筑規整、磅礴,卻又遍布精巧繁密的雕刻。絲絲縷縷的渦漩卷草,小巧的佛像以及神話中多變的故事,一鑿一鑿,仿佛還帶著溫度。側耳傾聽,工匠敲打石塊的劈劈聲就在不遠處回蕩......<br> 歷史從來都是一場悖論,沒有當年高棉王朝集權的統治,沒有舉國近半數的人力禁錮在這浩大的工程,也就沒有今日值得贊頌的古文明的輝煌。誰還會為著我們祖先的智慧與才能而驕傲?人類文明與社會制度的進步從來是兩回事。<br> 民主的世界所以難再有大的創造。<br> 我們只有仰慕。<br> 記得在大吳哥攀登寶塔的時候,石階陡峭,須手腳并用。那一刻我更強烈地感覺到它的力量。導游小謝說因為每一步都等于朝拜,佛在高處接受我們的虔心。后來聽說從來沒有教徒失足跌落,倒是游客常常發生意外。大概是信徒在佛的威嚴下,心存敬畏,每一步都走得謹慎莊重、心力集中。游客則忙于張望興奮,未免樂極生悲。不過人們寧愿相信這是佛對信眾的庇護。<br> 佛還在嗎?暖光中,巴戎寺那49座石像,近二百張微笑的臉孔讓人的心柔軟著,碩大的石像重重疊疊,含糊的雙眼似睜又閉,是不忍看著什么?我想起景點內外成群的當地孩童,干瘦矮小,麥色的皮膚,眼睛卻極大,怯怯地兜售著廉價的工藝品。有時跑起來活脫個猴子。因為貧窮,憑這微小的生意掙一點學費罷了。也有涼棚下不停歇的演奏的地雷受難者,殘缺的身體奏著簡單的樂音。全憑游客自愿捐上1000瑞爾(注:100人民幣約合44000瑞爾)即使沒有人往錢罐里放錢仍舊全心地彈奏。太多受難的人,源于七十年代紅色高棉的戰爭。據說那時700萬人口遭屠殺了近300萬,而且都是有知識、有才能的人;據說那時中國捐送給柬國700萬顆地雷,平均柬國人口一人一顆,至今還未排凈;據說當年的萬人坑心驚觸目,今日的殘障人數不勝數。那么,是什么給了這個民族快樂生存的勇氣,三十年前的莫大傷痛,怎會如此輕易撫平?!那些年幼的孩子,對中國人沒有絲毫的仇恨,對貧瘠的生命沒有絲毫的抱怨,相反友好地用簡單的中文與你對話,在你遞去糖果的時候,虔誠的雙手合十,說著謝謝。在崩密列那個開發最晚的景區,孩子們友善地陪伴你左右,攙扶年老的老師、警示你周圍的雷區、指給你看容易忽略的雕刻。即使聽懂了你并沒有零錢與糖果給她,仍對你不離不棄。看你的眼神干凈得一塌糊涂。我明白了,旅游指南上那些險惡的詞句只能說明我們這些看似高尚的人多么的骯臟,以一種扭曲的心態去揣度至純的心靈。我相信一種說法:“你只能看到你內心存在的東西。”是我們遠離信仰太久,連真誠的靈魂都無處安放。<br> 高棉的微笑,是一種默許、一種憐憫、一種寬容、一種靜穆。佛乃“人”、“弗”合一——人在無有之處即為佛。柬國的善良人們諒解了粗暴、殘忍、不公,用一種大包容化解了仇恨。那微笑平和、慈悲、觸動人心。微翹的嘴角超越了生死的紛擾。<br> 也許,他們失去的,也正是他們得到的。<br> 有了善良的繁衍。佛亦可消隱。<br> 吳哥實在已經在消隱,塔布蘢寺粗大的樹根早已纏繞包裹住寺塔,一些根蔓甚至撐裂了石寺。枝枝蔓蔓,磚磚石石,糾纏融合,生長為新的整體。相依共生,透著一種生命的玄秘,比之前更美!<br> 用不了多久,這粗壯的根系必定撕碎整個建筑,石寺裂為碎石,碾為塵土,化成樹木新的土壤。再偉大的人力也終將為自然超越,不要說人改變得了自然,只是時間尚早。只要有歲月留存,聳立的終會平坦,永恒的終會消磨。<br> 我不免悵然,不過,那皆是吾生之須臾所不能見的。<br> 生與死,從不遙遠。<br> 走出門口的時候,朋友忽然問我:“你站在這里,能否想象高棉吳哥王朝全盛時的樣子?”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石寺修葺一新,枝蔓倒帶般抽回,遠處高塔的石階上正攀爬著虔信的人群,一步一首。城里的王,集結著驍勇的軍隊,號角聲悠長的調子驚醒了護城河里隱現的鱷魚,在旭日的光亮中突露著傲人的利齒。<br> 想象常常能佯裝記憶。<br> 好吧,該走了,除了想象,旅游從來不能真正帶走什么,飛越山水,只是為了給今后干涸的夢境多一種選擇。別的,無非留一個微笑在心底,在遠方的路上。<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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