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宅

張永軍

?我家的祖宅位于毗鄰津京的一座小城里，是鄉村中一座有著六間土坯房的院落，于1972年建成。起房的那幾日，恰巧我出生，我與我家的祖宅同齡。  雖是土坯房，卻也是四樑八柱。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中國絕大多數的農民剛剛能填飽肚子，家家窮的叮當響，大興土木對很多普通家庭來講還是奢望。我們家建房這件事，當年在村子里是一個大新聞。 那一年，我的父親37歲，在天津的一家工廠做供銷科長，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 為了建房，我的大伯拿出一千元的積蓄幫襯我們。又特意向單位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幫著我的父親料理。 一千塊，在那個年代，可是一筆巨款。 直到現在，我們三兄弟坐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感念大伯對我們家的種種好處。 我的大哥長我十四歲，七十年代中期他讀高中。父親不在家，他承擔起了很多家事。 一日他忽然心血來潮要裝修屋子，不知從哪里買來了石灰、白灰、沙子等等的建筑材料，請來了在胡同口住的郭大哥，村西頭的周大哥，村東頭的高師傅，這幾個人都是村上有名的瓦匠。 數日后，內裝完工，幾位師傅還將屋內窗戶兩側的土坯棱角削掉，用白灰抹出弧度。這樣，陽光就能最大限度的照進屋子。 在那個家家都是泥巴墻的年代，這是大哥年少時的一個壯舉。 我家在經濟上比別的人家稍微好些，但也是緊緊巴巴的。 我五六歲的那年，鄰村來了馬戲團，在打谷場上圍起了幔帳。我嚷嚷著要母親陪著我去看。母親拗不過我，到了演出場地才知道一張門票要兩角錢，母親舍不得買兩張票，就讓我自己進場，她站在寒風里，一直等到演出散場才領著我回家。 童年的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過年。我的父親有兄弟三人，都出門在外謀生。 大伯在北京，二伯在呼和浩特。因為祖母健在，大伯每年都回老家過年，二伯三四年回一次。 最先回來的一定是父親。進了臘月，我們就一天一天的盼著。一般都是小年剛過，就有順路的車輛帶來父親托付的東西。大多是柴米油鹽、服裝鞋帽之類的。 記得有一年，父親買回一個豬頭和幾十只豬腳。那時的農村家庭一個月都難得吃一兩次肉，即便是過年，也多是象征意義的吃幾次。那年的整整一個春節，我們家都充斥著肉香。 父親每年都會給我帶幾掛小炮仗，這件事情他從未忘記過。炮仗是瀏陽河的，每掛一百響或兩百響，用報紙包的棱角分明整整齊齊。 我舍不得整掛放，小心的拆成一個一個的，點燃一支香，小伙伴們追隨著我，一起捂住耳朵，看紅紅綠綠的炮仗炸響，這是我向他們炫耀的資本。  每日的晚餐是我們家最隆重的時刻，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父親會溫一壺燒酒，給大伯二伯斟滿，祖母平時不喝酒，這時也會破例陪他們喝上一大盅。 歡聲笑語會持續整整一個晚上，很多時候我熬不住，一覺睡醒，總看到他們還在高談闊論著。 祖母也不會提前離場，坐在他們中間，很少發表意見，大多是滿臉笑意，靜靜的聽著她的孩子們的見聞，直到半夜，大家才意猶未盡的安歇，第二天又是如此。 祖母是一個剛強的女人，一輩子活的清楚明白。她孕育了十個孩子，只有三個成人。 我的一個姑姑，三四歲的時候便夭折了，下葬的那天，祖母走到小小的尸體前，眼中已沒有了淚。她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剪刀，剪掉了姑姑一側的耳垂。說：孩子，我給你做個記號，這戶人家太窮了，下輩子你再托生，記著別來這一家阿！ 哀大莫過于心死！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一個母親失去自己孩子的悲涼和痛楚！現實生活中的悲劇，是怎么想，都想象不出來的！ 我知道這段家事的時候，已是而立之年。聽完后激動的坐不住，想著一定要將它記錄下來，以緬懷祖人。并告訴年輕人，我們離貧窮和苦難有多遠。 人生很短，苦難很長。1987年的春節剛過，我的父親突發心臟病離世，享年五十二歲。祖母那年已經是九十歲的老人了。 來吊唁的人很多，母親怕祖母受不住，就安排人帶祖母去別處。經過靈堂時，祖母終于哭出了聲，凄厲的哀號撕心裂肺：我的寶阿，讓我再看一眼吧，老天爺阿，讓我替了他吧！ 壯年喪夫，耄耋喪子，貧窮饑餓，骨肉分離。人世間的苦莫此為甚，幾間屋子的人全都哭的抬不起頭。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祖母落淚。 父親去世后，大伯想接她去北京一起生活，祖母婉拒了。一直到她離世，七年的時間，她都是和我的母親生活在一起。 最后的兩年，祖母已經不能下地行走，一日三餐都是她獨自在房間進食。有一年春節，晚餐時候，我把飯菜給她安頓好，祖母說她想喝點酒，我給她倒了一杯，她看了我一眼，神情落寞。 我再過來收拾碗筷的時候，發現飯菜沒有動，酒也沒有動。她只是說不想吃，我也沒敢再多問。 她那一刻的神情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許多年后的一個夜晚，我忽然想明白：祖母并不只是想喝酒，而是想和一家人再吃一次團圓飯，再感受一次兒孫繞膝的血脈親情！ 祖母有十塊銀元，藏在柜子的角落里，從不示人。即使是吃不飽飯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也沒有把它們賣掉換糧。 其中的四塊，給了我的大娘。她感念母親對她的好，將剩下的六塊，全都給了我的母親。加上母親自有的四塊，母親也擁有了十塊。 2002年的最后一天，我的母親也離我們而去。 喪事辦完后，我將十塊銀元和兩副銀手鐲分成了四份，我們三兄弟各得一份，另一份給了我的大侄女。 在母親的晚年，是她朝夕陪伴在其左右，給了母親很多精神上的慰籍，雖是祖孫，親若母女。 十五年間，我有三位至親相繼離開了我們。祖宅銘記了我們這個家族的歷史。從1972年至今，已過去了四十七年。 大哥已經六十二歲了，門牙掉了一顆，耳朵也有些背了。二哥五十三，我的頭發也有五分之一是白的了。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有三十二年了，祖母二十五年，母親逝世也有十六年多了，我很懷念他們。 父母雖早不在世，我每年都還要回老家兩三次。提前準備好幾瓶好酒，約齊一家人，團圓在一起。 又要過年了。 今年春節，二哥一家在祖宅過，他們只有一個孩子，侄子大學畢業后先是在云南中鐵六局工作了一年，后又在家鄉的一所職專教書。 大哥一家在另一處住，兩個侄女早已婚配。一個侄子近半年來，都在忙著裝修他的新居，新的一年他將成婚，我們家又要添丁進口了。 我們一家三口在三亞過，這里藍天白云、花海春潮、風光旖旎，卻沒有過年的味道。 歸去來兮！人生無非就是兩件事：離鄉和回家。 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個故鄉，祖屋在，我們這個家就沒有散！ 思念故鄉的時候，我會將母親遺留的手鐲銀元拿出來看看，它們是我的信仰。?四歲半的女兒問我： 這是寶物嗎？ 是的！ 我長大了，你會把它們給我嗎？ 會的！ 我答。 ?2019年元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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