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老家門前有三畝地：第一畝是桑田，第二畝是桑田，第三畝還是桑田。與之相連的四周，依然是桑田。只是我家的桑樹是老品種，年事已高；周邊的桑樹早已更新?lián)Q代，換成產(chǎn)葉量更高的新品種。</h3> <h3>老家掩映在一片桑園之中，我就像一只蠶，誕生于桑園。桑園，是我的襁褓、搖籃和樂園。西鄰家的幾個孩子，我的姐妹，還有我，常在桑林中捉迷藏，吃桑椹，挑豬草，挖薺菜……</h3><h3>夏天，桑園中套種了西瓜，成熟的西瓜像嬰兒，蜷著身子，在草叢的懷抱里熟睡，幾縷陽光，穿過桑葉的間隙，照射在碧綠的瓜皮上，形成了幾個亮點，像小姑娘水靈靈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誘惑著我們。我們渇了，饞了，就偷幾個嘗嘗，看瓜的老農(nóng)見了，吆喝一聲，我們便迅速消失在桑園深處，無影無蹤了。</h3><h3>我們玩累了，就躺在桑樹下睡覺，并總做著這樣的夢：一艘巨輪載著我，行使在一片碧綠的大海上，海底的水草，油油的，向我招手。海水里，白色的魚兒，在我的周圍穿梭往來……忙了一天農(nóng)活的大人們，想起我們，把我們從夢中喊醒時，已是月上桑樹枝了。想在想來，那夢是現(xiàn)實的反映：船是我家的老屋，海是碧綠的桑園，水草是桑樹下的野草，那魚兒應(yīng)是桑葉間飛舞的蝴蝶吧。</h3> <h3>小時候，讀杜牧的《山行》 ：“遠(yuǎn)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總認(rèn)為寫的就是我們桑園人家：“遠(yuǎn)來繭鄉(xiāng)小徑斜，桑園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桑林晚，滿眼碧葉勝于花。”</h3> <h3>我，生于農(nóng)村，長于桑園，于桑園中“摸爬滾打”，卻不識農(nóng)桑。我是家中的獨子，父母鐘愛有加，只讓我讀書外，從不讓我介入農(nóng)桑之事。有一次見父親剪枝，我便嚷著要剪，父親說：“拿剪刀，像我一樣，沒出息，還是去拿你的筆吧！”因此，成年的我，身體還算壯碩，卻肩不能擔(dān)擔(dān)，手不能提糧。有時想幫父親分擔(dān)點重活，父親總是說：“你只能能拿粉筆，其他的，你拿不動。”終于，我除了能辨別韭菜和麥子外，就是一個“蠶盲”和“農(nóng)盲”了。</h3> <h3></h3><h3>讀書，工作；娶妻，生子。我離蠶桑越來越遠(yuǎn)了，離農(nóng)事越來越遠(yuǎn)了，離土地越來越遠(yuǎn)了。偶爾回家，農(nóng)村留給我的是詩情畫意，尤其是忙蠶季節(jié)。日落西山，紅霞滿天，若大一個村莊，千門萬戶，很少見到人影。忽聞桑樹葉動處，傳來桑女對歌聲。一陣清風(fēng)徐徐吹來，廣闊無垠的桑園碧浪起伏。波浪卷過，深深的桑園里，露出一張張笑臉。原來男女老少都在桑園采桑呢！晚霞映照，綠浪連綿，笑臉盈盈。此時，如果我是詩人，一首《采桑吟》便會脫口而出；如果我是畫家，一張《蠶家晚景》便能一揮而就；如果我是歌唱家，一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定會響遏行云。可惜，我什么也不是，枉費了這片碧綠。</h3> <h3>待到春蠶上山，枝上葉片被抹得精光，只乘下伸向天空的光禿禿的枝條，蠶農(nóng)便將枝條從根部剪去。待到秋季，桑樹便會生出更多的枝丫，長出更多的葉片，以供秋蠶享用。被剪去枝條的桑樹，矮矮的，禿禿的，渾身黝黑，站立于田間。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一畝畝樹干，高低一致，縱橫整齊，疏密適中。那哪是桑樹，分明是一首格律工整的古代長篇敘事詩。一棵樹就是一個字；一行樹，就是一句詩；一壟樹，就是一節(jié)詩。它們寫在大地上，抒發(fā)著農(nóng)民對土地的情誼。它們分明又是一首歌，每一棵桑樹，就是鑲嵌在大地上的一個音符，一棵棵桑樹構(gòu)成一首首動聽的樂曲，樂曲中飛揚著勞動的喜悅。它們植根于大地，紋絲不動，仿佛是列隊待命的士兵，有沙場秋點兵般的壯闊和雄渾。</h3> <h3>每次蠶季回家，我都能讀到這樣的詩，聽到這樣的歌，看到這樣的士兵。每次我都會涌起無限的遐想，但我仿佛是一位遠(yuǎn)道而來，走馬觀花的客人，每次都是遠(yuǎn)觀，從未走近他們，親近他們。如果我想近距離接觸他們，父親總是用類似的話阻止我：“田里沒你的事，你的事是拿粉筆。拿好你的粉筆就行了。”</h3> <h3>“兒子，有空嗎？星期回來幫我剪一下桑枝。”是母親的電話，我聽出了無可奈何的哀求。我心里一沉，母親老了。</h3><h3>剪枝是力氣活，要有手勁。去年，父親走了，母親不聽勸告，硬是養(yǎng)了一張半紙的春蠶。蠶上山了，要剪枝了，母親剪不動了，只好求救于我。</h3><h3>我拿著剪刀，來到桑園，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剪了一行！耄耋之年的老母，身軀瘦削，拇指粗的枝條，我欲剪下，尚且困難重重，她是如何剪下的？她大概本不想麻煩她的兒子，自己剪，可實在無力。央求我剪枝，母親作出了一個多么艱難的決定！</h3> <h3>母親的決定，讓我第一次親近桑樹，第一次看清了綠葉婆娑下的樹干。這是怎樣的一些老桑？樹根，裸露地面，如老人腳面上突兀的青筋，虬曲盤旋；樹身，彎曲成“S”形，如老人佝僂的背；樹頂呈蜂窩狀，千刀萬剪后，疤痕累累，顏色深淺不一：新的泛著青白色，舊的如墨一般深黑，更老的表面已風(fēng)化成黑色粉末。很難想象，這風(fēng)燭殘年的老桑，卻總是碧葉滿枝。它們?nèi)缤斫?jīng)百戰(zhàn)的老將軍，我們只看到他們胸前熠熠生輝的軍功章，卻看不到他們軍功章里藏著的子彈穿梭后留下的千瘡百孔！</h3> <h3>看著這些老桑，我想到成語“飽經(jīng)滄桑”，覺得世界上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美，那就是飽經(jīng)滄桑。我曾羨慕朝氣蓬勃的青年朋友們，他們?nèi)缤绯堪司劈c鐘的太陽，擁有創(chuàng)造一切的未來時光；現(xiàn)在，我更贊美那些步履蹣跚的老人，他們雖然是快要落山的夕陽，但他們更有驕傲的資本，那就是飽經(jīng)滄桑。蓬勃的青春，這些老人都曾有過，可是飽經(jīng)滄桑，那個年輕人經(jīng)歷過？難怪老人們一談起自己的過往，總是如數(shù)家珍，滿臉紅光。</h3> <h3>如同鑒寶專家一般，我仔細(xì)的打量著這些老桑：許多老桑樹身下部已經(jīng)朽空，只乘下薄薄的一層皮與連接樹根，運輸著整個桑樹需要的營養(yǎng)。我很擔(dān)心，如果有一陣大風(fēng)刮來，老桑便會轟然傾倒。</h3><h3>這些被掏空的老桑，讓我想到我母親，想到和我母親一樣的農(nóng)村老人。母親年近八旬，體重八十來斤，患有心臟病，醫(yī)囑：注意休息，不要過勞，合理飲食。于是，我們勸母親“退休”，不肯她養(yǎng)蠶，并一致要求把門前的老桑挖了。甚至“威脅”：她如果再養(yǎng)蠶，我們子女一個也不回來幫忙，讓她嘗一嘗忙不動的苦頭。當(dāng)時的母親像一個犯錯的小學(xué)生，一聲不吭，任老師訓(xùn)斥。看著母親的“可憐”相，我妥協(xié)了：實在要養(yǎng)蠶，不得超過一張紙蠶種。母親答應(yīng)了。</h3><h3>唉，父親走后，老母親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既怕她忙出病來，又怕她閑出病來。母親不識字，甚至連普通話都聽不懂，無法用“高雅的文化”來消費她的時間；母親又性格內(nèi)向，不善與人交流，也無法“粗俗的閑聊”來娛樂她的生活。母親只能生活在勞動的世界里，就如同面前的老桑一樣，永遠(yuǎn)不離開土地半步，永遠(yuǎn)奉獻(xiàn)著自己的一切，且不求半點回報。</h3><h3><br></h3> <h3>“兒子啊，我把胡桑扒了，你有空回來幫我把胡桑堆起來，我弄不動。”一天，我剛下課，就接到母親的電話，我先是一驚，桑樹可是母親的命啊，她怎肯挖去？很快便又竊喜，母親不再因胡桑而辛勞了，我也可以少干重活了。我問母親挖掉桑樹的原因，母親說，她老了，做不動了。我不信，便向五叔打聽。五叔說，建高鐵，要礙到一些桑園，我家的也在內(nèi)。當(dāng)別人還在為征地費用與政府討價還價，或拒絕征用時，母親二話沒說，第一個在征用協(xié)議書上按了手印。在她的帶動下，大家也紛紛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三叔的講述，讓我對母親油然而生敬意，木訥無文化的母親居然能有如此“壯舉”，這是我未曾想到的。</h3> <h3>回到家，看到那些老桑躺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橫七豎八，如同戰(zhàn)死疆場的戰(zhàn)士，這場面是何等的壯列啊！</h3> <h3>別了，老桑；別了，我家的老桑。我會永遠(yuǎn)記住你們的。</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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