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 </p><p> 我出生時,媽媽剛在父親服役的駐地邢臺參加工作不久。50年代正是激情燃燒最旺的歲月,人們為建設社會主義的新中國都恨不得使出全部精力,剛參加工作的媽媽怎甘心因生產休長假而落伍?很快,媽媽返回老家涉縣東達村生下我就急匆匆上班去了。于是,沒奶吃的我便有了奶娘。</p><p> 那個時代,我的老家似乎好多人都有奶娘,由此許多人名字都有個“乃”字,比如,乃亭、乃生、乃保、乃廣,就連我的奶爹任之儉的奶名也叫乃昌。曾有一篇散文《太行奶娘千千萬》記敘了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將領劉伯承、鄧小平等的孩子與涉縣奶娘的故事。鄧樸方就曾在奶娘家改名為“奶云”。當然,老區奶娘和奶兒那是一種人民群眾與共產黨的深情,是一種偉大的家國情懷。而我和奶娘只是普通百姓的母子情深。</p><p> 我的奶娘家住在本村廟家胡同(本來胡同多以姓氏而定,只因胡同口原是一座大廟,便取此名),大廟是當時村里最大的院子,北房是廟殿,不知敬過哪方神仙。南側有個舊戲臺。大廟的院子的西側,是新蓋的新式戲臺,戲臺門額上方鐫刻著毛主席的手跡:百花齊放、推陳出新。只是從我記事起,這里就沒見過這里泥胎神像,卻是我啟蒙識字的學校。人們一直稱這里為大廟,只是已演化為學校的代名詞。東達小學是有一至六年級的完全小學,據說是抗戰時期建立起來的,我的父親就是在這里念的抗日小學。上世紀80年代小學遷建,大廟小學連同戲臺都成了百姓的莊稼院。這里喧囂消失,風光不再。但在我的少年時代,大廟是除大隊部之外的又一個文化中心。平時常常傳出孩童特有的那種整齊扯嗓的朗讀聲,大年幾天和正月十五前后,由村劇團(文革時叫俱樂部)唱幾出現代戲,鏗鏘的鑼鼓聲,在我奶娘家小院都能感到強烈的震撼。</p><p> 奶娘家院門外還有一道門。這道門沒有門板,就是個簡易牌坊式的門樓。緊挨門樓的有一小院,是奶娘家的本家。穿過門樓是個逼仄胡同,繞過墻角才是奶娘家的坐西朝東的低矮院門。院門過道右側是壘著石頭槽的牲口圈,當時沒有北屋,對著院門的西屋就算是正房。南屋黑魆魆的,放置雜物一直沒有住人。院子北側,曾有個小門,穿過小門是空蕩蕩的一塊空地。后來空地成了生產隊的馬棚。奶娘家封了北門,靠北墻蓋了三間進深不足兩米北屋,憋憋屈屈還比不過當今樓房走廊寬。不過,這總算是個四合院了。</p><p> 我的奶娘家很有可能成為城里的干部之家的。我的老家是抗日老區,奶爹上世紀40年代就入了黨,當過村農會主席,據說還曾被選為南下的地方干部。又聽說,我奶娘家的人死活不讓奶爹南下,奶爹終被留下,在村里當了一輩子農民。當然,如果奶爹南下,我與奶娘就今生無緣,我的童年便將是另一種記憶。</p><p> 我跟年邁的奶奶生活,奶奶患有多種病,手指頭腫的有時連飯都做不了,常常我空著肚子上學去。于是,課余時間時常不斷地就跑到奶娘家,找口吃的,喝口稀飯湯。那時,山里的百姓窮,好多家都沒有暖壺。遇到親戚貴賓來,都是趕緊現籠火現燒水。我去奶娘家,好多回奶娘不但燒了水,還在碗里滴幾滴香油,催我:總嘛嘍(快點)把這香湯喝了。至今,我依稀記著:坐在西墻跟的長條板凳,上午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端著冒著熱氣的碗,吸溜吸溜喝著滾燙的香湯,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湯。</p><p> 奶娘家的孩子們有二男三女,待我非常好,長我三歲的二姐更甚,視我親如手足。奶娘對我念叨過多次,二姐在家里出力最大。二姐還在上初中時,有幸被招工進入了在涉縣剛剛建廠的河北東風制藥廠,那時節,在農村別說當干部,就是家里有當工人的,都是一種榮耀。</p><p> 1977年,奶爹被查出癌癥。為奶爹治病的開銷全部壓在了二姐的肩上。二姐當時的工資也僅僅只有30多塊,為給奶爹做手術,她求廠里求朋友借遍了錢,好幾年廠里財務每月要扣二姐10塊錢。我想象不出,當時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承受著怎樣的壓力?</p><p> 東風藥廠距離老家東達村50多里,二姐每個星期天都要回家去探望父親,每次從廠里食堂買一大掐油條。油條是那個年代城鄉百姓最奢侈的食品,城里人也不舍得常吃,奶娘將油條放在吊籃里,見天給奶爹做湯面時,將干油條跑到湯里漂起油花,也就省的放油了。患了癌癥的奶爹手術后,又活了7年。手術后的奶爹吃著干油條很是滿足,笑瞇瞇地向人諞:“一輩子我也沒吃過這么多麻糖。”</p><p> </p><p><br></p> <p><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衛星地圖下的東達村</b></p><ol><li><b style="font-size: 20px;">奶娘家的小院位置</b></li><li><b style="font-size: 20px;">長長的縫隙是廟家胡同</b></li><li><b style="font-size: 20px;">原來的大廟(小學兼戲院)被瓜分成幾戶農家院子</b></li></ol> <p> 奶爹的弟弟,按我老家的稱呼應叫“奶小叔”。小時候家里窮,奶小叔被他父親賣到了山西,而他的母親也被賣到山西另一個地方。奶爹沒當上南下干部,奶小叔卻在山西參加了劉鄧大軍,一路南下到達巴蜀,長期在重慶賓館當領導。</p><p> 大概1970年的一天,奶娘家突然熱鬧起來,“裝修”黑魆魆的南屋——迎接奶小叔回家探親。所謂的“裝修”就是在黑墻上貼滿了報紙,還別說經過一捯飭,小南屋也變得亮亮堂堂。</p><p> 奶小叔回來了,他高大威猛身軀偉岸,嬸子是滿口巴蜀方言腔的普通話,快人快語很健談。她講了很多有關重慶的話題,我都像聽西洋景式感到新鮮,許多至今還記憶猶新。比如,我們見女性長輩稱是“阿姨”重慶叫“嬢嬢”,比如描述山城,嬸子說她在銀行工作,每天步行“要一咯噔(臺階)一咯噔地上,上一千個咯噔。”那時節,我正在偷著看還沒解禁的《紅巖》,嬸子對重慶的表述,讓我在書中得到了印證,使我少年時代就對山城有了感性認知。</p> <p><b style="font-size: 20px;">奶娘與我的兒子在達活泉亭子下</b></p> <p> 80年代末的一個春上,在我多次約請下,奶娘終于走出大山走進了城市來了邢臺。我的兒子倒是和這個奶奶有種自然的親近感,把剛剛學會的童話故事、小人書上的傳說炫耀式地講給老人,奶娘似懂非懂地與孩子不找邊際地交流著,倒也有一番情趣。期間,我們逛了商場,公園,還在達活泉公園留下了幾張孩子緊貼在老人身邊的寶貴的照片。那段日子,奶娘很是開心,給我講了許多我不曾了解的往事。我想叫奶娘多住些,可天氣越來越熱了,奶娘穿的還是棉襖棉褲,非要回去。我拗不過她,便找了輛車將奶娘送往二姐那兒。一路上奶娘暈車嘔吐數次,走走停停,終于到了東風制藥廠二姐家。東風制藥廠建于60年代末期,是三線建設的產物,坐落在一條深山溝里。二姐家是廠里分的樓房小單元。站立窗前遠眺,倒也是“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p><p> 二姐盛情款待了我,還領著我到工廠所在的溝口赤岸村,參觀初見端倪的八路軍一二九師舊址,還給我講解了漳南渠的來歷,以及剛剛修砌了石梯、安放劉伯承元帥骨灰的將軍嶺。那時這個景區還屬草創階段,沒料到,如今這里已成為名聲遐邇的旅游勝地。</p><p> 奶娘的兒女們一個個長大,又一個個離開了村子。大姐去了外地,二姐和小弟在東風藥廠,大弟在水泥廠,小妹嫁到了河對面的小村。大廟胡同深處的小院漸漸寂靜了,奶娘在80年代就成了獨居老人。她思念兒女,牽腸掛肚,望眼欲穿。那年在邢臺奶娘給我念叨:好幾回,村里有人傳信說,恁家的誰誰回來了。奶娘總是趕緊把小院拾掇一番。好多回一場空喜,是傳信人“編笑話誑我嘞。”</p><p> 那時節,孩子們在外上班,是奶娘的榮耀。孩子們遠離身邊,又讓奶娘常守難捱的空寂。晚年的奶娘生活在孤獨里,也生活在渴望中,對孩子們、親人們的思念成了奶娘排遣孤獨寂寥的動能源。</p><p>我對奶娘說,來年再來邢臺,奶娘也答應了。可奶娘再也沒有走出大山,奶娘得了重病,是那種讓人聞之色變的病。奶娘不認字,雖然患了重病,并不知內情,沒啥壓力心情還是快活。</p><p> 一個寒冷的冬日下午,老家打來電話,奶娘去世了。我找了輛吉普車,和妻子連夜往老家趕。吉普車不嚴實,寒風直往車里鉆,走到邯鄲已是黃昏,動的手腳僵硬,在路旁小攤喝了碗羊湯,才暖和了些。一路顛簸,到了東達都大半夜了。冬夜的山村,沒有路燈,山風陣陣襲來,寂靜中似乎卷著蕭殺之氣。</p><p> 第二天,奶娘出殯,儀式隆重。我披麻戴孝,手拄哭喪棍,一路啼哭,轉過幾條街,把奶娘送至墓地。除了1974年奶奶去世,按老家傳統戴重孝送殯,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p><p> 之后好多年,我很少回老家,再也沒進過奶娘家那個小院。再后來二姐打來一個電話:“老家房子被賣了。沒有家了!”一聲嘆息,悲愴無奈。</p><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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