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h3><h3>宋·郭熙《林泉高致》</h3><h3>山水訓 【譯文】</h3><h3> 君子之所以喜愛山水的旨趣在哪里呢?丘墟、園圃涵養質素(即質樸天性),愿常居處;山林泉石、放曠自在,感到快樂;打漁砍柴、隱居放逸,覺得悅適;猿騰鶴鳴,想去親近;煩擾、喧囂、束縛、拘謹,時覺厭倦;煙霞勝景、仙蹤圣跡,想見而見不到。只因太平盛世時,忠君、孝親心意均隆盛深厚,如果潔身自好,出仕、隱退都心系節操義行,難道胸懷仁德之人超塵脫俗,就非得做與許由、商山四皓齊名的隱士嗎?《詩經·小雅·白駒》詩、《紫芝》歌(傳為商山四皓作)這些隱逸避世詩歌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作的(因時勢環境所迫,天生渴慕隱居者畢竟罕見)。然而,林泉志向,煙霞伴侶,連做夢時都在那里,只不過(做夢時)耳目被隔絕了而已。今天的繪畫高手以濃厚興致畫出(泉石勝景),不用走出廳堂,坐著就能窮究林泉幽壑,猿啼鳥鳴,依稀隱約在耳;山光水色,滉動耀眼,這難道不愉悅人意,吸引我心嗎?這就是世俗珍惜山水畫的本意。不以此(即珍惜)為主而以輕慢之心對待它(山水畫),難道不是蕪雜神態,渾濁清風嗎?</h3><h3> 畫山水有體制,鋪陳舒展為大山長水而無多余,減少收縮為小景山水而不欠缺。觀賞山水畫亦有規則,以林泉之心觀賞之則價值高昂,以嬌侈之目觀賞之則價值低賤。</h3><h3> 山水是大物象,觀賞山水畫必須退遠看,才能看到一幅山川的走勢與氣象。而仕女人物畫,屬小筆墨小情趣,拿在手中,放在幾上,展開就可以看,一覽無余。這些都是觀畫的法則。 世上有一種精到的論點,認為自然山水有可以行走的,有可以觀望的,有可以游玩的,有可以居處的。如果在畫中能表現出這些,(畫)即成妙品。然而可以行走、可以觀望的不如可以居處、可以游玩的境界高。為什么?觀察今天的山川,雖占地數百平方里,但可以游玩、可以居處的地方,十處中找不出三、四處,而又必須采擷可以居處、可以游玩的上品處。君子之所以渴望愛慕山林泉石,正是因為這些地方是上品佳地。因而畫家當以(上述)這種意涵造境,而鑒賞者又當用這種意涵沿流討源。這就叫做不失山水本意。 繪畫也有相法,李成傳派之所以昌盛,是因為他山水畫的山腳地面均渾厚闊大,上部秀潤而下部豐滿,與傳派昌盛的相法契合,(我)不是要特別強調它們之間相互契合,而是因為在道理上應當如此。 人們學習繪畫,與學習書法無異,今天取鐘繇、王羲之、虞世南、柳公權來臨習,久而久之必然與這些大家書法的面貌差不多。至于那些德行高尚、志趣高遠、見識高超、異于流俗之人,不局限于學習一家,必然兼收并蓄,廣泛討論,深博考察,以使自己別成一家,然后才算有所得。今天山東的畫家一味摹學李成,陜西的畫家一味臨習范寬。一個人的學問,尚且會出現因循慣性,何況山東、陜西幅員數千里,州州縣縣,所有人都學一個人呢?單純學習一家的做法,自古以來就遭人詬病,正是因為千篇一律,而不肯聽從勸告而改者,不應怪罪不聽勸的人,大概是因為陳陳相因的慣性使然。人的耳目,喜新厭舊,是普天下人之本能。所以我認為德行高尚、志趣高遠、見識高超、異于流俗之人之所以不囿于一家正是因為此(即深刻了解人之視聽的喜新厭舊本能)。</h3><h3> 柳宗元善于議論作文之法,我以為不只是文章,萬事萬物均有訣竅,全都應該如此,何況繪畫?為什么這樣說呢?凡一景之畫,不管大小多少,必須傾注精力專一對待,不傾注精力就會心神不專一,必須心神與繪畫契合無間,心神不與繪畫契合就會精力不清明;必須莊重、嚴謹、肅穆對待,不莊嚴就會思慮不深;必須恭敬、謹慎、周密對待,不恭謹就會景象不完備。因而懶惰之氣積累而勉強為之(即作畫)的,筆跡軟塌、懦弱而不果決,這是不傾注精力的毛?。换鞚嶂畾夥e累而擾亂為之的,狀態黯淡、煩瑣而不爽朗,這是心神不與繪畫契合的弊端。以輕視、傲慢之心疏忽為之的,體制疏略、草率而不整飭,這是不恭謹的弊病。所以不果決就會喪失剖析之法,不爽朗就會喪失瀟灑之法,不整飭就會喪失快慢之法,這些都是畫家最大的毛病,然而(這些道理)只可以跟明白人講。 我(郭思)以前看到父親作一二幅圖,有時候擱筆不畫,動輒一二十天不管,再三體會,(才知道)是創作欲望不強,創作欲望不強,難道不是所謂懶惰之氣嗎?(父親作畫)又每每興致高昂,立意構思極佳,畫起來就啥事都不管不顧,畫完為止。到事情煩亂、志意擾攘,外物牽絆心神時,也停筆不畫,這難道不是所謂渾濁之氣嗎?凡執筆作畫之日,必須窗明幾凈,左右焚香,好筆佳墨,洗手滌硯,莊重恭謹,如見尊貴客人,必須神情閑適,心意淡定,然后作畫,這難道不是所謂不以浮薄之心輕佻作畫嗎?已經經營了,又徹察之;已經增添了,又潤色之;一遍就可以了,又再畫一遍,再畫一遍就可以了,又重新畫一遍。每幅畫必須從頭至尾反復畫,如臨大敵,然后完工,這難道不是不敢以傲慢之心疏忽作畫嗎?所謂天下所有事,不管大小,均必須這樣,然后才能有所成功。父親對我每每叮囑繪畫過程與底細達到這種程度,難道不是教我要終身信奉以作為進德修業的大道嗎? 學習畫花卉的,將一株花放進深坑中,從上往下俯瞰它,則花卉的四個面向都能看清楚。學習畫竹子的,取來一桿竹,借助月光投射竹枝影像在白色墻壁上,竹枝的真實形象便映現出來。學習畫山水的與此同理,大體上說就是要親身到自然山川中去觀察體會,山水畫的意境與風格才會顯現出來。自然山水中的川流澗谷,通過遠望去攝取它的走勢,通過近看去攝取它的形質。自然山水的云彩煙氣,四季不同:春天融洽和樂,夏天茂盛濃郁,秋天疏遠淡薄,冬天陰沉昏暗。畫時如果能抓住它的氣象,而不斤斤計較于雕琢刻畫形狀,云彩煙氣的形態狀貌就會活起來。自然山水的煙霧嵐氣,四季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畫時如果能抓住它的整體意趣,而不執著于刻畫形跡,煙霧嵐氣的景象就會正而不偏。自然山水中的風雨,在遠處觀望可以把握,如果從近處把玩就不能探究它錯綜復雜、起始止息的形勢。自然山水的陰晴,遠望可以窮盡,而從拘狹切近處就不能看見它明媚晦暗、隱藏顯露的跡象。山中人物用來標示道路,山中樓觀用來標示勝地美景,山中林木映現、隱蔽用來區分遠近,山中溪流澗谷時斷時續用來區分淺顯、深邃,水中渡口橋梁用來補足人力能及之事,水中漁舟釣竿用來補充人的意趣。中央大山堂堂正正為周圍眾山的主心骨,然后依照一定次序在周圍分布山丘、林木與澗壑,(大山)是遠近大小丘壑的宗主,它的氣象猶如天子顯赫盛大地坐北朝南,君臨天下,百官自四方奔趨前來朝見,但它(大山)又不能有驕橫傲慢、盛氣凌人、不理不睬的氣焰。修長大松亭亭而立作為眾多林木的表率,然后依照一定次序在周圍分布藤蘿、草木,(長松)是一呼百應的軍中將帥,它的氣象有若得遇施展才華良機的君子般高調軒昂,眾多小人為他驅使,但它(長松)又不能有橫行霸道、仗勢欺人的姿態。山近看是這樣的,退遠數里看又是那樣的,退遠數十里看又不一樣,退遠的距離不一樣,所看到的也不相同,這就是所謂的“山形步步移”。山正面看是這樣的,側面看又是那樣的,背面看又不一樣,觀看的角度不同,所看到的形象就相異,這就是所謂的“山形面面看”。如此,一山實際上兼有數百山的形狀,必須完全弄清楚。山春天夏天看是這樣的,秋天冬天看又是那樣的,這就是所謂的“四時之景不同”。山早晨看是這樣的,傍晚看又是那樣的,陰天晴天看又不一樣,這就是所謂的“朝暮之變態不同”。如此,一山就兼有數十上百山的意態,必須窮究之。春天的山煙靄云氣連綿,人也欣欣向榮;夏天的山佳木繁密蔭濃,人也坦蕩舒展;秋天的山明爽潔凈、落葉繽紛,人也恭敬肅穆;冬天的山昏暗蔽塞,人也落寞寂寥。觀賞這樣的山水畫令人生出如此意趣,有如身處自然山水中,這就是山水畫景象之外的意趣??吹角酂煱茁范脒h行,看到平川落日而想(登高)遠望,看到巖扉林泉而想遠游,觀賞這樣的畫令人興起如此的想法,仿佛真的親身到了那里。這就是山水畫意境之外的妙趣。</h3><h3> 東南的山多奇異秀麗,不是天地偏愛東南,而是東南地勢極低,水流匯歸一處,沖刷裸露地表,因而地薄水淺,山多奇峰峭壁,陡然伸出霄漢之外,瀑布垂掛千丈,飛瀉于煙霞云氣之外,如華山瀑布。世上不是沒有千丈瀑布,而是像華山那樣渾厚有氣勢的不多,即便有渾厚的,也多是出自地上而不是地中。 西北的山多渾厚,不是天地偏安西北,而是西北地勢極高,是水源之所從出,渾厚岡巒隴阪的埋藏之地,因而地厚水深,山多磅礴小丘,連綿千里之外不斷絕。有頂大山曲折、連綿、聳拔于四通八達的曠野,如嵩山、少室山等。世上不是缺乏聳拔之山,而是像嵩山、少室山那樣聳拔的不多見,即便有聳拔的,也多是出自地中而不是地上。</h3><h3> 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別致有趣的山峰(洞),常山多錯落有致的山峰(洞),泰山主峰特別美。天臺山、武夷山、廬山、霍山、雁蕩山、岷山、峨眉山、巫峽、天壇峰、王屋山、林廬山、武當山,都是天下名山巨鎮,天地寶藏之所從出,仙窟圣宅隱藏之所,奇特挺拔、神異秀美,不能窮盡它的奧妙,要想畫出它的自然、真實神貌,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喜好,莫過于精勤,莫過于飽游沃看,自然山水真相清清楚楚地羅列于胸中,眼雖見絹素而忘絹素,手雖執筆墨而忘筆墨,清楚明白,幽暗深遠,無非我畫。這與懷素夜里聽見嘉陵江水聲受到啟發而草書更神妙,張旭看見公孫大娘舞劍而筆法氣勢更卓絕同理。今天執筆畫山水的涵養不擴大充實,所觀覽的不醇厚熟練,所經歷的不眾多,所采擷的不精粹,拿起紙糊在墻壁上,就水墨齊下,哪里知道在煙霞之外去選取景象,到溪山之巔去激發興致??!后輩說話虛妄不實,弊病處歷歷可數。什么叫修養應擴大充實?近來畫家中有作《仁者樂山圖》的,畫一老者在山峰旁以手托著面頰;《智者樂水圖》畫一老者在山巖前側著耳朵,這是修養不擴大充實的弊端。大致說來,仁者樂山,應該像白居易《草堂圖》那樣,山居(按:白居易《山居》詩云:“山齋方獨往,塵事莫相仍。藍輿辭鞍馬,緇徒換友朋。朝餐唯藥菜,夜伴只紗燈。除卻青衫在,其余便是僧?!保┮馊へS裕充實。智者樂水,應如王摩詰《輞川圖》那樣,水中樂趣豐饒富足。仁者、智者所樂,哪里是僅從一個人的某個動作便可見出的呢?什么叫所觀覽的要醇厚熟練呢?近世畫工,畫山則峰巒不會超過三五峰,畫水則波浪不會超過三五波,這是不純熟的弊病。大致上說畫山,高的、低的、大的、小的,睟面盎背、頭頂朝(向)揖(讓),均應相互照應,渾然一體,山的美妙意趣才會充足;畫水,整齊的,流動的,翻卷飛激的,綿延久長的,狀貌真切自足,則水的姿態富足充裕。什么叫所經歷的不眾多?近世畫家,生于江浙的,專畫東南的聳拔瘦俏;住在陜西的,只畫關中甘肅一帶的壯麗曠闊;泛泛而學范寬的缺乏李成的秀麗潤媚;粗略師法王維的缺少關仝的風骨氣概,凡是這些,過錯均在于所經歷的不眾多。什么叫所采擷的不精粹呢?方圓千里范圍內的山,不能窮盡它的奇妙;方圓萬里范圍內的水,不能窮究它的秀麗,太行山枕臥華夏而以林慮山為面目(蓋因最有魅力),泰山占據山東而以龍巖山最為絕勝,把這些全部畫下來,與地圖有何區別?凡是這些,過錯皆在于所采擷的不精粹。因而,專長畫陂陀的失之粗略,專長畫幽靜閑淡的失之淺薄,專長畫人物的失之陋俗,專長畫樓閣的失之繁瑣,專長畫山石的容易露骨,專長畫土坡的容易多肉。筆跡不渾然一體的叫做粗疏,粗疏了就會沒有自然意趣;墨色不滋潤的叫做枯瘦,枯瘦了就會沒有生機;水不流動的叫做死水;煙云不自在的叫做凍云;山無明朗與晦暗區別的叫做無陽光;山沒有隱藏與顯露區別的叫做無煙靄;今天的山:陽光照到的地方明亮,陽光找不到的地方暗晦,山因為陽光陰影而呈現出常見形象,明亮、暗晦不分明,所以叫做無日影;今天的山:有煙靄的地方隱晦,沒有煙靄的地方顯露,山因為有煙靄才呈現出常見狀態,對隱晦、顯露不加區分,所以叫做無煙靄。</h3> <h3> 山是大物象,形態千變萬化,應表現出聳拔、高峻、軒昂開闊、箕踞(隨意席地而坐)、磅礴(廣大)、渾厚、精神(活力充沛之意)、莊重肅穆、顧盼生姿、朝向揖讓、頂部有遮掩、下部有支撐、前面有憑依、后面有倚靠、俯瞰有若臨近觀覽、遠眺游目有若指揮,這是山的大體。 水是活物象,形態各不相同,應表現出深靜、柔滑、汪洋、回環、肥膩、噴薄、激射、多泉、遠流、瀑布插天、飛濺入地、漁釣怡怡,草木欣欣,懷抱煙云而秀媚,照耀溪谷而光輝,這是水的活體。 水是山的血脈,草木是山的毛發,煙云是山的神彩,因而山有水就活,有草木就華麗,有煙云就秀媚。山是水的顏面,亭榭是水的眉目,漁釣是水的精神,因而水有山就嫵媚,有亭榭就明快,有漁釣就曠落,這是山水的布局。 山有高有低,高的血脈在下面,它的肩膀、雙腿開張,基腳壯闊厚實,巒岫岡阜形勢相互擁抱勾連,映帶不絕,這是高山,因而這樣的高山,叫做不孤露,也叫做不顛仆。低的血脈在上面,山頭半落,與頸領部相攀附,根基龐大,小丘粗大笨重,向下深插,不能測量淺深,這是淺山,因而這樣的淺山,叫做不浮薄,也叫做不泄露。高山而孤露,形體軀干有顛仆之理;淺山而浮薄,神情氣韻有泄露之理。這是山水的體裁。石是天地的骨頭,骨頭貴在堅深而不淺露。水是天地的血脈,血脈貴在周遍流動而不凝固停滯。<br></h3><h3> 山沒有煙云就像春天沒有花草。山沒有云彩就不會秀麗,沒有水就不會潤媚,沒有道路就無活力,沒有林木就無生機,無深遠就淺薄,無平遠就切近,無高遠就低下。 山有“三遠”:從山下仰望山頂叫做“高遠”;從山前窺視山后叫做“深遠”;從近山眺望遠山叫做“平遠”?!案哌h”色澤清明,“深遠”色澤重晦,“平遠”色澤有明有晦?!案哌h”氣勢突兀,“深遠”意境重疊,“平遠”意趣沖和、恬適而縹緲。就人物而言“三遠”:“高遠”明了,“深遠”細碎,“平遠”沖和淡泊。明了的不短,細碎的不長,沖淡的不大。這是“三遠”。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樹),木大于人。山不大于木數十倍,則山不大。木不大于人數十百,則木不大。(樹)林相對于人的比例大小標準,先看樹葉。而人相對于木的比例大小標準,先看人頭。若干片樹葉的大小可與人頭的大小相當,人頭的大小由若干片樹葉的大小和合而成,那么人的大小,木的大小,山的大小,由此就有了一定的程式法度。這就是“三大”。</h3><h3> 要表現山的高大,全部畫出則不會顯得高,煙霞縈繞山腰才會顯得高。要表現水的渺遠,全部畫出則不會顯得渺遠,通過遮掩映襯截斷它的脈絡才會顯得渺遠。大致說來,山如果巨細無遺地畫出不僅沒有秀撥高大感,又跟畫舂(米)杵有何區別呢?水如果盡數畫出波紋不僅不會有盤曲折落渺遠感,又跟畫蚯蚓有何區別呢?</h3><h3>(畫)正面溪山林木盤繞、曲折、逶迤,鋪設景致而來,盡可能詳盡,是為了滿足人目靠近探索細節的欲望。兩旁平遠山嶺重疊、勾連、縹緲而去,盡可能曠遠,是為了滿足人眼極目遠眺的欲望。遠山不施皴擦,遠水不勾波紋,遠處的人不畫眼睛,不是真的沒有,而是看起來沒有。</h3> <h3> 宋·郭熙《林泉高致》 山水訓</h3><h3> 原文</h3><h3> 翰林待詔直長贈正議大夫郭熙淳夫撰</h3><h3>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茍潔一身出處,節義斯系,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穎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氵晃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也哉!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余,消縮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體,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h3> <h3> </h3><h3></h3><h3>?</h3><h3>北宋 郭熙 《早春圖》縱158.3厘米,橫108.6厘米</h3><h3><br></h3><h3><br></h3><h3>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筆,即掌中幾上,一展便見,一覽便盡,此皆畫之法也。</h3><h3> 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意。</h3><h3>畫亦有相法,李成子孫昌盛,其山腳地面皆渾厚闊大,上秀而下豐,合有后之相也,非特謂相兼,理當如此故也。</h3><h3> 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為得。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陜之士惟摹范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陜,輻員數千里,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于一律,而不肯聽者,不可罪不聽之人,迨由陳跡,人之耳目喜新厭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為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h3><h3>?</h3><h3><br></h3><h3></h3> <h3>北宋 郭熙 《窠石平遠圖》 縱120.8厘米,橫167.7厘米</h3><h3><br></h3><h3><br></h3><h3> 柳子厚善論為文,余以為不止於文。萬事有訣,盡當如是,況于畫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汨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與明者道:</h3><h3> 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豈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而作,則萬事俱忘,及事汨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日,必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后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之,每一圖必重復終始,如戒嚴敵然后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后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寧委曲,論及于此,豈非教思終身奉之以為進修之道耶!</h3><h3>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則云氣之態度活矣。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則煙嵐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風雨遠望可得,而近者玩習不能究錯縱起止之勢,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跡。山之人物以標道路,山之樓觀以標勝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遠近,山之溪谷斷續以分淺深。水之津渡橋梁以足人事,水之漁艇釣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為振契依附之師帥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眾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也。山近看如此,遠數里看又如此,遠十數里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睛看又如此,所謂“朝暮之變態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可得不究乎!春山煙云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创水嬃钊似鸫诵?,如將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h3><h3> 東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為東南私也。東南之地極下,水潦之所歸,以漱濯開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淺,其山多奇峰峭壁,而斗出霄漢之外,瀑布千丈飛落于霞云之表。如華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華山者鮮爾,縱有渾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h3><h3> 西北之山多渾厚,天地非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極高,水源之所出,以岡隴擁腫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盤礴而連延不斷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頂而迤邐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類者鮮爾,縱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h3><h3>?</h3><h3></h3> <h3> 北宋郭熙《松下會友圖》</h3><h3><br></h3><h3><br></h3><h3> 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別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臺、武夷、廬、霍、雁蕩、岷峨、巫峽、天壇、王屋、林廬、武當,皆天下名山巨鎮,天地寶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此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圣益佳,張顛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勢益俊者也。今執筆者所養之不擴充,所覽之不淳熟,所經之不眾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紙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煙霞之表,發興于溪山之顛哉!后主妄語,其病可數。何謂所養欲擴充?近者畫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于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于巖前,此不擴充之病也。蓋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草堂圖》,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詰《輞川圖》,水中之樂饒給也。仁智所樂豈只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何謂所覽欲淳熟?近世畫工,畫山則峰不過三五峰,畫水則波不過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蓋畫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顛頂朝揖,其體渾然相應,則山之美意足矣。畫水,齊者、淚者、卷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態富贍也。何謂所經之不眾多?近世畫手生于吳越者,寫東南之聳瘦;居咸秦者,貌關隴之壯;浪學范寬者,乏營丘之秀;媚師王維者,缺關仝之風骨。凡此之類,咎在于所經之不眾多也。何謂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盡奇,萬里之水豈能盡秀。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絕者,龍巖一概畫之,版圖何異?凡此之類,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專于坡陀失之粗,專于幽閑失之薄,專于人物失之俗,專于樓觀失之冗,專于石則骨露,專于土則肉多。筆跡不混成謂之疏,疏則無真意;墨色不滋潤謂之枯,枯則無生意。水潺氵爰則謂之死水,云不自在則謂之凍云,山無明晦則謂之無日影,山無隱見則謂之無煙靄。今山日到處明,日不到處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無日影。今山煙靄到意隱,煙靄不到處見,山因煙靄之常態也。隱見不分焉,故日無煙靄。</h3><h3> 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撥,欲偃蹇,欲軒豁,欲箕踞,欲盤礴,欲渾厚,欲雄豪,欲精神,欲嚴重,欲顧盼,欲朝揖,欲上有蓋,欲下有乘,欲前有據,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臨觀,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體也。</h3><h3>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挾煙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h3><h3> 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云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曠落,此山水之布置也。</h3><h3>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開張,基腳壯厚,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映帶不絕,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謂之不什。下者血脈在上,其顛半落,項領相攀,根基龐大,堆阜臃腫,直下深插,莫測其淺深,此淺山也。故如是淺山謂之不薄,謂之不泄。高山而孤,體干有什之理,淺山而薄,神氣有泄之理,此山水之體裁也。</h3><h3>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貴堅深而不淺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貴周流而不凝滯。</h3><h3>山無煙云如春無花草。</h3><h3> 山無云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無林木則不生,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h3><h3> 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了,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淡。明了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淡者不大,此三遠也。</h3><h3>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數十里如木之大,則山不大;木不數十百如人之大,則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葉,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先自其頭。木葉若干可以敵人之頭,人之頭自若干葉而成之,則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h3><h3> 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蓋山盡出不唯無秀撥之高,兼何異畫碓嘴!水盡出不唯無盤折之遠,兼何異畫蚯蚓!</h3><h3>正面溪山林木盤折,委曲鋪設,其景而來不厭其詳,所以足人目之近尋也。傍邊平遠,嶠嶺重疊,鉤連縹緲而去,不厭其遠,所以極人目之曠望也。遠山無皴,遠水無波,遠人無目。非無也,如無耳。</h3> <h3>林泉高致 山水訓 原文及翻譯-(宋)郭思</h3><h3>【原文】</h3><h3>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茍潔一身出處,節義斯系,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穎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氵晃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也哉!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余,消縮為小景而不少??瓷剿嘤畜w,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h3><h3>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筆,即掌中幾上,一展便見,一覽便盡,此皆畫之法也。</h3><h3> 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意。</h3><h3>畫亦有相法,李成子孫昌盛,其山腳地面皆渾厚闊大,上秀而下豐,合有后之相也,非特謂相兼,理當如此故也。</h3><h3> 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為得。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陜之士惟摹范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陜,輻員數千里,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于一律,而不肯聽者,不可罪不聽之人,迨由陳跡,人之耳目喜新厭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為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h3><h3> 柳子厚善論為文,余以為不止於文。萬事有訣,盡當如是,況于畫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汨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與明者道:</h3><h3> 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豈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而作,則萬事俱忘,及事汨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日,必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后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之,每一圖必重復終始,如戒嚴敵然后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后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寧委曲,論及于此,豈非教思終身奉之以為進修之道耶!</h3><h3> 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則云氣之態度活矣。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則煙嵐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風雨遠望可得,而近者玩習不能究錯縱起止之勢,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跡。山之人物以標道路,山之樓觀以標勝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遠近,山之溪谷斷續以分淺深。水之津渡橋梁以足人事,水之漁艇釣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為振契依附之師帥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眾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也。山近看如此,遠數里看又如此,遠十數里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睛看又如此,所謂"朝暮之變態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可得不究乎!春山煙云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创水嬃钊松艘?,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创水嬃钊似鸫诵?,如將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h3><h3> 東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為東南私也。東南之地極下,水潦之所歸,以漱濯開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淺,其山多奇峰峭壁,而斗出霄漢之外,瀑布千丈飛落于霞云之表。如華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華山者鮮爾,縱有渾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h3><h3> 西北之山多渾厚,天地非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極高,水源之所出,以岡隴擁腫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盤礴而連延不斷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頂而迤邐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類者鮮爾,縱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h3><h3>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別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臺、武夷、廬、霍、雁蕩、岷峨、巫峽、天壇、王屋、林廬、武當,皆天下名山巨鎮,天地寶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此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圣益佳,張顛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勢益俊者也。今執筆者所養之不擴充,所覽之不淳熟,所經之不眾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紙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煙霞之表,發興于溪山之顛哉!后主妄語,其病可數。何謂所養欲擴充?近者畫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于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于巖前,此不擴充之病也。蓋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草堂圖》,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詰《輞川圖》,水中之樂饒給也。仁智所樂豈只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何謂所覽欲淳熟?近世畫工,畫山則峰不過三五峰,畫水則波不過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蓋畫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顛頂朝揖,其體渾然相應,則山之美意足矣。畫水,齊者、淚者、卷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態富贍也。何謂所經之不眾多?近世畫手生于吳越者,寫東南之聳瘦;居咸秦者,貌關隴之壯;浪學范寬者,乏營丘之秀;媚師王維者,缺關仝之風骨。凡此之類,咎在于所經之不眾多也。何謂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盡奇,萬里之水豈能盡秀。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絕者,龍巖一概畫之,版圖何異?凡此之類,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專于坡陀失之粗,專于幽閑失之薄,專于人物失之俗,專于樓觀失之冗,專于石則骨露,專于土則肉多。筆跡不混成謂之疏,疏則無真意;墨色不滋潤謂之枯,枯則無生意。水潺氵爰則謂之死水,云不自在則謂之凍云,山無明晦則謂之無日影,山無隱見則謂之無煙靄。今山日到處明,日不到處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無日影。今山煙靄到意隱,煙靄不到處見,山因煙靄之常態也。隱見不分焉,故日無煙靄。</h3><h3> 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撥,欲偃蹇,欲軒豁,欲箕踞,欲盤礴,欲渾厚,欲雄豪,欲精神,欲嚴重,欲顧盼,欲朝揖,欲上有蓋,欲下有乘,欲前有據,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臨觀,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體也。</h3><h3>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挾煙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h3><h3> 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云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曠落,此山水之布置也。</h3><h3>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開張,基腳壯厚,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映帶不絕,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謂之不什。下者血脈在上,其顛半落,項領相攀,根基龐大,堆阜臃腫,直下深插,莫測其淺深,此淺山也。故如是淺山謂之不薄,謂之不泄。高山而孤,體干有什之理,淺山而薄,神氣有泄之理,此山水之體裁也。</h3><h3>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貴堅深而不淺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貴周流而不凝滯。</h3><h3>山無煙云如春無花草。</h3><h3> 山無云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無林木則不生,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h3><h3> 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了,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淡。明了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淡者不大,此三遠也。</h3><h3>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數十里如木之大,則山不大;木不數十百如人之大,則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葉,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先自其頭。木葉若干可以敵人之頭,人之頭自若干葉而成之,則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h3><h3> 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蓋山盡出不唯無秀撥之高,兼何異畫碓嘴!水盡出不唯無盤折之遠,兼何異畫蚯蚓!</h3><h3>正面溪山林木盤折,委曲鋪設,其景而來不厭其詳,所以足人目之近尋也。傍邊平遠,嶠嶺重疊,鉤連縹緲而去,不厭其遠,所以極人目之曠望也。遠山無皴,遠水無波,遠人無目。非無也,如無耳。</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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