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汪曾祺先生在《隨遇而安》書中寫道，“日寇侵華，平津淪陷，北大、清華、南開，被迫遷往云南，組成西南聯(lián)大。西南聯(lián)大的學(xué)生，像蜜蜂尋找蜜源一樣，不遠(yuǎn)千里從四面八方奔到昆明讀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章里的學(xué)生們，有的從家鄉(xiāng)騎著毛驢，有的從家鄉(xiāng)一步一步挑著行李，有的搭輪船，坐火車，再步行，衣衫襤褸，碾轉(zhuǎn)數(shù)千里到昆明求學(xué)。他們心懷一個信念，希望讀書救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書就像暗夜里的一扇窗，里面點(diǎn)著燈。</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已是2021年的春天，中華文化繁花似錦，充滿勃勃生機(jī)，讀書再不用承載救國救民的民族大義，早已融入百姓的日常生活。真是幸福啊，衣食無憂后的悅讀，小時候的我們可是想也不敢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家住在中國西部偏遠(yuǎn)的小場鎮(zhèn)邊，物質(zhì)貧乏，鄉(xiāng)鄰們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乎沒有文化生活。書和糧食副食一樣，是家家戶戶最為稀缺的資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yàn)橄矚g讀書，我也像蜜蜂尋找蜜源一樣，到處找書看。我的母親是民辦教師，連她都沒有多的書讀。更多的時候，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打完豬草，無所事事，只有在田野里游蕩，消磨無聊漫長的時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讓這一切改變的是我七八歲的時候，我家隔壁搬來一戶新鄰居，他們是重慶人，下放到我們村里，靠出租連環(huán)畫為生，每天到不同的鄉(xiāng)場趕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和有書卷氣的好人家為鄰，這樣的概率極低，就像沙漠里開出了絢麗的花，特不真實(shí)。那天，鄰居正式搬家，看著一筐一筐的小人書從我眼前挑過，我才知道是真的了。花花綠綠的小人書攪得我夜不能寐，仿佛書里的人兒一個個跳出來，和我親切的交流對話。</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鄰居家的生意不太好，一本書一分錢，大抵和一個雞蛋的價值相等，身邊的大人們吝嗇錢，他們說讀這些書無用。我家也缺錢，補(bǔ)生產(chǎn)隊的超支，繳我們的學(xué)費(fèi)，救濟(jì)多病的外公外婆，攢錢修自家的房，這些支出吸光了父母可憐的工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女主人周媽媽給我?guī)硪庀氩坏降捏@喜，我們兩家是共墻的鄰居，我看書不要錢，可以通過勞動換取。兩位母親很快形成共識，我要給他們家從水井里打水，煮飯拉風(fēng)箱，掃地，見啥做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才認(rèn)識的周媽媽成為我心目中除了母親之外，形象高大美麗的人。盡管她個子矮小，背也很駝，一看就是操勞過度。她的右眼是瞎的，安了假眼，眼皮半耷拉著，孩子們只瞄一眼就曉得不對勁。這一次，大家默契的表示了友好，喊她周媽媽，除了她，周邊的殘疾人都配有一個不雅觀的綽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周媽媽姓席，順應(yīng)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跟了夫姓稱呼。她的本姓反而沒有幾個人知道。</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打我認(rèn)識周媽媽，就沒見她閑過，縫縫補(bǔ)補(bǔ)，洗洗刷刷，切切煮煮，幾乎沒有走出過這個院子，她是我見過的最勞苦的人。周叔叔則是早出晚歸，挑著書，趕一個又一個場。他倆和我的父母一樣，活在放不下的責(zé)任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喜歡下雨天，周叔叔無法出門，于是上千本用一條條麻線掛起來的小人書， 一串串，一排排，牽在堂屋里，他們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給我眨著眼睛。草草完成周媽媽分配給我的雜活，我就可以挑選自己喜愛的小人書了，在那個沒電視沒零食，沒玩具沒游戲機(jī)，看一場電影要等上個把月，還要跑十里八里的時代，這么多書，讓我內(nèi)心充滿萬般喜悅！小人書，帶我進(jìn)入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讓我的生活變得如萬花筒般五彩斑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讀書的時光是快樂愉悅的，有時也是悲傷的，有時又滿心柔軟得如五月的花海。那是我借助圖畫和少部分認(rèn)得的字，隨著圖文并茂的劇情去了。這種心情，就像后來第一次坐翻滾列車，嗖的墜入懸崖，又立時高高飛起，毫無防備的拋向高空。直至全書翻完，故事結(jié)束，身體落在地面，半天回不過神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多個夏日的午后，陽光照進(jìn)周媽媽家，無數(shù)細(xì)小晶瑩的塵埃，滿屋里跳躍。我常常捧著一本小人書，躲在角落里看得發(fā)癡。周媽媽瞇縫著一只眼，正對著一束光，陽光下的面容就像廣德寺的觀音菩薩，安然祥和。她在穿針引線，全家老小的吃穿用度都系在她的手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記憶中，周媽媽從來沒有給我這個經(jīng)常蹭書看的小丫頭臉色看。這份涵養(yǎng)，與我媽的火爆脾氣，與院子里很多動輒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大嬸大媽，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反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依稀還有一些印象，看小人書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些插圖實(shí)在太精彩了——孫悟空被妖精吃進(jìn)了肚里；被唐僧念緊箍咒捂著耳朵；和一群小猴子在花果山摘桃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來，我無法控制的把這本書偷偷帶回了家。再后來，帶到學(xué)校里，傳來傳去，全班同學(xué)排隊輪流看了多遍，很多精彩的頁碼被人偷偷撕掉了，書一下子薄了很多，故事情節(jié)也中斷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痛打了我一頓，按書的定價準(zhǔn)備了一把零錢，領(lǐng)著垂頭喪氣的我，等著周媽媽劈頭蓋臉的罵我。周媽媽手中忙著活，并沒有責(zé)怪我，也沒有收我家的錢，和顏悅色的叮囑我今后要愛惜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我所受的教育是震撼的，忙得像個陀螺，遭受過無數(shù)磨難卻依舊大慈大悲的周媽媽，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周媽媽，她一定是三打白骨精里的觀音菩薩變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那幾年，前前后后，我不知道白看了周媽媽家多少本小人書，算下來起碼也有幾百個雞蛋吧。我的同齡人就沒有這么幸運(yùn)了，他們難得遇到這樣的好鄰居，這讓他們對我充滿嫉妒。我的作文寫得很好，超出他們一大截，我想這里邊有小人書的功勞。我有限的口才也得過些許表揚(yáng)，應(yīng)該也是給小伙伴繪聲繪色轉(zhuǎn)述小人書里的故事練出來的吧。我的少年時代，因鄰居家的小人書而與眾不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實(shí)際上，周媽媽家經(jīng)濟(jì)境況并不寬裕，生了五個孩子，還有兩個老人，全家十余口人沒有生產(chǎn)隊的集體收入分配，就靠這些小人書，一分一分的攢錢，緊巴巴的過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文字養(yǎng)人，現(xiàn)在回過頭來總結(jié)，我的基礎(chǔ)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對善惡美丑的最樸素的認(rèn)知，就是從小人書中獲取的。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可以在動畫片里，在舞臺劇里，在科技展覽館里，在游學(xué)中吸取。</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此外，周媽媽的言傳身教，也讓我受到潛移默化的教育。每當(dāng)看到小人書里善良，謙和，慷慨的女主角，大家都會想到她。</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除了周媽媽家的小人書，新華書店我也是常客。去得多了，寬容的店員允許我在店里白看，內(nèi)容是社會主義建設(shè)，紅軍長征回憶錄等等，完全是囫圇吞棗的讀，沒有選擇。母親容忍我把時間消耗在書店，因?yàn)檫@是農(nóng)村孩子走得更遠(yuǎn)的唯一通道。</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后來，班上有同學(xué)訂閱了《少年文藝》雜志。我敢說我的同齡人都有關(guān)于這本雜志的記憶，那些或憂傷，或優(yōu)美，或向往的文章和插圖，讓當(dāng)時的我依稀看到農(nóng)村孩子也可以有美好的未來，而不僅僅是學(xué)一門手藝，打一份工，嫁做人婦。</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當(dāng)我初中快畢業(yè)時，已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周媽媽全家搬到了德陽，他們順應(yīng)時代，徹底改了行。那時，各類私人書攤報刊亭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在大街小巷，各種應(yīng)接不暇的讀物在夜市地攤上供人自由挑選，經(jīng)歷了文化荒漠時代后的人們對閱讀的期待噴薄而出。我在學(xué)校讀報欄天天瀏覽到天擦黑，在課堂里偷看金庸武俠小說、瓊瑤小說。書籍真正是飛入了尋常百姓家。</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周媽媽和我母親相互扶持的友誼，一直保持到周媽媽搬走。至今，我們和昔日的鄰居沒有再見面。也會時不時有他們的消息傳回來，周媽媽80多歲了，身體康健，兒孫滿堂，晚年幸福。“善良的人終究不吃虧，即使眼前吃了小虧，未來也會有福報。”母親去前年清醒時還念叨道。能量守恒，此消彼長啊！</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往事如煙，斗轉(zhuǎn)星移，關(guān)于小人書，關(guān)于新華書店，關(guān)于少年文藝的記憶，猶如一本歷史相冊，記錄著幾十年來民生改善的漸進(jìn)過程。而當(dāng)年讀小人書的孩子也都已白頭，這些陳年往事，在歲月的流逝中慢慢遺忘，卻不會被完全遺忘。就像六六寫的，“歲月可以改變一些，歲月也會改變不了一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剛剛過去的春節(jié)，天氣突然回落，外面細(xì)雨綿綿，室內(nèi)溫度適宜。這樣的夜讀，帶給我不一樣的體驗(yàn)，“從前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書百看不厭，再讀《隨遇而安》，讓我想起北大中文系百年時，陳平原先生談西南聯(lián)大的老照片給他的感動：一群衣衫襤褸的知識分子，器宇軒昂地屹立于天地間。</p><p class="ql-block">（本文為變遷系列七，刊發(fā)于2021年4月《四川日報》圖片攝影：宋敏）</p><p class="ql-block"><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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