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學

五哥

一一九七九年三月，我以“試讀生”身份進入電大達縣地區(qū)分校交通局教學班帶薪脫產(chǎn)學習。電大首屆生源不足，允許入學考試成績不及格者試讀一學期，能跟上進程期考各科及格就轉(zhuǎn)為正式學生，跟不上及不了格就要淘汰出局。初中畢業(yè)進廠做工已近十四年，天天握榔頭扳手的一雙手，修煉得可直接伸進火爐抓燃燒著的焦炭。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有一天還會頂著這么個唬人的名頭坐在教室里，用這樣的一雙手來握鋼筆。二十年前，今生的求學之路就被“階級路線”阻斷在小學畢業(yè)之處。表面上逆來順受的媽媽沒服這口氣，倔犟地堅持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要我去復考，直到撞上大運——大饑荒結(jié)束，極左氣焰有所收斂的一九六二年，招生破例不依“成份”——才算僥幸上了初中。初中畢業(yè)時，數(shù)學考了滿分總分考的是全縣第一，卻被鑒定為“該生不宜培養(yǎng)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再次被學校關在門外，認命當了工人。“初中畢業(yè)”似乎就成了今生的最高學歷。再之后，文革來了，極左上了巔峰，大學要不要辦都成了個問題。被認定可培養(yǎng)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同學們紛紛被攆到鄉(xiāng)下，臉朝黃土背朝天“接受再教育”。如同酷暑天乘公交不知不覺車調(diào)了頭，陰涼舒適的一邊和驕陽炙烤的一邊一下子發(fā)生了互換，我們反倒成了羨慕的對象。當“讀書無用”成了真真切切的社會現(xiàn)實，被學校一次次關在門外的錐心之痛就慢慢麻醉平復，甚至隱隱生出一絲陶醉慶幸——初中學歷，今生足矣！兩年前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時也曾動過心，卻沒把它認真當回事。耽于當穩(wěn)了技術(shù)工人這份“安樂”是其主要原因，次要原因可以列舉的有仍然甚囂塵上的極左氛圍，有罹患多年尚未完全痊愈的肺結(jié)核……現(xiàn)在來回想，最根本的原因應該是沒有了今生今世唯一時時刻刻關注著我的人，在如磐暗夜中用自己的生命之光為我照亮道路的人——媽媽若還在世，此刻一定會在我背上猛擊一掌說：“去吧你！”還好，春天畢竟來了，堅冰畢竟開始化凍了。浩浩蕩蕩一江春水鋪天蓋地涌來，該發(fā)芽的都要發(fā)芽，該開花的都要開花了。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我還未去尋覓，機會就主動敲我的門來了。交通系統(tǒng)職工中有幾位上一年參加高考差幾分落了榜的高中畢業(yè)生，其中一位的父親正在臺上擔任主要領導。聞知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即將開辦的消息，他們積極串聯(lián)籌劃運作，一路順風順水，以地區(qū)交通局名義開辦一個機械專業(yè)教學班的事很快弄得萬事俱備，卻苦于沒那么多人來報讀，于是在系統(tǒng)內(nèi)各單位進行了一番近乎拉郎配的搜尋動員，我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成了他們的動員目標。我當時再三回絕，說自己只有初中學歷，如果是中專還可考慮報名。勸說我的Z說：“我了解你，你一定能行的。”報了名才三天，就去參加全省統(tǒng)一的入學考試。數(shù)理化三科一張綜合試卷總分一百分。考下來的結(jié)果大家都說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是成績?nèi)绱酥睿煌ㄏ到y(tǒng)近二十人竟然沒有一個超過五十分的。第二個沒想到是大部分都是高中生的參考者中，得四十幾分的卻是兩個初中生。那兩個得了四十幾分的初中生，其中一個就是我。對此我自己也大感意外，四十幾分大致就是考卷中初中部分所有內(nèi)容的給分了，我竟然在相隔十四年后把它全部拿到了手！這一次優(yōu)異表現(xiàn)令我一下子信心滿滿：大學又有什么不得了嘛？我能讀，讀定了！ 二那段時間，我正熱衷于文學，正在和1978年考來達縣師專中文系的一位老友合寫一部電影文學劇本。這也是我對報考電大不那么積極的一個原因。嚴格說，我熱衷的其實并不是文學，到那時為止，我還未曾寫出過一篇完整的文章一首完整的詩，對于文學，可說是還遠未入其堂奧。我是從幾十年的親身經(jīng)歷中，痛感我們的生活再也不應該如此封閉如此愚昧如此癲狂地繼續(xù)下去了，因而熱衷于改變（按官方說法就是‘改革開放’吧），熱衷于“天下興亡”中那一份“匹夫”責任。當“新時期文學”的濫觴之作《班主任》、《傷痕》激起我心中共鳴之時，便覺得自己也有滿肚子話要喊出來要說出來。可是我能到哪里去喊哪里去說呢？在當時的中國，一介小民尋求話語權(quán)似乎也只有拿起筆來這么條路。憑著滿腔熱情，仗著念初中時還能把作文寫得文從字順，便不知天高地厚，與老友拍腦袋要寫一個電影劇本，題目是《與新中國同齡的孩子》，想的是把我們一代人的遭遇搬上銀幕，用它來打動千千萬萬觀眾，讓臭名昭著令人深惡痛絕的“階級路線”更快土崩瓦解，更快被掃進歷史垃圾堆。從楊柳埡搬進交通局三樓會議室旁小寢室時，我的行李中還帶著已寫了大半的電影劇本手稿。結(jié)果上起課來我才明白，拿著四十幾分的交通系統(tǒng)“優(yōu)異成績”就敢于去輕看大學，真是十足的無知無畏！如果不想期末淘汰出局，從現(xiàn)在起，就必須丟開別的一切（當然包括寫劇本），將除了吃飯睡覺之外的全部時間都投入到功課中去。第一學期有數(shù)學、化學、英語三門課。前兩門我只有初中底子，相當于一棟樓建完三層擺在那兒，幾年后重新開工，要建的竟然已是第五層。英語則今生從未接觸過，須從認識26個字母開始！托書店的熟人買到一套當時十分走俏的《高中數(shù)理化叢書》。按建樓的比喻，這就是大樓第四層的建筑材料。課堂上聽老師講授第五層某處的構(gòu)建要領，云里霧里坐“飛機”找不到北。下課后趕忙去那套書中搜尋對應處的材料，先把這個第四層的支撐搭好，再來構(gòu)建它上面的部件——完成當天布置的作業(yè)。就這樣全身心投入學習中，沒有一晚能在十二點前睡覺。兩個星期讀下來，感覺十分疲憊十分被動十分沮喪，感覺這樣下去，半年后一定會灰溜溜地被淘汰回去。擺在面前的是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那幾天苦苦分析思索：電大實行學分制，化學只是一、二學期開，所占學分不多，全部丟棄也不會對最后拿到畢業(yè)所需總學分構(gòu)成致命缺失。而且它對我們所學的機械專業(yè)后續(xù)課程所起的基礎作用也并不是很明顯很重要。丟下化學課，騰出時間精力來，把另兩門課學好學扎實。現(xiàn)在只能走這么一步險棋了！ 三這之后，我就不顧指導老師的好心規(guī)勸和同學們的莫名驚詫，真的把化學甩到一邊，不再看書不再上課不再為它花費哪怕一分鐘時間，轉(zhuǎn)過來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到了數(shù)學英語兩門課程上。慢慢地，我開始進入角色，取得了主動權(quán)，掌握了較為有效的學習方法。這就是每天完成作業(yè)后，一定預習下堂課老師要講的內(nèi)容，發(fā)現(xiàn)有闕如的“第四層”，就自己先補上，然后帶著預習時發(fā)現(xiàn)的問題去聽課，力爭在課堂上把問題解決，下來再通過做作業(yè)鞏固成果。定理、公式、單詞之類需要死記硬背的東西用硬紙做成卡片揣在兜里，散步時邊走邊想，讓它們在腦海里“過電影”，實在想不起來就摸出卡片看一眼。慢慢地，我又有了充裕的時間，有了自己的一套作息規(guī)律，有了自己覺得還算愜意的生活方式。每天六點半準時起床，跑步到公園最高處樹林里，在那兒大聲朗讀英文。上課時放一茶缸濃茶在課桌下，用它來保證一個上午精神飽滿。午后小憩片刻，起來花一兩個小時做作業(yè)，然后去南門河壩游過州河，爬上對岸立石子練幾次跳水再游回來。時間還早就去交通局附近的地區(qū)圖書館，將國內(nèi)主要報紙和文學期刊瀏覽一遍。還辦了個借書證，一本接一本地借回《九三年》、《斯巴達克思》、《怎么辦》之類的書來抽空閱讀。晚餐后過紅旗大橋，向師專方向緩步而行，幾位在師專教書的和讀書的朋友往往也在此刻出來散步，于是相逢暢談，交流信息議論時政臧否人物，至晚盡興而散，回到住處開始燈下苦讀。一般可在十二點前了清當天課業(yè)，洗漱就寢。期末臨近，課程即將結(jié)束。正在暗暗慶幸這個大學終于讀上了路子，忽然來了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省電大發(fā)下一份關于學籍管理的文件，其中一條對學分問題作了新的規(guī)定——可以在一定限度內(nèi)丟失學分，但每門必修課都必須有學分，不允許任何科目學分為零。看到這份似乎完全沖著我來的文件時，真的是一下子傻了眼。怎么辦？怎么辦呢？擺在面前的是一個比當初的“十分嚴重”還要嚴重十分的問題！看來我真的是沒有讀書的命，只能忍受嘲笑，回去繼續(xù)擺弄榔頭扳手了？非常非常不肯甘心，非常非常不愿認輸。今生就這么一次搏，面對敗局，就算死馬也要當成活馬來醫(yī)了！課程結(jié)束后還有兩個星期復習時間。我像當初拋開化學一樣又果決地把數(shù)學英語完全拋開，只帶化學課本和化學老師給出的期末復習提綱，悄悄地回到了較為清靜較為涼快的楊柳埡。十四天時間里，我一個人躲進一間小屋閉門苦讀。打著赤膊，喝著釅茶，搖著蒲扇，對著復習提綱，一條一條一步一步地推演遞進，邊推進邊做卡片邊死記硬背，居然把這么厚厚一本晦澀艱深枯燥乏味的《無機化學》啃了下來。期末考試的頭門就是它。頭天晚上，我從楊柳埡回到交通局早早睡下，第二天早上對好手表精神飽滿地朝考場緩緩而去。兜里還揣著沒記牢的卡片邊走邊看。待趕到時，離開考時間已不到十分鐘。同學們都守在門口閑聊，我則站得遠遠的不去扎堆，有人招呼也裝作沒聽見，自顧自拿著卡片專心背還沒大背熟的元素周期表。進考場坐下來領到試卷，展開一看就在心里笑了起來——那上面需要我回答的東西，此刻正活鮮鮮地在我腦子里翻騰著呢！趕忙把剛剛背熟的元素周期表寫在草稿紙上，開始按順序做題。唾手可得的先一氣答完，再回頭解決需要稍作思考的部分，最后再來解決有一定難度的部分。一遍遍檢查一遍遍思索，到了最后一分鐘，實在想不起答不上的，選擇題就隨意勾一個碰運氣，其它的只得認輸放棄了。考完出來，同學們都忙著互相對答案，我沒有一丁點可以浪費的時間，急急趕回交通局，拿出下一場要考的數(shù)學課本和復習提綱，讓頭腦馬上進入數(shù)學的學科領域中去。有舍就有得，放棄化學使我在這個學期有了充裕的時間和精力在數(shù)學英語兩門課程上下足功夫。雖然面臨非常情況不得不在復習階段甩開它們，由于基礎已打得夠厚實夠牢固，仍然雙雙考出了超過九十分的好成績。而大學第一期的《無機化學》，我用十四天時間自學將它拿下，考出了八十多分的驕人成績！今生可說沒有干過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唯有這一件，至今回想仍覺十分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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