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只愿生生世世，永不再見？

大海

魯迅妻子，無性無愛守41年活寡，有名無實的婚姻，枯了華年。 <h3>編輯：金海炎</h3><h3>圖文：且讀文摘</h3><h3> </h3> 按：大家閨秀，名人之妻，為何懷恨三千丈，無處話凄涼？尺幅短篇，訴說如煙往事；語言洗煉優美；章法嚴謹，呼應連貫，渾然一體。值得一讀。 ———編者 01.下花轎時，我掉了繡花鞋，是兇兆。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初六，我的大喜之日，五年后我又遇見他。嶙峋得清冷，而倨傲。月色凄寒！蓋頭遲遲未掀，燈花大抵瘦了，他坐在太師椅上，翻書，不語。我瞥見墻角一只蝸牛，一點點向上爬，仿佛時間。五年前，父母之命，我便成了周家的媳婦，年底完婚。他是江南水師學堂的學生，書香門第，祖父是京官，犯了錯，鋃鐺入獄，家道也便中落。我家為商，我長他三歲，似是一樁好姻緣。成親在即，他卻要留洋日本，耽擱婚期，臨別，我隨周家人送行。他對我說：“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周家無女，從那時起，我就自認為是周家的人。讓家安心，讓家安寧，是我畢生所愿。我等了五年，等待有朝一日，一路笙歌，他來娶我。可是他遲遲未歸，杳無音信。 聽娘娘（紹興語，即婆婆，下同）和親戚們說，他成了新派青年，囑我放腳，進學堂。我四歲纏足，母親言，好人家的女子都是三寸金蓮，大腳丑陋鄙俗，不成體統。如今我二十有余，又談放腳，徒遺笑柄。余家傳統，容不得我挑戰。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小小女子，舊時代的小女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婚禮時往大如船的鞋里塞棉花。沒承想，下花轎時竟掉了，欲蓋彌彰。洞房花燭夜，彼此黙然一夜。一沉默，就是一輩子。三天后，他再度離家，去日本。 02.宣統三年，也就是1911年，滿清垮臺。我們的婚姻已經走過第五個年頭。先生回國兩年來，先后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和紹興中學堂作教員。他從不歸家過夜，偶爾行色匆匆回來，懷抱許多書，我看不懂。忚和娘娘說話，說“國民革命”，“中華民國”，大抵是些國事。我沉默地聽，靜靜地看。他時而悲憤，時而激昂的模樣，我很喜歡，他是做大事的人。我出街，街頭巷尾都是“革命”的說法，人們好像跟從前不一樣。像先生一樣不束辮子的男人多起來，女人也漸漸不裹腳，天下亂了。先生似乎小有名氣，路過酒肆藥鋪，常聽聞“周樹人”云爾。我是驕傲的，因為我是周樹人之妻。我亦是疼痛的，守著有名無實的婚姻，枯了華年！先生是摩登人物，對這新氣象，自然是喜悅的，我卻是個舊女人，貼著“包辦婚姻”，邁著三寸金蓮，被風云突變的世道挾裹著，顫顫巍巍地撞進新時代，往哪里去，我不知道。 晌午，我回娘家，先生去北平了。我不識字，托小弟寫封信。先生樹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望納妾！妻：朱安 1914年11月先生未復，聽說動了怒。說我不可理喻，不可救藥。 正如下花轎時掉鞋，在他面前，我如履薄冰，總是弄巧成拙。我是愛他的，甚至允許他納妾，可他不懂。只有娘娘痛惜我。打理周家上下多年，我不像周家媳婦，更像周家女兒。一九一九年，先生為了事業，舉家北上赴京。我于是離了這江南水鄉，離了娘家。一別，竟是一世！“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我的人生依附于丈夫，他是大器之人，命運系于國運。我的一生，便在這天翻地覆的歷史洪流中，顛沛流離，支離破碎。人生盡處是荒涼！ 03.北平只有老鴰憔悴的哀叫，日子里滿是干枯的味道。我們住在二弟周作人處，弟媳信子是日本人，作人留日時“自由戀愛”而結合。她思想進步，又懂寫字，深得先生喜愛。來到北平我才知道，先生聲名竟如此顯赫。來訪者絡繹不絕，有學生，也有大人物。每遇客訪，我都居于后屋，他應該不愿我出面待客。先生由內而外都是革新，只有我是他的一件舊物。 今日我在后屋時，作人走了進來。“大嫂，你怎么一個人在這？”我笑了笑，沒有答。“大嫂真是安靜之人啊，這么些天都沒聽你說過話。”他的聲音里有舊時光的味道。我想了想，說：“作人，你教我識字吧。”“好啊，聽大哥講，我只當你頑固不化，既然你求進步，我斷然全力助你。”他寫下八個字——質雅腴潤，人淡如菊。“形容大嫂，恰如其分。”后來每當先生待客，作人便來后屋教我寫字，有時也與我交談。十幾年的婚姻，我心如枯井。作人似是井底微瀾，讓形如枯槁的時日芳草萋萋。“大哥現在教育部供職，他在北大教書，不叫周樹人，叫魯迅，是著作等身的文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大嫂，你雖是舊式婦女，卻不愚鈍，你很聰慧，大哥不接受你，或是先入為主的偏見，以為婚姻自主的就是好。”“事實上，你也看到，信子是我自己選擇的妻，她揮霍無度，又常歇斯底里，大哥一味崇洋，未免太過激進。”……斑駁的時光疊疊錯錯，在北平八道灣的四年，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陽光。無論如何冰冷漠然的人，在暗如淵壑的日子里，總有一次靠近溫暖，靠近光明。生是修行，緣是塵路的偈誥，因為來之不易的剎那芳華，我忘記傷痛，忘記幽怨，得你，得全世，得一世安穩。 然而，滿地陽光涼了！作人與先生決裂，因為先生偷窺信子沐浴。人生如紙，光陰若刻，涼薄薄涼，夫復何言？結發十七載，未曾同居，現在竟偷窺弟媳，大約是為“新”。先生料我不識字，書信從不避我，我于是看到作人遞過來的絕交書。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教徒，卻幸而尚能接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的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先生被迫遷居。 臨行對我說：“留在作人家，或是回紹興娘家。”我不說話，兩行清淚，驚碎長街清冷！他們兄弟二人已然恩斷義絕，此地可堪留我？若回紹興，我便成休妻棄婦，給朱家蒙羞。世人都說先生待我好，誰知我呑下多少形銷骨立的荊棘？我一輩子，無論多難，只哭過兩次，那是一次。娘娘心痛，勸先生：“你搬了家，也要人照料，帶著她吧。”先生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凜然。那年渡口，早已物是人非。往事倒影如潮，歷歷涌上心頭。花自飄零水自流！ 04.先生肺病，終日咳得厲害，只能吃流食。我自制各種南味糕點，是先生極鐘情的。先生恢復得很快，待我亦不似原先淡漠，甚至將我的臥室作為書房。莫不是一種恩賜！家里又賓客如云，我不再避諱，一切向好。直到，她出現。高顴骨、短發、皮膚黑，個子很小，標準嶺南人長相，說話不會翹舌。先生講新國文，久居北平，京腔很重，有時糾正她。……，先生笑笑，眉山目水間情意展延，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暖。女孩幾乎天天造訪，先生比任何時候都快樂。他放心我不識字，日記和書信都放在臥房桌上。我于是知道，女孩叫許廣平，她寫給先生許多信，濃情蜜意，溢于言表。我不明白，大抵又是新人做派。那日，女孩坐在客廳，我斟茶給她，“許姑娘，喝茶。” 歲月如水人如茶，顧盼之間，云煙四起，藏住多少曲折心思。我不過是想提醒她，誰才是這里的女主人。無論如何，她是客。許廣平抬眼看我，笑容像清晨簇新的陽光。她太年輕了，我已年逾不惑，年華驀地在眉眼間輕輕凋謝。青春是一闋流光溢彩背后本能的張皇。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爭斗，可我，不戰而屈。我黙黙轉身回臥房，聽聞先生說：“她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這是母親送我的一件禮物……。” 我的心仿佛被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先生何等睿智，又如此愚鈍。我是大家閨秀，是舊式女子，不擅辭令，不懂表白。于我而言，愛是生活，是生死契闊的相依相隨，是細水長流的飲食起居。我以為，經年的忍負與犧牲，或可換來先生的一抔柔情，沒承想，我的深情卻是一樁悲劇，亦是一場徒勞！外面兀自歡聲笑語，許廣平說：“這是一場費厄潑賴（英語譯音，即公平競爭。）我聽不懂，恍惚間，滿世喧囂折盡。 05.青燈黃卷度殘生，記憶煢煢。一九三六年深秋，日本占領東三省，北平局勢緊張。許廣平寄信給我；“先生逝于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時二十五分。” 展信，淚不可遏。我一輩子流過兩次淚，這是第二次。枯等三十年，他活著，還有個盼，如今陰陽兩隔。我是將熄的碳火，他是唯一的余溫。秋雨瀟瀟，我把心里凄凄的疾風澆得濕漉漉，緣份清淺，怨不得時過境遷。后來，日本侵華，娘娘仙逝，日子更艱難了。家徒四壁，一日兩餐，只有湯水似的稀粥。我想起先生的藏書，或可換錢維持生計。先生一生，撰文不計其數，卻沒有一個字是關于我。依欄愁空悵，恨三千丈，何處話凄涼？ 尾聲日本投降，北平無戰事。時光越老，人心越淡。回望這滿盤皆輸的人生，我們這些時代波濤中的小角色，大人物身邊的小角色，生存也是一種枉然。過往的歲月教會我，我的一生只有一個字：冷，徹骨的冷。所以我會在星稀的冬夜，點一堆火，慢慢想你。想起風陵渡口的相逢，那個清癨疏淡的少年對我說：“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 2019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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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只愿生生世世，永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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