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不相欠，來世不再見

煙雨江南

秦淮八艷之六──寇白門 一 能把一手王炸好牌打得稀爛，建文帝朱允炆絕對是“杰出代表”之一。 他有他爺爺朱元璋昭告天下的正統(tǒng)皇權(quán)，有大明王朝建立三十余年的政經(jīng)根基，有數(shù)十萬縱橫天下的帝國軍隊，卻被他的叔叔、只有四萬五千人的燕王朱棣一路逆襲，不到四年時間便取而代之，史稱“靖難之役”。 猶如爭寵美嬌娘，溫文爾雅的豪門二代斗不過混跡社會的無業(yè)青年。 1402年6月，打著清君側(cè)旗號的燕王軍隊攻入南京，皇宮起火，建文帝下落不明，有傳自焚而死，有傳南逃為僧，有傳流亡海外，朱棣遣鄭和七下西洋，據(jù)說其一便為尋找建文帝，終不知其所蹤，遂成明史一大懸案。 朱棣攻入南京后，大肆屠殺不肯降服的前朝舊臣，《明史·景清傳》記載“成祖怒，磔死，族之。籍其鄉(xiāng)，轉(zhuǎn)相攀染，謂之‘瓜蔓抄’，村里為墟。” 有人十族株連，有人雞犬升天。 就在那次皇權(quán)更迭中，寇白門祖上廢黜為娼，朱國弼一脈承襲候爵。 二 朱棣即永樂皇帝，登基后想的第一件事便是遷都。 金陵自東吳孫權(quán)始，歷七國都城，都是短命王朝，最長的東晉，亦不過百余年，繼續(xù)留都南京，既與大明王朝一統(tǒng)天下、萬代傳承的氣度不符，亦離他的根據(jù)地北平太遠。 終在永樂十九年，朱棣遷都回“龍興之地”，為安撫老臣，統(tǒng)懾南方，改南京為留都，設(shè)六部，置百官，雖大多有職無權(quán)，但俸祿不減，加之管轄的南直隸地區(qū)，經(jīng)濟富庶，人文鼎盛，天下官員半出江南貢院，故奢靡依舊、繁華不改。 但1642年的那場婚禮，還是讓見慣大場面的金陵吃瓜群眾驚掉了下巴。 明未世風(fēng)日下，權(quán)貴醉生夢死，納妓為妾并不少見，但世襲候門的朱國弼娶了世襲娼門的寇白門，還如此高調(diào)張揚，絕無僅有。 錢謙益以正室之禮娶柳如是亦夠高調(diào)，但那是在杭州，錢已閑賦在家，但花船所行之處，遭雞蛋攻擊不止，人皆認為有辱道統(tǒng)。 那個秋夜，月隱星稀，從秦淮武定橋到內(nèi)橋國公府，只見五千甲士，人持大囍的絳紅紗燈沿街肅立，一路光亮如晝，一頂八重花轎被緩緩抬出，十八歲的宼白門曠世奇服，危身端坐，正傾城玉貌，風(fēng)信年華。 那一夜鼓樂齊鳴，禮炮驚空，半城百姓擁堵在街道兩旁，有驚嘆，有不平，有羨慕，有嫉妒。朱國弼以一場堪比皇家的盛大儀式，成就了金陵群眾茶余飯后的經(jīng)久談資。 三 有些事如果好得不像是真的，那么很有可能就不是真的。 為他鳳冠霞帔，期盼此生清風(fēng)明月長伴天涯，卻如新婚那夜的鸞輿笙歌、燭影搖紅，虛幻迷離經(jīng)不起一夜的風(fēng)吹。 他只是不甘心她落入別人之手──這樣一件稀世名品，只有自己才有資格珍藏。 他不知道，她為此耗盡了整個青春。 從記事起，彈琴度曲、吟詩作畫，就成了白門生活的全部。她母親雖是風(fēng)塵中人，但品性不凡，對兩個女兒，不惜巨資培養(yǎng)，只為有一天不再受娼門之辱，能尋個更好的人家。 她雖長在青樓，但在母親嚴(yán)束管教下，絲毫末沾染虛滑諂媚之風(fēng)，簡單、澄亮，卻又如此的豐華絕代、美麗動人。家中那把潞王制作的古琴，唯在她指下吟猱余韻、細微悠長，發(fā)出鳥鳴山澗月出幽林之音。 他長得一表人才，面上斯文有禮，也懂得欣賞才藝，讓單純多情的寇白門如何不動心？ 他本不是憐香惜玉、舞文弄墨的主，短暫歡娛之后，便將白門棄之不顧，繼續(xù)放浪形骸，夜夜笙歌，散財如流水般，仿佛預(yù)知大明將亡、來不及花費似的。 寇白門一顆滾燙的心，漸漸轉(zhuǎn)涼。 她以為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了，作為朱府的一件高級擺設(shè)，負責(zé)花容月貌之余，搞搞宅斗、逗逗孩子，朱國弼愛咋咋地。 但誰也沒想到，明朝覆亡來得這么快。 四 1644年3月，崇禎吊亡，朱國弼支持的福王朱由崧于南京上位，他被封為保國公，風(fēng)光一時無兩。 他爬上了權(quán)力的頂峰，卻如那夜的煙花，光鮮而短暫。 不思進取的弘光政權(quán)，不僅未向北發(fā)一兵進一步，還內(nèi)斗得不亦樂乎，導(dǎo)致江北防線空虛。次年五月，清軍劍逼江南，弘光皇帝朱由崧連夜?jié)撎樱粝乱话啻蟪迹瑐€個貪生怕死，一拍即合高舉白旗。 5月17日，大雨。魏國公徐久爵、保國公朱國弼、隆平侯張拱日、忻城伯趙之龍、大學(xué)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等數(shù)十位高官，跪列道路兩旁，恭迎多鐸率清軍，大搖大擺進了南京城。 據(jù)說那日大雨徹夜不止，不知是為古都不幸命運悲鳴，還是為大明不肖子孫哀息。 魏國公徐久爵，為大明第一功臣、開國“六王”之首中山武寧王徐達的后代。 臨淮侯李述祖，為大明功臣、開國“六王”列第三之岐陽武靖王李文忠的后代。 靈璧侯湯國祚，為大明功臣、開國“六王”列第五之東甌襄武王湯和的后代。 保國公朱國弼，為鎮(zhèn)守宣府阻瓦刺南犯固若金湯之撫寧伯朱謙的后代。 忻城伯趙之龍，為隨朱棣南下奪權(quán)、五征漠北之都指揮使趙彝的后代。 ………… 這些隨太祖打下江山或隨成祖南下奪位之名臣大將的后代，經(jīng)過二百多年的養(yǎng)尊處優(yōu)，早已喪失了先輩的鐵血精神和雄韜偉略。 五 她從未見過他在一日跪雨之后，回到家時那付狼狽模樣，表情又似打了雞血般亢奮。 他以為他贏了，繼亨富貴榮華──他打通了明清兩朝的要害關(guān)節(jié)。 多爾袞早識破這些機會主義者的伎倆，下令他們攜家眷北遷并將其一一軟禁起來，知道這些大爺還有些老底子，玩起了敲竹杠換自由的游戲。 朱國弼想到的法子，便是賤賣家中妾姬。 家中亂成一鍋粥，那些喂養(yǎng)多年的金絲鳥兒，早忘了怎么飛。唯白門冷靜走到他面前，質(zhì)問他的動機，他囁嚅不語，實在難以啟口，當(dāng)年那場驚艷全城的浪漫傳奇，如今成了狗尾續(xù)貂的不堪結(jié)局。 “公若賣妾，所得不過數(shù)百金......若使妾南歸，一月之間當(dāng)?shù)萌f金以報公。”她冷冷地說。 他盤算著得失，決定賭一賭──以小搏大，萬一贏了呢──他喜歡靠著別人的肩膀走路。 接下來，才是見證奇跡的開始。 那時已是初冬，北國蕭瑟，霜冷如雪，白門如行走江湖的游俠，背負長劍，綰起青絲，短衣匹馬，裹挾著漠北的朔風(fēng)，千里疾行，終于趕在一場大雪之前回到了金陵。 姐妹大多還在，但來的客卻剃發(fā)束辮，金錢鼠尾，在京城她尚能接受，因為多的是滿人。但在風(fēng)光旖麗的江南，鶯歌燕語的秦淮，她才悚然驚覺，如此裝束，實在令她作嘔。 不知其中經(jīng)歷怎樣的曲折，一月有余，她便籌到了二萬兩白銀，又立馬追鐙一路向北，從乍暖還寒的金陵，回到銀裝素裹的京城，一言不發(fā)將他撈了出來。 朱國弼大為震驚，沒想到她回來得這么快，還真弄到了錢。他的興致大增，或許還帶著點真情，企盼她能留下來。 望著眼前這個曾令自己怦然心動的男人，她內(nèi)心無比酸楚，三年了，她只是他炫耀的藏品，何曾對自己動過心、用過情？ 她直視著朱國弼說，當(dāng)初你贖我出青樓，如今我贖你出牢籠，今生不相欠，來世不再見。 說完她再次翻身上馬，風(fēng)雨兼程，回到了金陵。 江南已是陽春三月，十里花開；秦淮依舊畫舫凌波，漿聲燈影，只是那些山盟海誓，甜言蜜語，俱已化為云煙。 那場盛況空前的婚禮，更像是場笑話，她一見傾心，三年傾情，殫精竭慮，步步為營，到頭來還是帶著一顆破碎的心，以及，回到起點的人生。 風(fēng)霜已如年輪，鐫刻在她尚未老去的眉間。世態(tài)炎涼，人生苦短，不如按照自己的心思恣意妄行。 她筑園亭，結(jié)賓客，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以往，或歌或哭，自嘆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 她從涓涓靜美的淑女，變成了豪放不羈的女俠。 六 可是，肆意狂歡并沒有讓她得到片刻安寧。每到夜闌人靜時，總有無盡的悲涼襲來，忍不住蒙被痛哭。 白晝解不開的結(jié)，黑夜慢慢耗。 此后她一度嫁給揚州某孝廉，不久便歸來；后來又玩起了姐弟戀，小白臉貪的是錢財，又與她的婢女打得火熱。 她既高估了自己，又高抬了男人，更高看了人性。 少時在青樓，她以為客人都瘋了，一擲千金，卻得不到姐妹們的半點真情，從了良才發(fā)現(xiàn)，真正有病的其實還是生活中的人，毫無真情卻擺出一付盛情的臉。 陪在那樣的人身邊，她不齒；活在這樣的世道，她不甘。 她一直游走在不甘與不齒的邊緣。 正如她原名寇湄，湄者，水草交為湄，近水近岸，似水似岸，非水非岸。 她曾令人無比嫉恨地登上了從良的岸，結(jié)果又心甘情愿墜入風(fēng)月的河。 她在水之湄，回頭是岸，只見鬼魅妖嬈；前行為淵，唯有蒹葭蒼蒼，像一株進退失據(jù)的蓮，白日孤獨地綻放，卻在每個夜晚一瓣瓣飄零，終是撐不過那個蚊蟲肆虐的夏天。 她卒年已不可考，反正正當(dāng)盛年。去世后的白門，贏得了無數(shù)名士的筆墨詩篇，眾人并非感慨她的紅顏薄命，而是競相定格她最后奮勇自救、單騎南下的颯爽英姿。 漸漸的，背影變成神話，壯舉化為傳奇，有人將她比作反清復(fù)明的巾幗英雄葛嫩，有人將她比作最著名的臥底間諜西施，但誰也沒有從她草灰蛇跡的生平中得到佐證──她只不過是無數(shù)忠明文人自我想像的化身而已。 正如漢統(tǒng)大明的沒落，他們不甘，滿清帝國的崛起，他們不齒，卻又不得不留起長辮忍辱偷生，遙祭一個王朝遠去的背影。 可憐白門，正是他們祭品中的一杯濁酒，一飲而盡，青山白骨，再無歸期。 而她自己，淪落紅塵早已命中注定。 一水瀲滟，一世哀愁；一灘足跡，一場空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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