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文學》2020年5、6月合刊：疲倦（中篇小說）

荒原的馬蹄聲

一 早晨6點，天還沒亮，趙老師被響亮的喇叭聲和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吵醒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穿戴好，然后輕輕地打開女兒的房門，輕輕地進去，把一張紙條和一個銀行卡放在床頭柜上。 那紙條上寫著：雁兒，今天是你去醫院做復查的日子。爸爸要上班，不能陪你，你自己去，路上乘車走路都要小心。要穿厚一點，千萬不要感冒了。你知道，感冒對你很危險的。你的早餐熱在電飯鍋里。中午回家吃，你是不能在外面亂吃東西的。昨天保險公司的賠付款下來了，都在卡里。 放好紙條和銀行卡，他定定地看著女兒依然有些浮腫的臉。 他就這么一個女兒，妻子早逝，父女二人相依為命好些年了。女兒是他的希望和寄托。誰曾想，一向活潑陽光的女兒，大二時竟然患上了系統性紅斑狼瘡腎炎！他清楚地知道，這個病對一個22歲的年輕女孩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忍住了心中的所有痛苦，任誰也不告訴，只是默默地為女兒做著他能做的一切。 大約一分鐘后，他輕輕地退出了女兒的房間。 走出宿舍樓，來到體育場，一陣冷風吹得他打了個哆嗦。抬頭看看天，陰沉沉灰黑灰黑的，看樣子又要下雪。 這時候，全校三千多學生已經在足球場上排成了60幾個整齊的方陣，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快步走到最右邊的高三陣營，站到教師隊伍的末尾。他發現，每個學生手上都拿著語文書或英語書。這是要干什么呢？他很是疑惑。 前面的高三4班班主任陳彩霞老師回過頭來，對他說：“這校長，今天怕是又要弄出什么新花樣來。”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校長站在開運動會時用的主席臺上，左手拿話筒，右手拿著一本書在空中一揮，“同學們，從今天開始，你們的早讀不再和以前一樣了，要在這里，要在這足球場上讀。當然啦，下雨除外。” “轟”地一下，學生隊伍里暴出了雜亂的聲音。 他聽到前面一位男老師在叫：“想一出是一出，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事前連個招呼都不打，這還讓人活不。真是瞎搞！” 校長的聲音提高了8度，洪亮地在體育場上回蕩：“安靜！請安靜！” 待全場重新靜下來，校長才又繼續說：“同學們，為什么要在這里早讀？因為在這里，你會很精神，絕對不會像在教室里那樣打瞌睡。另外，讀書的時候，要把書舉過頭頂，眼睛盯著書，大聲地朗讀。為什么要這樣呢？這是有科學根據的。科學家研究發現，這樣的姿勢有助于提高人的記憶力。你們讀的東西記得牢，將來考試就有好成績，懂嗎？” 學生中又是一陣議論，只是聲音比剛才輕了些。老師們也在交頭接耳。 過了大約兩分鐘，議論聲漸漸沒了，校長喊道：“現在，全體同學把書舉起來，每個班按你們科代表布置的內容開始早讀。你們不要偷懶，我們每個年級都成立了專門的早讀巡查小組。要是查到你不合要求，會扣你的分，扣你們班級的分！好，開始！” 學生們都把書舉過頭頂，開始讀了起來。但是，聲音有的高有的低。有少數學生還在你看我我看你，并沒有開口。 校長又喊：“大聲，要大聲！各年級巡查小組開始檢查，查到誰不讀或者聲音小，都給我請到臺上來讀！” 這一下，所有的學生都大聲地讀了起來。一時間，漢語的聲音，英語的聲音，男聲女聲，全匯聚起來，震蕩起來。 空中，大團大團的雪花飄了下來，并且越來越密集。 校長站在主席臺上，一動不動，像個指揮若定的將軍。而臺下呢，就是他的大軍。這個學校，整個就像一座軍營。 趙老師突然想，這時候，如果有人剛好乘飛機從這里的上空經過，一定會發現，這場景，既壯觀，又透著幾分詭異。整個地球上，哪個學校會有這樣的場面呢？ 二 新奇的早讀完了，趙老師剛回到辦公室，便接到一個電話，是校長要他去校長室一趟。 去校長室的路上，趙老師心里一直很不安。這校長到任不滿半年，對學生，對老師，總是花樣百出。這時候找他，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恨這種不安。這種不安源于他天生的敏感。敏感讓他在課堂上總能對課文作出一些別人想不到的解讀，憑著這個，他以前有好幾個學生受他的影響，現在已經是有些名氣的作家詩人。也因為敏感，他總是對自己所教班級學生的包括成績在內的各個方面的表現很在意。他的學生上名校的很多，教書30多年，他自己得到的榮譽也很多。不過，近些年，他發現得到的贊譽越來越少了，他似乎也越來越教不出好學生了。 其實，近來他也開始痛恨自己的敏感。都五十出頭的人了，還改不了。一輩子沒剩多少，還有什么事不能看淡的呢？ 經過教學樓和辦公樓之間的花壇時，他停下了。花壇里有一株老梅，據說是上世紀40年代這學校成立時栽下的。這時候，紅色的花兒開得正好，每一朵上面都積了雪。 這會兒，雪停了，天空竟然裂開了一道縫，透出了絲線般的亮亮的陽光。在陽光的照射下，梅花和花上的雪都很晶瑩。 幾只蜜蜂在梅花的花蕊里采蜜。他看蜜蜂的方向正好逆光，蜜蜂的身體和扇動的翅膀都是透明的，像昨晚陪女兒看的動畫片里飛翔的小精靈。真是的，都20多歲的人了，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喜歡看動畫片。怪不得人都說這是個讀圖時代，懶于思考是普遍現象，連他一向引以為驕傲的女兒也這樣。前些年網上還流行這樣的話呢，思想有多遠你就給我滾多遠！ 一陣風吹來，有些刺骨。下了兩天的雪，這會兒開始放晴，天反倒格外地冷。 他右手板著左手手指，數了數，離市里規定的統一放寒假的時間還有20天，加上高三考后補課，這個學期總共還有不到一個月。快了，他在心里說。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開始老盼著放假，不愿意上班。以前，多久以前呢？那時候，他總是渴望走上講臺，放假長了，好些天見不到學生，就感覺不自在。他喜歡看臺下那些渴求和興奮的眼神。也不知是哪年哪月開始，臺下的那些眼神，慢慢地，渴求和興奮少了，疲倦和茫然多了。這種悄然發生的變化，讓他感到焦慮，有些手足無措。他開始拼命地搜尋和苦思新的教學方法，并將它們用到課堂上去。可是，他還是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他覺得遇到了一堵墻，好高好大的一堵墻。他拼命地推啊推啊，那墻就是紋絲不動。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空氣是凜冽而清新的，而梅花并沒有香味。雪卻輸梅一段香，難道古人說錯了？ 他搖了一下頭，緊了緊大衣，把雙手交疊著攏進袖子里，朝辦公大樓走去。 三 校長室的門開著，趙老師舉手在門框上輕輕敲了兩下。 校長把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看著他，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臉上有一絲難以捉摸的笑。趙老師走到辦公桌前，用手扶了扶眼鏡，看著校長。校長的臉挺光滑，透著紅潤，不像是近60的人。 校長的目光有些游移，只與趙老師對視了一瞬，就又去看電腦屏幕了。 大約過了三四十秒，校長右手離開鼠標，將辦公桌上的幾張紙推到趙老師的面前。趙老師感覺這三四十秒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這是上次月考的成績，你看看。看完了我們談談。”校長說。說話的時候，校長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電腦屏幕。 看著校長的樣子，趙老師有些生氣。他在這所學校工作了30多年了，沒有人用這種態度對他，就是縣里市里，也沒有。他是縣語文中心教研組的組長，市語文中心教研組的副組長。30多年來，縣級的市級的，各種榮譽一大堆。 不過，近年來，他榮譽得少了，對榮譽也看淡了。所以剛才的生氣也就是一瞬間。 他搖搖頭，“校長，成績我就不用看了。每次考試完，我都會仔細分析每一位學生，每一道小題。” 校長抬頭看著他，右手手指輕輕敲著那幾張紙，“趙老師，對你的工作態度我不懷疑。你是老教師了，可是你看看，你的班成績比一個臨時代課的老師都不如。我們這些領導臉上也不大好看啊。” 他有點懵，“沒有啊，我的理科班，均分在12個理科班里最高。文科班的均分在文科里也是第一啊。” 校長皺了皺眉，“趙老師啊，你那是老黃歷。現在我們有更科學更先進的評價方式，看雙線吻合率。誰的雙線吻合率高，就說明誰的成績好，誰的教學能力強！” “校長，雙線吻合率是個什么東西？”他倒抽了一口氣，問。他在網上看到過雙線吻合率這個詞，但沒有細看，更沒有細究。 “你不知道？所以趙老師啊，觀念很重要！”校長右手的手指在幾張白紙上重重地敲了兩下。 這次輪到他皺眉頭了，“愿聞其詳。” 校長的目光像刀子一樣，“那我告訴你，比方說，你的班總分上了重點線多少人，這些人中，你的語文成績如果都上了重點線，那就兩條線完全吻合，百分之百。懂了嗎？你看，上次月考，你的1班總分上預測重點線30個，而這30個人中語文上線才22個，差了8個啊，均分高有什么用？人家錢老師是個體育老師，臨時拉來代語文課，這你是知道的。他教的6班，總分上重點線22個，這22個中語文上線就有21個。你作何感想？” 其實，那個教體育的錢老師代高三語文課，在全校老師們的議論中已經是個笑話，這事唯獨他做校長的不知道。這屆在高一招生時擴招了一個班，班級數成了單數，語數英三科都少了半個老師。按理說，應該多進個老師來，但不知什么原因，這位新來的校長就是不同意。原來這個班是老校長親自上課，現在老校長走了，其他語文老師工作量都滿滿的，校長就讓那姓錢的體育老師來代課。為這事，教導主任還和校長大吵了一架。 校長在全校教師會上說，別看人家錢老師是教體育的，可人家是個文學愛好者，上語文課沒問題。人家有能力，就讓人家干嘛。話雖如此，后來的事情卻很是奇葩。那位錢老師上課，先是讓學生把教輔上的知識點和題目朗讀一遍，讀了之后劃出重點，然后就是背誦，連訓練題的參考答案一起背。課堂上背不了的下課拉到辦公室背，背熟為止。作文就找幾篇優秀范文，也叫學生天天背，考試的時候照著套。 然而奇葩的事情還沒有完。到這學期的第三次月考時，這個錢老師教的高三6班，語文成績均分竟然是全年級最高的，比趙老師教的理科1班還高0.5分！這一下，所有的高三語文老師都傻眼了。校長借這個機會大肆宣揚，并要把錢老師的一套做法當做成功經驗在全校推廣。語文老師們在私下里憤憤不平。可有什么用？在這個一切唯分數是瞻的年代，學生沒好成績，你有底氣和別人理論嗎？ 想起這些，趙老師心里有些氣惱，“對不住校長，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記得第三次月考的時候，錢老師教的班均分高，你不也表揚他教得好嗎？” “此一時彼一時嘛。那時候，他剛教沒多久，班上均分能那么高，不該表揚嗎？” “那這次呢？” “這次？這次的評價方式更科學嘛。” 趙老師心里的火氣在慢慢地往上升，“不好意思，恰恰相反，我以為你的這套評價方法是不科學的。大多數學生各科發展是不平衡的，少數學生某科很弱，這很正常。我們備考是要讓學生總分上線，高考錄取也只認總分。有時候，為了讓一個偏科嚴重的學生總分上線，太弱的科還要適當讓一讓路。你現在強行要求每個學生的每一科都上線，既不現實也不科學。” “得得得，你打往。”校長顯出不耐煩的神情，“我不聽你那套理論。我只看上不上線。” 這時，趙老師的犟勁又犯了，“對不住，請聽我把話說完。你強行要求每個學生的每一科都上線，這樣做，恰恰有可能讓一些學生總分上不了線！第二，你只看上線的學生，那些不能上線的學生就不管了？不管他們，一個當老師的于心何忍？” 校長右手一擺，提高了音量，“這我管不著。我，你們老師，都得把精力放在那些能上線的學生身上，把勁一齊往那些學生身上使。領導家長問我們要成績，社會上看你考上了多少個重點。沒成績沒重點大學，省重點中學的牌子砸了，你就有臉面，就忍心？” “你……”趙老師語塞了。他感覺全身有些無力，慢慢退了幾步，在沙發上坐下，掏出一支煙點燃，狠狠地抽了幾口。 校長正要出聲制止，但看趙老師臉上有些傷心的表情，又忍住了。校長極度痛恨抽煙，他的大兒子就因為抽煙被人害了，染上了毒癮。 趙老師感到氣悶。這個世界的吊詭與荒唐之處就在于，有些事明明是錯的，你卻無力也無法反駁。就像現在這教育領域的唯分數與唯升學率——都快瘋狂了！ 趙老師想起了自己的一個學生。那學生在他的影響下，近乎癡迷地愛上了文學，整天沉溺于讀詩寫詩，怎么勸都沒用。高二的時候，因為成績太差輟學回家了。雖然現在已經是小有名氣的詩人，但前些年受了不少苦。有幾次因為父母數落得太厲害，差點跳河自殺。 趙老師經常想，要是那個學生不受他的影響，順利地完成學業，考上了大學呢？ 這些年，他一想起那個學生，心中就涌起一種莫名的愧疚。 現在，面對校長，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堵墻。以前，他曾暗暗發誓，對那堵墻，推不動也得推，就算剩他一個人在推，也要一直推下去。可現在，他有些茫然了。他還要繼續推下去嗎？ 四 下午去上課的時候，趙老師感到腳步有些虛浮。 教室里，有的學生趴在桌上睡覺，有的眼神定定地在發呆，有的在輕聲講話。 這幾年，趙老師時常想起自己讀書的時光。那時候是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全國學生都拼命讀書的時代。幾乎每一節課，只要預備鈴聲一響，所有同學都把上課的課本筆記本準備好了，靜靜地等待老師來上課，眼神里滿是期待。而現在，每天走進課堂，學生們都是疲倦茫然的樣子。其實，現在更是需要人人好好讀書的時候，中國知識經濟的時代已經到來。然而課堂的情形和他讀書時候的情形相比，判若兩重天地。他常在心里問，這到底是怎么了？ 他當然知道怎么了。可是一個社會都病了，他又能怎樣？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以高八度音量喊：“上課！” 待學生們坐定，他掃了一眼臺下，發現相當一部分學生還是沒有回過神來。他拿起教案本，開始深情地朗誦起一篇散文來。本來，今天是現代文閱讀訓練課，不大適合加進朗讀的環節。他這樣做，只是想調節一下課堂氣氛，也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剛好訓練選文是一篇優美的散文《被時間決定的講述》，很適合朗誦。 他的朗誦水平可是很高的，在全市都有很大的名氣。10年前，在全省中小學師生才藝匯報表演大賽中，他指導和親自領誦的大型集體朗誦節目《滕王閣序并詩》，獲得了中學組一等獎。平時，學生們也很愛聽他的朗誦。 然而今天，他文章還沒讀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下了。他發現，臺下學生們有的臉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有的在自己做練習，有的干脆睡著了。 沉默了近1分鐘，他聲音有些沉重地問：“同學們，今天都怎么了？” 沒有人回答。 又過了大約1分鐘，班長臺小薈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怯生生地說：“老師，能不能給您提個意見？” 他愣了一下，“當然可以。你說。” “老師，現在離高考只有幾個月了，同學們都很著急。您能不能上課的時候集中講知識和試題？那些對高考沒什么用的，就……” “好的朗誦，可以幫助大家理解文章的意境、內涵和情感啊，怎么能說沒用呢？” 這時，臺小薈的同桌，一個叫裘一郎的男生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嚷道：“有個毛用啊！你就知道顯自己的本事。校長昨天晚自習的時候來我們班了，說現在我們的語文成績比６班還差！你知道我們現在要什么嗎？” 他臉上的表情徹底僵住了。他完全沒想到學生們會這么看他，也沒有想到校長會專門到他的班上講語文成績的事。作為校長，怎么至于啊！ 裘一郎嚷完，站著呼哧呼哧地喘氣。臺小薈使勁地拉著裘一郎的手，兩個人一起坐下。 教室里的空氣似乎凝固了，時間變得慢了，長了。 若是平時，他一定會好好收拾收拾（教育教育）這個裘一郎。然而此時，他心里被一點點涌起的悲涼占滿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下了課，他沒有回辦公室，而是慢慢往辦公樓旁邊的雕塑園走去。 這個雕塑園是老校長花了近10年時間，一點一點建起來的。園里立著歷代教育家的大理石塑像，從孔子到朱熹到王陽明，一直到現代的陶行知、葉圣陶，總共有20多座。每一座塑像正面，都刻著那位教育家最有影響的一句名言。 30多年了，他形成了一種自己都沒有覺察的習慣，每當在工作中遇到難事的時候，就會來到這座園子里。他喜歡這里寧靜而帶有幾分肅穆的氣氛。他喜歡靜靜地坐在某位先賢的腳下，仰視每一位先賢的表情。他覺得，每當這樣的時候，他的心能穿越時空，和歷代先賢對話。就是這種年復一年的對話，累積起了他心中的一種篤信：民族文明的薪火相傳，在任何時候，都是無比神圣的。這是信仰，是的，這就是信仰！誰說如今的國人都沒有了信仰？于世道，于他人，他是渺小無力的。但，這是他的信仰，自他擁有以來，就從來沒有動搖過！ “現在，我還要堅持嗎？”他掏出一支煙點燃，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煙霧。 沒有人回答他。煙霧從至圣先師孔夫子的眉宇間掠過，然后淡了，散了，看不見了。 五 第二天下午，趙老師去上班的時候，老遠就看見那樹紅梅開得更艷了。 漫天飛雪中，一個身影，好像是小張老師，正站在花壇上，聚精會神地舉著一部單反相機，在拍梅花。沒想這小張老師平時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還有這等雅好。他以前也是個業余攝影愛好者，自從女兒病了之后，經濟的拮據才讓他封存了心愛的相機。 他走近去，對拍得正上心的小張說：“我說小張，蠻有雅興的嘛。” “哦，是老趙啊。”小張老師跳下花壇，把相機遞給他，“聽說你以前是這行的高手，來，指點一下，看我拍得怎樣。” “高手我可差了十萬八千里，”他接過相機，擺擺手，“眼力可能還有那么點兒。” 他一面在相機屏幕上翻看照片，一邊說：“小張，你這些片子，前景背景虛化漂亮，景深控制得不錯。構圖中規中矩，就是太老實了，缺點靈動。你看這張，如果把花往左上角移一點，留白更多一點，是不是更有味道。” 小張湊上去看看照片，想想，還真是那樣，看來這老趙還真是內行，于是指著梅樹說：“老趙，露一手，我也學兩招。” 他笑道：“看著你拍，我還真有點手癢。只是好些年沒玩這東西了，都生疏了。” 小張老師道：“反正沒事玩唄。” “好，那就來一張。” 他圍著梅樹轉了一圈，然后蹲下身去，重新調了相機參數，舉起相機，鏡頭朝天，對著一截梅枝按下了快門。 他打開屏幕看了一下拍下的照片，覺得還行，便把相機遞給小張老師。 小張老師一看，心里佩服得不得了。純白的背景上，梅枝旁逸斜出，紅花晶瑩透亮，整張片子就如一幅國畫般透著清雅的韻味。 他見小張老師只顧看片子，便道：“拍老梅要連枝，花沒有枝的襯托就顯單調。背景干凈純白，能很好地襯出枝與花的味道。這在攝影里有個術語叫高調拍攝。” 小張老師把相機往脖子上一掛，調皮地一抱拳，“多謝老趙，今天又學了一招。” 小張老師的話音剛落，樓上高三辦公室傳出一陣很大的嘈雜聲，像是老師們又在大聲地為什么事爭論。 他望著樓上，問小張老師：“什么事這么大聲？” 小張老師聳聳肩，“剛傳達的決定，校長大人又有新招，過兩天市里期末統考之后，要按成績重新分班，好像是分什么名校尖子班，重點班和普通班。現在，班主任們炸鍋了。” “真是胡鬧！”他一聽，轉身就往辦公樓去。 小張老師一把抓住他的手，將他拽了回來，“老趙，雖說我是晚輩，今天也得說說你。你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看不清形勢，性子又急。你已經讓校長很反感了，還去干嗎？” 小張老師的話如一根刺深深扎進他的心腹，讓他泄了氣。 小張老師又道：“老趙，聽我一句勸吧，往后就上好自己的課，閑事少管，因為你管不了。另外，雖然你不說，大家都看得出來，你家趙雁沒去上學，應該是病了，還不是小病吧。現在有了些空閑，就把趙雁照顧好點兒。要是缺錢了說一聲，大家能幫襯就幫襯一些。” 他感激地望著小張老師。這個30多歲的年輕人，平日里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人們都說，小張老師是憑著一點兒小聰明教書。其實，人家什么都清楚，心還細著呢。 沉默了一會兒，他點點頭，說：“走吧，我們回辦公室。我什么也不說了，就讓他校長折騰去。” 小張老師說：“你第一節有課？” “沒有，第二節呢。” “那急什么，還沒煩夠？來，再教我兩招，讓他們吵去吧。” 他一想，也是，讓他們吵去吧，反正自己去了也沒用。要是再去找校長，只會增添校長對自己的反感。弄弄攝影，置身事外，倒也逍遙，落個眼耳清凈。 于是，兩個人又研究起拍攝來。 六 離市里的期末統考只剩12天了。 趙老師開始仔細地研究起他所教班的成績來。他把上次月考總分上重點線而語文單科沒上線的學生，一個一個挑出來，幫他們分析出語文學習的薄弱之處。然后，他每天都精挑細選，弄出一些有針對性的試題，單獨讓他們做，做完又一個一個叫來辦公室面批，在做題的各個方面都提出仔細而嚴格的要求。 以前，他總是不遺余力地幫學生打牢基礎，幫學生提高各方面的語文素養。他一直以為，學生的基礎牢固了，語文素養高了，考試也不是什么問題。他這樣做，也確實培養出了一批又一批語文方面優秀的學生，尤其是在10年以前。然而現在，他不得不改變自己的做法。他可一直是學校語文教學的“金字招牌”，不能讓校長老是拿個什么雙線吻合率說事，砸了這牌子。 就這么認輸了嗎？他空閑下來的時候在心里問自己。他回答不了自己提的這個問題，只有苦笑。苦笑之后又強迫自己去一心一意做選題講題批閱作業的事情。現在，他終于完全體會到學生們學習過程中的無聊與郁悶了。可他有選擇的余地嗎？似乎沒有。學生們更沒有。 一天中午，別的老師都下班了，他還在電腦上搜索近期省內各市縣的模擬試題。因為太專心，他全然忘記了時間。 陳彩霞半路返回，走到他身邊，“老趙，該下班了。” “哦，是嗎？”他抬起頭，環顧空蕩的辦公室，“該死的試題，我都忘了要給雁兒做飯了。走吧。” 走出辦公室，陳彩霞說：“老趙，我有點擔心臺小薈。” “臺小薈？她怎么了？”他停下了腳步。 “邊走邊說吧。”陳彩霞說，“昨天下午下班后，那時候你走了，臺小薈因為物理作業有一道題沒完成，被老師叫到辦公室狠狠訓了一頓。” “怎么會這樣？臺小薈做作業一向都是最認真的。”他有點吃驚。 “據臺小薈解釋，近來各科作業太多了，她實在做不完。可物理老師根本不聽，還罰她再做10道題，做不完不準吃飯。那孩子自尊心極強，硬是一個人在辦公室，一邊流淚一邊做。我實在看不過去，等錢老師走后，安慰了一下她，并把她當天的數學作業免了。” 他點點頭，“你做得對。這孩子以前從不拖欠作業，連她都這樣，說明學生們的作業負擔真的太重了。哎，減負，減負，口號喊了這么多年，學生的負擔卻越來越重。就連小學生，課本作業資料，書包都背不動了，上學放學要用拖箱拖。真是造孽！” “誰說不是呢。可我們能有什么辦法？”陳彩霞從口袋里掏出一部黑色手機，揚了揚，“還是說臺小薈吧。有一件更加讓你想不到的事。” “什么？你不會說臺小薈上課玩手機吧？” 陳彩霞把手機塞到他手里，“還真是這樣。今天第一節化學課，小張老師上課時發現，臺小薈一邊聽課一邊偷偷把手機藏課桌里玩。這小張老師很鬼，一邊不動聲色地上課一邊觀察，發現臺小薈是在玩游戲。” 他又一次停下了腳步，“玩游戲？這怎么可能？臺小薈？” 陳彩霞道：“走吧。你別這樣吃驚，這世上，凡事有果就有因。你不想知道臺小薈在玩什么游戲嗎？” “你不要逗了，這事夠讓人心焦的，還有心思關心她玩什么游戲？” 陳彩霞笑道：“我說老趙啊，你還真是有點什么，什么來著？out了。了解一下孩子們都在玩些什么，從中可以了解他們的心理狀況。” 他點點頭，“那倒也是。那，她在玩什么游戲？” “云養蛙，聽說過嗎？最近很火呢。” “這個我看雁兒在玩。雁兒說，玩這個可以體驗一把做母親的味道，她養的那只青蛙就是她的寶貝。” “雁兒只說出了玩這個游戲的其中某一群人的心態。學生們玩這個，從深層心理來說，是向往游戲里青蛙的生活。在游戲里，玩家領養一只蛙，給它一個家，給它需要的一切，但不能控制它。它可以在家吃飯睡覺看書，可以自由地出門旅行。它要去哪兒，你作為玩家并不知道。” 他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 陳彩霞說：“小張老師用嘻皮笑臉的方式把臺小薈的手機沒收了，然后交給我。可能因為我是女老師吧，他希望我去做臺小薈的工作。我考慮，她最聽你的話，你又是班主任，還是你去比較有用。” “好吧，我責無旁貸。” “不過老趙，我得提醒你，這事急不得，過兩天，等期末統考完了之后再去。” “我知道，你先回去吧。”他說。陳彩霞住另一棟樓，在他住的宿舍樓后面。 陳彩霞走了，他把玩著臺小薈的手機，腦海里涌起各種念頭。一時間，他幾乎忘了要回家給女兒做飯的事。 七 期末全市統考成績出來了。 趙老師發現，他這10來天的做法還真有“神效”，立竿見影。他教的文科班，這次總分上預測重點線20人，這20個人中語文單科上重點線的就有17人！雖說其中有幾個語文一直難上線的學生，這次高出線上也就幾分，但畢竟上線了。再說了，人家校長才不看線上線下多少分，只看上不上線。在他校長那里，剛上也是上，差1分也是不上，其它的都是白說。遺憾的是，他自己的理科1班，雙線吻合率雖有提升，但還是不太高。 而事情也確實怪，這次錢老師教的那個班總分上預測重點線的22人中，語文單科也統統上線了！這一下，連一些平時對錢的那套做法嗤之以鼻的老師也在辦公室議論，這錢老師，還真是有兩下子，這套做法真管用！ 他知道，這是拔苗助長，對學生長遠來說只會有害。而且，這些老師在觀念上行為上，都不知不覺被校長的那套所謂的評價體系牽著走了。 他本想反駁那些議論的老師，但還是忍住了。 校長又在教師例會上表揚錢老師了，并要求所有高三老師學習錢老師的做法。不過，讓人有點意外的是，表揚完錢老師，校長又順帶表揚了他。 校長說：“前一陣子，趙老師的觀念有點跟不上。但據我了解，最近這些天，趙老師的觀念轉變得很快。你看，這次統考，他教的文科班，雙線吻合率有了相當大的提升。我看啊，這就非常好嘛。” 聽著校長的表揚，他反倒感覺極其難受，比有人狠狠扇他臉還難受。 不過，讓他更為難受和焦慮的是，這次統考臺小薈的成績下降得讓人不敢相信。從高一以來就沒敗過的第一名啊，一下子跌出了年級50名開外，第52名！白紙黑字，成績就在那兒，由不得你不信。接下來的問題是，按新的分班方案，名校尖子班只有50人，臺小薈進不了。這孩子，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嗎？ 看來，他真得找臺小薈好好談一談了。這個全校甚至全縣都關注的所謂北大苗子，他不能眼看著就這么給毀了。另外，他得找找領導，看能不能特殊情況特殊處理，把臺小薈分到尖子班里。 可是，校長辦事雷厲風行，他還沒來得及找領導說，班就已經分了。不出大家的預料，尖子班的班主任是錢老師，語文課當然也是。他分到的班是一文一理兩個重點班。他在心里想，沒給他分個普通班，是不是在照顧他的面子呢？ 臺小薈進尖子班的事只好作罷，他唯有在心里祈禱，但愿這孩子調整好自己的心態，能夠挺過這一關。 他現在有比找臺小薈談話更優先的事要做，那就是趕快精選好試題，想好講題的方法，上好分班后的第一堂課。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上課了！這真是應了那句俗話，形勢比人強！ 他的分班后的第一堂課時間到了。他信心滿滿地走向教室。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又一次超出了他的意料。 教室門口，并排站著兩個學生，把他堵在教室之外。 他對兩個學生說：“預備鈴過了，還不回到課桌上準備上課？” 兩個學生沒有回答，也不讓開。 他奇怪了。換作以前，他會嚴肅地批評這兩個學生。可現在，他不想發脾氣。他想繞開這兩個學生，從后門進教室。可拿眼一看，后門也站著兩個學生！ 他的心一沉。這架勢，學生們是故意不讓他進去上課啊！ 他苦笑一聲，道：“同學們，你們這是做什么呢？你們想想，我上課再差，也總比沒有人上課好吧。” 這時，一個學生把拿在手上的一張紙條遞給他。 他接過來，見上面寫著：老師，請您向我們保證，上課時只講知識點和試題，其余的都不講。如果您不答應，我們就請求學校調換語文老師。 他又一次苦笑，揚了揚手中的教案本，道：“同學們，放心吧，我就是這樣準備的。” 這一下，堵門的四個學生都迅速地回到了課桌上坐下，教室里還響起了一陣掌聲。然而這掌聲，讓他的心情更為復雜和沉重。 這是一堂古代詩歌鑒賞訓練課。他先出示試題，簡單地講了一下所選詩作的大意和審題注意事項，就讓學生去做。 做完了，他讓學生組成幾個小組，互相評閱打分。然后，他出示參考答案，講解了幾個重點問題，學生再做訂正。 這就么著，下課了。他發現，整堂課，他沒有講多少，詩歌的意蘊風格情感，作者的審美趣味價值觀念，統統沒講。可是，每一個學生都在認真聽，認真做。他真正地體會到應試教育在如今的學生尤其是高三學生心中的“魔力”了。 八 這天，剛上晚自習，趙老師在辦公室整理學生成績，臺小薈主動來找他了。 “老師，你有空嗎？”臺小薈的聲音怯怯的，完全不像平時活潑的樣子。 他看著臺小薈，溫和地笑笑，“有空。我們到外面走走，好嗎？” 他要和臺小薈出去走走，是在顧及一些事情。他現在不是臺小薈的班主任了，甚至不是任課老師了，找她談話，要是人家班主任見了，會怎么想呢？ 正常情況，做班主任的，其他老師幫著做班上學生的工作，會高興。可萬一碰上心眼小點兒的，就會怪你多管閑事了。他以前就有過這樣的教訓。 下樓梯的時候，臺小薈走在他的前面。他發現，才10來天沒注意，這孩子好像瘦了一圈。他感到一陣心痛，老師對喜愛的學生的心痛，父親對女兒的心痛。 他們來到體育場。天氣陰沉，好在沒有風，還不算太冷。雪不下了，但厚厚的積雪還沒有化。雪的白色映得整個體育場很明亮。 這時候，體育場上除了一個保安手里提著根警棍在巡查，沒有其他人，很安靜。積雪踩上去，有沙沙的輕響。 臺小薈先開口了：“老師，這次考試我完全不在狀態。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們現在拼命死學，不是背誦就是做題，同學們好像都變傻了。這樣子學習，考個好大學又有什么用？” “你可以換個角度想啊。比方說，有兩個人爭一個職位，你拿的是北大文憑，另一個拿的一所普通大學的文憑，兩個人都是第一次應聘工作，誰贏？好大學是走出校門找工作的敲門磚嘛。” “這個我也知道。”臺小薈答道，“另外呢，這次考試，有些題我是故意沒做。” “為什么？”他沒想到這個一向特別自尊的臺小薈，竟然也開始不在乎自己的成績！ “老師，你不知道，考試前，所有的任課老師都來找我，弄得我煩死了。連復習都靜不下心來。” 他皺了皺眉，“哎，老師們也是關心你，為你好。” “我知道。”臺小薈說，“可是，他們顧及過我的感受嗎？我不想那么受人關注，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學習。” “你要明白，老師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他嘆了口氣，拿出手機，遞給她，“不管怎樣，你也不能在上課的時候玩游戲，你一向是明事理守紀律的啊。” 臺小薈看著手機，沒有接，說話的聲音提高了：“老師，連你也會認為我自甘沉淪嗎？我不會，永遠不會！可是，我就想像那只青蛙一樣，我就想做一個平凡人，不行嗎？” 他吃了一驚。他發現，天光下，臺小薈的眼中有淚水在打轉。 這會兒，看著臺小薈眼中的淚水，他才真切地感受到，這孩子一直以來，承受的壓力太大了。 他停下腳步，道：“孩子，老師知道，你壓力太大，心里難受。這會兒也沒別人，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哇”地一聲，臺小薈內心長久以來封住的大堤決口了，她蹲下身去，手捂住臉，號啕大哭起來。 他也蹲下，右手輕輕地拍著臺小薈的肩，“孩子，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我們不考北大了，不考了。上個復旦浙大什么的也很好，也很好。” 九 期末考試和重新分班的事情還鯁在師生們喉頭，老師們第二天上班，就又撞上了新鮮事。 每個班主任的辦公桌上，都放著一個紙箱，箱子里裝著新做的學生胸卡。一般學校用校徽，他們學校用塑封的胸卡。胸卡上有學生的姓名，性別，年齡，班級，學號，很容易識別。 細心的陳彩霞老師最先發現了新胸卡的奧秘，她拿著一枚胸卡，對著趙老師喊：“老趙，老師們，你們看，學生的學號改成了他們成績在年級的排名。我班的任小靜，年級第2名，學號是3002號。老趙，你看看你班的是不是。” 趙老師沒有看自己班的胸卡，而是對另一位班主任道：“謝老師，你把臺小薈的胸卡找出來。” 謝老師找出臺小薈的胸卡，一看，上面的學號果然是年級成績排名，3052。 呼啦一下，老師們全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小張老師陰陽怪氣地道：“依我看呢，老趙，陳老師，你們也別操這份閑心了。沒聽某教授發文說，我們這些年都在培養廢物嗎？現在，他校長大人這么干，頂多也就是培養出廢物的平方。廢物的平方還是廢物，也沒什么了不起。” 陳彩霞道：“小張，有點危言聳聽了啊。人家大教授整天坐在辦公室里閉門造車，我們是一線老師，可不能跟著瞎起哄。” 小張老師站起身來，雙手插在牛仔褲蔸里，走到陳彩霞面前，聳了聳肩，“陳老師，我覺得人家大教授說得沒錯。你看，我們的學生，從小學到高中，該玩的時候被逼著死命地學。學什么？考試！要說我們培養了學生的能力，那唯一的能力就是一點可憐的應試能力！然后呢？” 小張老師身體轉了一個圈，像跳舞一樣，“然后，到了大學，本應該好好學，可大學生們都在發瘋一樣的玩。于是，那點兒可憐的應試能力也丟掉了。出了社會，不是廢物是什么？” 陳彩霞把任小靜的胸卡往桌上一拍，“真是瘋了！”也不知道她是在說小張老師瘋了，校長瘋了，還是某大教授瘋了。 趙老師一句話不說，抱起紙箱就往外走。 陳彩霞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沖上一步，拉住趙老師的手，“老趙，你別去。” 趙老師回頭看看陳彩霞，又看看其他的老師，“班主任們，老師們，你們都知道，這事太離譜了。作為教育工作者，憑良心，我們能容忍這樣的事情嗎？” 老師們都看著他，不說話。 “我知道你們怕得罪人，我老趙不怕。你們不去，我去找他校長！” 他掙脫陳彩霞，徑直朝校長室奔去，留下陳彩霞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十 趙老師沖進校長室，把紙箱子往校長辦公桌上重重一頓，然后指著箱子，對校長道：“這樣的事情你們也干得出來？” 校長身子往辦公椅上一躺，說：“我就知道你要找上門來。不過，我不管你怎么想，這事是校行政的集體決策。既然是決策，你們做老師的，就是執行，好好地執行！” 趙老師聽著校長說話的口氣，氣更往上沖，“執行？還好好地執行？你知道嗎，這樣做，對那些成績差的同學，是極大的傷害，甚至是羞辱！” “夸大其詞，危言聳聽！作為語文老師，你不知道什么是知恥而后勇嗎？” 趙老師哭笑不得，“知恥？還后勇？你當現在是唐宋啊，還是明清？尊重每一個學生，你一個校長連這點基本常識也不懂嗎？” “你別在我這里喊叫，這是什么年代我比你清楚。趙老師我告訴你，我們新一屆校領導班子形成了一個共識，就是三年內要讓學校高考成績再上一個臺階，尤其是重點大學和全國名校的升學率。為了這一目標，全校教職工在認識上要做到高度一致。校領導們決心已定，如果哪位觀念上不一致，那對不起，不換觀念就換人！” 趙老師雙手“啪”地拍在辦公桌上，“換人？那好，我換不了觀念，你把我換了吧！” 校長一愣，想，這家伙怎么這么倔呢？怪不得副校長老說，這老趙就是一頭犟牛。但要是就這樣把他給換下去，怕是在全校要引起震動，這人還是有些影響力的。 校長眼珠子一轉，道：“趙老師你別不服，我們也別在這兒吵。我有個主意，想不想聽聽？” “你說。” “這事，我們開個家長委員會會議，由家長代表投票決定，怎么樣？我們家長委員會有500個代表，人太多了，挑150個來開會吧。人由你來挑，然后你叫辦公室主任小林通知家長們，我不插手，免得人懷疑我在背后給家長們做工作。” 這下，輪到趙老師發愣了。他沒想到校長會這樣做。按理說，這樣做很公平，也確實是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他只好點頭，“那，就這樣吧。” 校長直起身來，盯著趙老師，“不過，我得跟你打個賭。” 趙老師又是一愣，“打賭？賭什么？說吧。” 校長一臉嚴肅，“這事，如果你輸了，你自動辭去現在的工作，去當個體育老師。工資待遇就班主任費沒有，其它的我不少你一分。怎么樣，敢賭嗎？” 原來是在下套啊。不過話說到這份上，趙老師也沒有退路了，說：“那要是我贏了呢？” 校長一笑，“要是你贏，我從本月工資里拿出5千元，宴請全校老師，并在宴會上就這事向全體老師道歉。還有，這事就此不提。” 趙老師發現，校長的笑里有幾分神秘。 十一 完全出乎趙老師的意料，也完全出乎關注胸卡事件的大多數老師意料，趙老師和校長的“賭局”，趙老師輸了，輸得很慘。 晚7點召開的家長委員會會議上的投票，120票贊成，25票反對，5票棄權。贊成學校新胸卡制度的家長，竟然是壓倒性多數！ 趙老師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樣離開會場的。他像一個幽靈般，在校園里亂走。 不知不覺間，似乎是某種神秘的召喚，他又來到了辦公樓后面的雕塑園。 今天，他經歷了自站上講臺以來最大的一次失敗。沉重的挫敗感讓他全身無力，覺得孤獨無助。靜立在園中的先賢們，能夠給他救贖的力量嗎？ 幾乎不需要記憶的指引，他來到了“至圣先師”孔子的塑像下。他不用看，知道塑像的正面，刻著“有教無類”四個大字。 有教無類。可是，先師啊，你的后代子孫們在干些什么呢？無休止的成績排隊，如今還要把每個人的排名掛在他們的胸口，讓所有人時時刻刻看到你是“優生”，你是“差生”。只關注能上線的，上線沒希望的就任其自生自滅。高考，高考，高考！成績，成績，成績！高考的成敗，決定著每一位老師的沉浮，甚至決定著每一所學校的興衰！是的，是有人在大聲疾呼素質教育，可真正的素質教育在哪兒呢？先師，你能告訴我嗎，這都是怎么了？ 他無力地靠在孔子塑像上，仰首望著沉默的至圣先師的頭顱。先師的頭上身上已經積滿了雪，儼然一個雪人。 大團大團的雪花飄落下來，一會兒，將他也變成了一個雪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一個聲音：“爸……” 他驚醒過來，看見女兒站在他面前，頭發上已經落滿雪花。 “雁兒，你怎么來了！你知道嗎，要是感冒了會很危險的！”他心中一痛，趕忙過去拂掉女兒頭上身上的雪花，拉起女兒披在背上的連衣帽，將女兒敝著的大衣拉上拉鏈。 女兒抱住他，聲音里帶著哭泣：“爸，我們回家。” “好，回家，回家。”他喃喃著，一手擁住女兒，起步離開雕塑園。 教學樓的走廊上，一個人默默地看著他們父女。那是陳彩霞。 十二 回到家，趙老師幫女兒拍去身上的雪花，說：“雁兒，快去睡吧，床上暖和些，別感冒了。” 女兒卻徑直走到沙發邊，開了電暖器，坐下，取出手機打開，遞給他，“爸，我不冷。你看看這個。” “什么啊？”他接過手機，看到手機上是篇文章，題目是：震驚！19歲高三男生24刀捅死恩師班主任。 “又是網上瞎編的駭人聽聞的新聞吧，我不看。”他將手機遞向女兒。 “爸，你總是這樣先入為主。”女兒一臉正經，“你坐下，仔細看看。” 他拗不過女兒，只好坐下來看那篇文章。文章描述得很詳細，學校，老師，學生，有名有姓，還有圖片，就是隔壁常南縣發生的事，昨天下午的。看來，是確鑿無疑的了。 看完文章，他一言不發，把手機還給女兒，掏出一支煙來，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出去。女兒從他抽煙的樣子，看出他的心情極為沉重。 “爸，你的脾氣要改改了，有些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他似乎沒聽到女兒在說什么，喃喃道：“這都是怎么了？多大的仇恨啊，24刀！” 女兒道：“這哪是什么仇恨啊，明明是那個男生有嚴重的心理問題，他這是在發泄。在那個時候，換誰他都會殺，只是班主任碰上罷了。” 他吃驚地看著女兒，沒說話。 “爸，我再告訴你，現在，像那男生一樣有心理問題不止一個兩個。我是90后，現在的學生是00后，我了解他們的壓抑、苦悶和無助，還有無處發泄的憤怒。社會，家庭，學校，都只強壓著問他們要成績，別的都不管！” “至少，我們的老師在管。”他說，但聲音明顯少些底氣。 “我知道，學校里是有不少好老師，可那么多學生，你們管得過來嗎？再說了，這是時代病，不是你去管就管得了，管得好。” “你爸當這么多年班主任，還不知道這是時代病嗎！”他把煙頭狠勁地摁在煙灰缸里。 女兒提高了些音量：“爸，你不知道！這個世界真的變了，不再是你們熟悉的那個世界了。比方說，你在課堂上老說，學習是自身的需要，是一種樂趣，可對現在的學生來說，學習就是痛苦和折磨。就我自己的體會，學習的那點樂趣，早在小學的時候，就被無窮無盡的考試給考沒了。” 他吃了一驚，道：“那你學習還一直那么認真，還上了重點大學？” 女兒撇了撇嘴：“我是怕讓你失望，怕你傷心。哦，還有，我記得幾年前你教我們班的時候，總說現在的奮斗是為了有一個美好的明天。可是你知道嗎，現在的學生不相信明天。你們那個年代，國家社會能為你們的奮斗圓夢。可是現在呢，拼命讀個大學畢業又怎樣？一個職位幾百個人搶，什么啃老一族，吃土一族，到處都是。從哲學上說，你們那個時代的人可以延遲滿足，現在的人相信即時滿足。學生也一樣，你如果能讓他們明天就提高成績，就是老師中的神。” 聽了女兒的話，他想起了錢老師。他無心也無力反駁女兒，只好勉強一笑，轉移話題道：“看來你在大學還是讀了幾本書的。” 女兒搖搖頭，“說實話，爸，我不想騙你，到現在我也沒太想清楚讀那些書有什么用處。簡單的想法就是，本科畢業后考個碩士，將來好找工作一點，不讓你為我擔心。” 他沉默了。他心里清楚，女兒說的句句是實。這些年，他也感到自己當年的雄心在一點點地被消磨，工作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他只是不肯輕易地認輸罷了。或者說，他就是想，起碼，自己不能認輸。如果連老師都認輸了，那我們就沒有了未來。他得憑著自己的一點力量，能做多少做多少，能改變一個就改變一個。可是，這又是一件多么讓憤懣的事情啊。有時候，他也想痛痛快快地發泄一場，但他能到哪里去發泄呢？ 女兒打了個呵欠，“爸，我困了，想睡了。要我說，那班主任不當，去上體育課，對你是好事。你可以輕松一些。我可不想悲劇發生在你身上。” 他幫著女兒脫掉大衣，說：“胡說什么呢，常南縣的事情是特殊的個案，哪里會到處都有。不說了，早點睡吧。” 女兒又撇嘴了，“爸，你總是不聽我的！” 他勉強笑笑，“好好，爸爸聽你的。快去睡吧。” 十三 待女兒躺下，他輕輕地把門關上，又回到沙發上坐下，掏出煙來抽。 他一點睡意也沒有。剛才父女倆的談話，讓他的心緒變得極其復雜，又好像有幾分虛幻和飄渺。墻角的高腳燈從燈罩里射來的圓形光柱，靜靜地將他籠罩住，他手中的煙頭上冒出的煙霧，一縷一縷，夢幻一般。 夜，靜得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他的眼前浮現出很多過去的事情。 前年，這屆學生在高二的時候，上學期。有一次，他上語文課，課文里涉及到雷鋒、黃繼光等上世紀的英模人物，他便讓學生討論這些英模的精神對當今社會的意義。 學生七嘴八舌，氣氛很熱烈。但大多數學生都偏向一種認識：那些英模人物值得敬佩，但其行為和精神對現今社會，沒有多少實際的意義。 這種情況下，作為老師，他不得參與進來了。他有責任引導學生。 他說：“同學們，這些英模人物的奉獻精神是有永恒價值的。人不可以太自私。你們有沒發現一種奇怪的現象，現在有些人極自私，可是當他自己陷入危難的時候，卻又渴望有人對他伸出援手，如果沒有人肯幫助他，他又抱怨別人自私。這不是很矛盾嗎？” 這時候，班長臺小薈舉手要求發言。 他伸出右手，做了一個請講的手勢。在課堂上，他是很民主的，鼓勵學生發言，就是學生說錯了，他也同樣鼓勵，只是會立即糾正其錯誤。正因為這樣，大多數學生都喜歡他的課。 臺小薈站起來，“老師，你說的現象，現在非常普遍。但是，正因為這種現象普遍，奉獻精神對我們，才，才不具有實際意義。這個，好像是個悖論……” 他知道臺小薈總有些比別的學生深刻的想法。這孩子各科功底好，又愛思考，很是難得，他非常欣賞。 他笑笑，“你繼續說。” 得了他的鼓勵，臺小薈聲音大了些，話也流利多了，“老師，你們那代人，還有你們前面的幾代人，大多數都是有信仰的。正常情況下，社會能給你們的奉獻以榮譽，而榮譽在當時受到人們的尊重。這樣，你們的信仰就有了合理性。但是現在，你去奉獻，人家會說你是傻子。而官方給的榮譽，在民間成了懷疑的對象。多數人都信錢，實用主義空前流行。一邊是社會現實，一邊是學校老師的教育，同學們都很迷茫。” 臺小薈說完，教室里十分安靜。同學們都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他說：“那不是實用主義，是物質主義，消費主義。” 臺小薈說：“老師，不管是什么主義，總之是現實。我們沒有了方向，不知道該信什么。” 他找不到有力的理由來說服學生了，只好說：“同學們，你們要把眼光放遠一點，社會總是在前進的嘛，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知道自己的話并沒有什么力量。學生們真實的內心世界讓他震驚，這世界，真的是變了。他一直熟悉和信奉的東西，好像的確已經不合時宜。 那節課就那樣結束了。此后，課堂上如果涉及那方面的內容，他都一律回避，直到現在。 他掐滅一個煙頭，又點上一支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外面，天黑沉沉的，只有大團大團的雪花飄過窗前，是白色的。 十四 這兩天，趙老師總感覺眼皮在跳，好像要出什么大事。 這天早晨，他剛進辦公室，謝老師便來找他，把他拉到辦公室外走廊的拐角處。 謝老師對他說：“老趙，有件事我真是沒轍了。校長決定今天晚上召開年級師生大會，表彰期末統考中成績優秀的學生。會上有幾個成績好的同學介紹學習經驗，但奇怪的是，還要弄幾個成績下降得厲害的學生在會上談教訓，臺小薈就是其中之一。” “什么？這不是瞎胡鬧么！”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所以嘛，我來找你，看怎么辦。我都不敢跟臺小薈說，怕她受不了。” 他想了想，說：“你去找校長，講明臺小薈的情況。這事千萬不能這么做！” 謝老師道：“我可不想去找校長。你沒領教嗎，在人家面前，我們連說話的份都沒有。” “我陪你去吧。”他拖了謝老師，徑直往行政樓那邊走，也不管謝老師是不是愿意。 進了校長室，謝老師卻不開口。氣氛有幾分尷尬。 校長笑笑，看著他們，“二位老師，有什么好事？” 他只好開口了，“校長，我們為臺小薈的事情來的。我們認為，你要學生在會上談教訓的做法，好像不太妥當。” 校長道：“什么‘我們認為’，是你認為吧？” 他拿眼看謝老師，可謝老師還是不說話。 “不管怎樣吧，這個事情不能這樣做。”他說，“臺小薈這次統考本來就受了很大的打擊，你還要她當著全年級的面去談什么教訓，這不是在她傷口上撒鹽么！” 校長道：“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就怕你們這些人，一有個新做法就推三阻四，剛才我自己去找了臺小薈，通知她這個事情。她答應啦，也沒像你說的那樣，天要塌似的。” 他感覺事情有點不大對勁，“答應？這怎么可能？人都是有自尊的，換你，這樣的事情肯干嗎？” “自尊有用還是成績有用？讓她牢牢記住這次教訓，有什么不好？” 他有些氣往上沖，提高了些說話的音量，“那也要看人啊。你不知道現在的孩子有多脆弱嗎？” 校長也提高了聲調，“正因脆弱，才要磨她一磨！” 他感覺這校長好像有點不可理喻，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巨大的喧鬧聲。接著，有女聲凄厲地喊叫：“不好了！臺小薈跳樓了！” 這聲音拖著長長的回音，刺進他的耳膜，刺進他的心。 他一面飛奔出校長室。一面指著校長扔下一句話：“你這是犯罪！” 他奔到教學樓下，見臺小薈躺在雪堆里，一動不動。 他沖過去，一把將臺小薈拖出雪堆，背到背上，往校門口飛跑。 他一面拼盡全身力氣跑，一面不停地朝圍觀的學生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啊，快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他背著臺小薈沖出校門不久，救護車拖著長長的尖叫停在了他的身邊。 當醫院救護人員七手八腳地把臺小薈推進急救室，他感到全身虛脫，慢慢地走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 他疲倦極了，力氣似乎正一點一點地從身上漏掉。 他的雙眼不由自主地，沉重地，慢慢地合上了。 他的眼前，飄過校園里那樹梅花的影子，飄過女兒的臉，還有，臺小薈的臉。 十五 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他又來到了雕塑園。只是雕塑園四周的圍墻沒有了，周圍的建筑也沒有了。空中，大團大團的雪花在飛。地上素白一片，一直往天邊延伸。 咦，教學樓前的那樹紅梅也移到這園里來了？梅樹的樹冠像一個大傘蓋，樹上的花，更紅更艷。 那些塑像都變成了一個個活人。他們圍坐在那株梅樹下，神態肅穆。朱熹王陽明們寬袍大袖，峨冠博帶。而陶行知葉圣陶們，有的西裝革履，有的著中山裝，有的布衣長袍。 孔老夫子一襲白袍，手中拿著一本書，搖頭晃腦地在誦讀。雁兒和臺小薈著侍女裝束，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孔老夫子的身后。 他走近些，發現老夫子手上拿的是一本《論語》。怎么會是《論語》呢？老夫子在世的時候，還沒有這部書啊。這真是奇了怪了。 只聽老夫子抑揚頓挫地誦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他心里想，老夫子啊，你要是現在到各個學校看看，估計你又會被活活氣死。 只聽老夫子又誦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他想，老夫子，你為什么誦讀這個？你的學生曾點向往的生活，有點像道家。你為什么會說“吾與點也”？為什么會欣賞這個？你也累了嗎？哦，是了，你應該是經常感到累的。你四處奔波游說，可沒有人聽你的。你知道后世的有些人怎么說你嗎，惶惶如喪家之犬！哎，你也應該知道，真理有時候是那么難以為人接受。 雪還在下。老夫子拿書拍掉身上積的雪花，又誦：“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又怪了，這話不是孟子說的嗎？這老夫子怎么念起來了？難道老夫子由圣人升格成神人了，能知上下幾百年？ 不過，不管這事情有多么古怪，這老夫子的勇氣還是讓人萬分敬佩的。沒人聽也要去說，去做。古往今來，有幾人能像老夫子和孟子這般？ 他正想著，孔老夫子看見了他，向他走近些，站定，一臉嚴肅地對他說：“入吾門墻，爾意下如何？” 他大喜，雙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揖拜禮，道：“得蒙夫子不棄，晚輩幸何如之。” 孔老夫子微微一笑，招招手，“如此甚好。隨我來吧。” 孔老夫子轉身，領先往前走去，雁兒和臺小薈緊隨其后。接著，朱熹一干人都站起身來，跟著前行。 他緊趕幾步，隨在隊伍的末尾。 他想，敢情這老夫子在兩千年后，又集合起一支不小的隊伍。他是又要“周游列國”嗎？ 這支隊伍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還是白茫茫一片。 雪，一直在下。他們身后，蜿蜒著一行長長的腳印。 十六 他從夢中醒來了，睜開了眼。眼前是陳彩霞有些憔悴的笑臉。 他做了個起身的動作，但終因沒有一點力氣而作罷。他問：“臺小薈呢，她怎么樣了？” “老趙，你終于醒啦！放心吧，臺小薈經過搶救，已經脫離危險。”陳彩霞幫他把被子拉緊些，“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餓了吧？”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這里的一切，墻壁，窗簾，床以及所有設備都是一片純白。床頭柜上，搶眼的是一個精致的瓶子里養著的一枝紅梅。對面靠墻的地上，整齊地擺放了一排鮮花和各種籃子裝著的水果。 陳彩霞指著床頭柜上的梅花，“這是小張老師弄來的。他說你喜歡。” 他問：“我這是怎么了？怎么躺了三天三夜？” “還說呢，可把人急死了。”陳彩霞從床頭柜上拿起一個保溫飯盒，打開，里面盛著雞湯，“雁兒來一次哭一次。你再不醒來，我真怕雁兒的病再犯。” 他心里一急，問：“雁兒呢？沒事吧？” “現在還好。”陳彩霞拿起湯匙，準備喂他。 他擺擺手，“你扶我起來，我自己吃。” 在陳彩霞的幫助下，他費力地坐起來，靠在床后的墻上，“你在這兒，軍軍呢？” 他問的軍軍，是陳彩霞的兒子，剛上初一。 陳彩霞笑道：“你倒是會關心別人。軍軍這會兒在你家，雁兒在輔導他作業。他們可好呢，就像姐弟。” 說到姐弟的時候，陳彩霞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他接過湯，正要喝，陳彩霞又道：“等你吃完東西，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停下喝湯的動作，道：“你快說吧，不然我什么也吃不下。” 陳彩霞知道他性子急，便道：“今天上午，在我們學校召開了全縣高中和職中教師大會，會上市里主管教育的副市長，專門傳達了教育部高考改革會議精神，并說明了新的高考改革方案。高考終于要改革了！” 這個消息讓他精神一振，“怎么改？” 陳彩霞回到床邊椅子上坐下，向他簡單介紹了新的改革方案，最后說：“不過，我們省還得等兩年之后才實行，現在先在上海、浙江和江蘇三個省試點。” 他感到有點兒失望，道：“這個方案實質上還是沒脫出現行高考模式的窠臼，只是前進了一點點，改變不了大局，有點換湯不換藥的味道。” 陳彩霞道：“小張也是這么說。不過我覺得，這至少說明國家高層已經注意到教育存在的嚴重問題，并著手解決。人們都說，高考幾十年，考試，錄取，現在成了這個社會最后一塊比較干凈公平的地方。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時候了，但改快了不行，一下子全改掉更不行。” 他僅了口氣，道：“倒也是。教育這列火車，慣性太大了，剎車急了，有可能翻車。” 這時候，一位護士敲了敲門走進來，對陳彩霞說：“病人需要休息，不能說太多話。” 陳彩霞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對護士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就走。” 陳彩霞站起身，“老趙，你好好休息，下班我給你送晚飯來。” 他點點頭，看著陳彩霞，正想問另外一件事，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他想問，那個來傳達會議精神的副市長，是不是她原來的丈夫。陳彩霞原來的丈夫，前年從常務副縣長升任副市長，據說是主管文教衛生體育。從縣里走的時候，新的副市長大人帶走的不是自己的結發妻子陳彩霞，而是縣電視臺漂亮的女播音員。 十七 正月初五，高三年級早早地開學了。 臺小薈還躺在醫院，右腿骨折，腦震蕩，顱內出血，動了手術，得住院休息幾個月，今年的高考是不能參加了。 在臺小薈家長的強烈要求下，縣教育局對臺小薈事件作出了處理，撤銷了校長的校長職務，工資降級，但仍任命其為常務副校長，主持學校工作，校長暫缺。 意外的是，趙老師堅持按照原來和校長的賭約，去上體育課。沒有人知道他離開站了30多年的講臺，心里是悲哀還是慶幸。 或許是年前雪下得太大太多，春節之后，天氣格外好，天天都是暖暖的陽光藍藍的天。去年是閏年，年過得遲。現在已經立春了，風也有了些暖和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這些天，每當有趙老師的體育課，校長總是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辦公樓下就是體育場，在校長室的窗前可以清楚地看到場上的一切。 這天下午，依舊是很好的天氣。又是趙老師的體育課，高三1班的，就是那個名校尖子班。 校長看到趙老師領著學生們在跑道上跑步。學生們的隊伍比以前整齊多了，嚓嚓嚓的腳步聲極具節奏感，讓人聽著很是舒服。 跑到半圈的時候，學生們齊聲響亮地喊起口號來。 咦，口號怎么變了？校長有些驚訝。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是李商隱的《錦瑟》詩。 過一會兒，學生們又喊：“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校長知道，學生們喊的那些東西，都是語文高考大綱里規定的必須背誦的內容。他到任之后，強行要求全校老師必須熟背高考大綱。向來，他要求老師們做到的，自己一定會先做到。所以，早在好些年前，在別的學校任校長的時候，他就已經把所有高考科目的考試大綱背熟了。雖說每年的大綱內容會有些變化，但變得不多，背起來也容易。 趙老師努力地跟在學生隊伍的末尾，那滿頭的白發，隨著跑步的節奏一飄一蕩，在陽光下晃著刺目的銀光。 校長突然感到鼻子有些發酸，眼睛里也有些濕潤的東西想往外溢。 經常在辦公室窗前默默看著趙老師上體育課的，還有另外一個人，陳彩霞。 2018年2月6日初稿 2018年2月8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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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文學》2020年5、6月合刊：疲倦（中篇小說）

荒原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