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作者簡介 </h3><h3>克明,蒙古族劇作家,詩人,國家一級詞作家。</h3><h3>代表作: 歌曲《呼倫貝爾大草原》、《往日時光》、《綠皮火車》、歌 劇《天鵝》、《公主圖蘭朵》、音樂劇《金色胡楊》、《蘇赫 與白馬》。</h3><h3>克明的筆下,有馬駒,有雄鷹,有百轉千回 的河流,有蒼蒼莽莽的森林,更有栩栩如生的蒙古額吉和英雄牧人。克明的文字質樸、洗練,有著雄闊的氣勢, 為當代草原展開一幅幅史詩般的畫卷。</h3> <h3>《呼倫貝爾大草原》是一首歌。</h3><h3> 為了它,我整整準備了 50 年......</h3><h3> 1951 年,我出生于北京的一個蒙古貴族家庭。從小,我不知道自己是個蒙古人。那時的北京,民族概念很淡,沒有誰強調自己出身于哪一個族群。小時候只是依稀地記得,家里總來 一 些喇嘛,或是草原上來京開會、看病的親友,他們身上總有一些羊膻味,從呢子大衣里,從蒙 古皮袍中散發出來。每當這些親人來過,家里就會有一些草原獨有的食品:黃油啊,奶豆腐啊 , 還有裹著錫紙的奶油塊。有時,喇嘛們還會帶些炒米來,是用很粗的布袋裝好的,也有一些 我 們很少聞到的氣味。問起這是什么味時,母親總是懷有幾分自豪的說,蒙古味兒唄!</h3><h3> </h3><h3> 在幽深的胡同里,在景山東街一帶,我漸漸長大了,直到九歲。1960 年的十一月,天氣漸 漸寒冷,我依然無拘無束地玩著、奔跑著,像一匹胡同里長大的馬駒子。有一天母親哭著告 訴 我,父親沒了。母親摟著我們兄弟三人,她哭成了淚人。從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應該挑起 這個家了......哥哥是個殘疾人,小兒麻痹癥害得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弟弟才 6 歲,是個 拖著鼻涕的可愛小孩。母親是人大代表,又是政協委員,每天起早貪黑地忙于工作。她是北 京 蒙藏醫院的化驗師。這是一個中國最微型的全科醫院,專門收治來自草原牧區和青藏高原牧 區病人的一所民族醫院。母親會蒙語、藏語,她除了本職工作,還兼著翻譯。于是,這家庭的 生 活擔子就落在我的肩上。在母親嚴苛教育下,我們漸漸長大了。母親的教育從來沒有和風細雨 過,她手中的雞毛撣子就是我人生的教鞭。不論哪一門功課,只要是五分以下,那只撣子就 會 伴著她的怒吼聲呼嘯而至。而我,竟從沒有逃脫、哭泣或求饒。多年以后,在北京,在溫暖的 夕陽下,我問母親:“你為什么那么狠地抽打我,是因為對父親的恨嗎?”她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 疼愛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當時為什么不跑啊?......”</h3><h3> </h3><h3> 1964 年,我考上了清華附中。是這個學校讓我走上了一條藝術的路徑。學校里有一個文藝 社團,每個學生都可以報一個專業。我們的音樂教員叫王玉田,他根據每個人的特長分派樂器, 我分到了一支小號。它靜靜地躺在號盒中,金黃色的銅制號身,3 只鍵子,一雙白手套。王老 師說:“這支號很貴,98 塊錢呢!你要愛護它,做它的朋友。”從那天開始,這只小號就沒離開 過我,一直到黑龍江插隊。</h3><h3> 文藝社團里有高中的同學丁愛笛和劉益濤,他們是我的啟蒙老師。一年以后,我的水平有 了很大提高,這時機會來了。1965 年 12 月 9 日,為了紀念“一二·九運動”30 周年,首都大 學生要做一個盛大演出,類似當年的《東方紅》音樂舞蹈史詩,各大學抽人全力以赴排練。清 華大學軍樂團的隊員們正在農村搞“四清”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只好從附中的樂隊抽來五名 同學,我是其中之一。清華大學的文藝社團幾近專業,水平很高,老師叫周乃森,是專業的音 樂教授,從那時起,他就當了我的教員。每天第七節課后,我就穿過小北門,繞過化學樓,來 到音樂室。音樂室很大,兩層小樓,排練廳很正規。經過一個月的緊張排練,我們就開始到人 民大會堂集中訓練,一日三餐都在宴會廳。排練間隙,我就到人民大會堂的各個角落去玩。要 不就看大學生們排合唱(1000 多人)或看他們排練舞蹈。很多年后,賈作光老師告訴我,那時 舞蹈隊的隊長就是我們的胡錦濤。不過,那時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中央樂團的合唱指揮秋里, 他英俊、瀟灑,總愛和大學生們談笑,身披一件花呢大衣,暗紅格的圍脖,指揮的手勢讓所有 人著迷。</h3><h3> 終于演出了,原先說好毛澤東要來,可演完才知道,他沒到場,代表他的是彭真。</h3><h3> 在清華大學軍樂團的兩年中,除了那一次大規模的演出外,就是每星期的訓練,要吹很多 曲子,要學五線譜,要練習很多枯燥無味的教程,還有一些重要的社會活動,比如每年的“五 一”或國慶節,在天安門廣場上搞狂歡。金水橋前有三個巨大的圓圈,年年位置不變:中間的 是中央民族大學,東側是北京大學,西側是清華大學。而我們樂隊永遠比那兩個學校演奏得要 悅耳許多,樂隊陣容也強大,舞蹈隊也不錯,但稍遜于中央民族大學,最一般的就是北京大 學了。</h3><h3> 最后一次狂歡節,是 1966 年的“五一”。每個院校都有自己的活動范圍,狂歡節的秩序井然。突然,我看見廣場的探照燈一齊射向我們這里,把天安門城樓照得雪亮,擴音器中傳來 了 《東方紅》的樂曲聲,我預感到毛澤東要出來了,就起身向旁邊的金水橋跑去,這時才發現 , 四排軍人席坐在地上,已經隔開了一個通道,毛澤東的敞篷車緩緩地開了過來,他的頭發有些 花白,散亂著,用帽子向學生們揮舞,我的身后一片混亂,人們歡呼著萬歲,震耳欲聾,每個 人都激動不已......當一切都結束后,我回到清華大學的方陣里,看見周乃森教授含著熱淚在憤 怒地咆哮,一位上海籍的大學生滿臉沮喪地站在他面前——原來,我們樂隊最珍貴的樂器,土 耳其大鈸被人群踏碎了。“五百美金啊,你知道嗎?怎么這么不小心。全中國才兩片,中央 樂 團一片,清華大學一片,就這么完蛋了!你賠得起嗎?!”</h3><h3> 16 天以后,《5.16 通知》發表,“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整個清華大學、整個北京、整個 中國都破碎了,就像那片土耳其大鈸一樣破成了碎片......。連同它破碎的當然還有我的夢,這 是我的音樂之夢。不懂音樂的朋友很難理解,這個夢想有多么美妙。當號身握在你的手中,當 你把號嘴輕吻在你的唇間,深深地吸進一口氣,閉上眼睛,氣流沖過你的嘴唇流進了號身,那 清脆而又悅耳的聲音便奏響在天地之間。哪怕是音階或音程的練習,哪怕只是一個長音,它會 讓你的靈魂插上樂思的翅膀,在云中翱翔,美妙無比。我從未奢望當一名作曲家,我只夢想 當 一名樂手,坐在清華大學的樂隊中,我的面前是譜架,譜子上爬滿了音符,它們會讓我的心飛翔。</h3><h3> 血腥的揪斗開始了。瘋狂的口號開始了。大串聯開始了。清華園里,到處是席棚做的大 字 報廊,各種文章在人們的筆下激越著,皮帶翻飛、血沫奔涌。半夜,經常被破碎的玻璃聲驚醒, 被慘叫或口號聲驚醒。</h3><h3> </h3><h3> 多么好的一個中國啊,破碎了......</h3><h3> 我的老師王玉田害怕我們參加武斗或闖下其他的禍事,把北京的許多中學生組織起來,成 立了一個“毛澤東思想革命路線宣傳隊”(簡稱“路線”),1000 多人的規模。又開始了排練和 演出,宣傳隊的住址在北京建筑工業學校,那是一所中專學校。所有的曲目都是他帶著一些高 中同學創作出來的,很震撼,很好聽,有點像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我們演出了很 多 場,出了大名。那段時間我的音樂之夢又開始復蘇,認識了很多優秀的音樂家。有北京十三 中 的孫維毅、陳天航;有二十五中的蕭平(著名詩人蕭三之子)、鄒海崗;有中央樂團的首席 小 號陳嘉敏;芭蕾舞團的首席圓號楊潔......我的小號水平明顯得到提高,與此同時,中國之亂也到了極致。1967 年 12 月,當革命走入末路時,“路線”也解散了。我報名去了北大荒農場插 隊。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我們一行 500 名北京知青,坐上專列,告別了首都,告別了校 園,告別了我們的少年時代,在車輪的轟鳴聲中,一路向北呼嘯而去......</h3><h3> </h3><h3> 在兵團,我成了一名鍛工。從 16 歲到 24 歲,我在爐火旁,在鏗鏘的大錘聲中度過了 8 年青春時光。身體漸漸壯碩起 來,也長得高大起來。不管工作有多累,我身一直有那把小號陪伴著。想家了,挨整了,絕 望了,我都會在黑暗的鍛工車間里吹響它。號角聲從破窗里飄出,帶著我的靈魂,飛向天宇 之 間,飛向白茫茫的雪原上......</h3><h3> 我離開北京的第二年,母親和爺爺烏寶(科爾沁左翼前旗的末代王爺、扎薩克)被押回 老 家,囚禁、批斗。爺爺烏寶被天津知青打死,母親也幾次險些遇難。當她 5 年后落實政策回到 北京時,身上三處骨折,已經很多年沒有在有屋頂的房子里過冬了。隨著那片轟然坍塌的牛舍, 她逃了出來,此后被允許在一個窄小的柴屋內度過最后一冬......</h3><h3> 厄運,一直纏繞著我。貴族,這頂帽子一直跟隨著我。我努力工作,我沖在最危險、最困 難的第一線,想得到和常人一樣的待遇,但,一切都是徒勞的。漸漸地,我變得狂野起來,打 架、斗毆,尋找著一切機會去報復。刀子、斧子、鋼叉、扁擔......我用一切可以得到的物件做 武器,去挑戰別人。我力大無窮,我步履靈活,我膽大心細,我的眼睛里總閃著仇恨的光。母 親解放后,她知道了我的野性已經無法控制,早晚要出事,旋即讓格根姐姐、巴拉吉姐夫托人 , 把我調到了呼倫貝爾嵯崗牧場插隊。命運之神讓我回到了草原,回到了自己的族群中。</h3> <h3> 當我傷痕累累從黑龍江兵團回歸到草原時,我已經從一匹北京長大的小馬,成長為一匹四 蹄矯健,威風凜凜的野馬了。</h3><h3> </h3><h3> 回到呼倫貝爾草原,再也沒有歧視,再也沒有告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奔跑,自 由地讓精神在天地之間飛翔了。從一個禁錮的思想牢籠中解放出來,在一片寧靜得可怕的草原 上行走,那份喜悅,那份族人給與的溫暖與親切,讓我狂喜,讓我忘記了傷痛,讓我深切地感 受到了自由的可貴。浪漫的氣質與浪漫的情懷,從此在心中扎下了根,我貪婪地注視著每一根 小草,每一朵白云,每一只羔羊,每一匹駿馬。我再也不愿意從馬背上下來,我騎著自己的那 匹馬,走近湖水、走過沙丘、走過森林,當我縱馬跨過河水時,我回身望著四濺的水花,心情 竟像鳥兒一樣。</h3><h3> 再后來,我被抽到牧管局文藝隊,走遍了境內的十幾個牧場,從嶺西到嶺東,從多雪的 冬 天到杜鵑競放的晚春,我和我的法國號一起(此時的我已經由小號改為法國號),又走過了 三年難忘的時光。</h3><h3> 當我 28 歲時,終于考上了黑龍江省藝校的呼盟民族班,成了一名學生。考試,這個夢寐以求的事,竟然在我身上實現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這種出身的人也可以參加考試啦! 此前,我也經歷過很多次考試,但都因為我的出身而以失敗告終。</h3><h3> 第一次考試是 1972 年夏天,上海音樂學院來黑龍江兵團招生,我得到了消息,非常激動,就偷偷從車間溜出來,帶著我的小號,穿過北部危險的沼澤地,來到團部。20 多里地的奔襲, 讓蚊蟲將我的身上叮滿了大包,最不幸的是,嘴唇上被叮了一個碩大的包,腫的老高,又疼 又 癢,我心想,這可不是好兆頭。第二天,見到了老師,報上了名。滿屋子的考生中除了唱歌的 就是民族樂器,西洋樂器只有我一個。我吹完教程,又吹了兩首曲子,《小將軍》和《蘇格 蘭 的藍鐘花》,老師的眼中閃著喜悅的光,這讓我充滿了自信。當我走出考場時,軍務股長遠 遠 地把我喝令過去,臭訓了一頓,說:“你這種出身的人還敢私自跑來考試?趕緊給我回連隊寫檢 查!”</h3><h3> 天塌下來了。我一步一步沮喪地回到連隊,回到車間。天已經黑了,我點燃爐火,燒紅了 一塊圓鋼,將它燒得發了白,流淌下鋼水,放在彈簧錘的鐵砧上,用腳向踏板拼力踩下去,耳 畔是巨大的、快速的錘擊聲,鋼花四射,將黑暗的車間映得雪亮,直到那一塊圓鋼發紅發黑 , 我一扭頭,它滋滋叫著,從我手中的鐵鉗中飛了出去,擊穿車間的玻璃窗飛到了窗外......我抬 起眼睛,看見我的師傅手里端著一碗面條,在門口愣愣地看著我發瘋,我實在忍不住了,撲 在 他懷里失聲痛哭......</h3><h3> 第二次考試是 1978 年夏天,北京電影學院招生,由歐陽儒秋老師和馬精武老師輔導我的 詩朗誦和小品,我信心十足。可到了報名那一天我因沒有“政審合格”的材料,被拒絕報名 。 我發了瘋地從小西天沖向西單的電報大樓,掛長途回牙克石牧場,請求給我出一份政審,又被 政治部的主任臭訓一頓,說你母親的問題雖然解決了,但應該讓北京市衛生局來一個函,根據 那個函,我們才能出手續。但因為你私自回北京參加考試,理應處分你,所以,即使公函來了, 也得明年才能出具政審。況且,你目無組織,這個政審不可能合格。天,又一次塌了下來!</h3><h3> 無奈,我只好打點行裝返回牙克石。途中,經過一個叫通遼的地方,旅伴們告訴我,這就 是哲里木盟,這里也有一個歌舞團。我考慮了三秒鐘后,跳下了火車,背著圓號,雇了一輛毛 驢車,向歌舞團走去。真是好運氣,團長、樂隊隊長都在,一共四位領導聽了我的演奏,很滿 意,讓我在外面等結果。20 分鐘后,結果出來了,被拒絕,理由是年齡太大了,那一年我 27 歲......</h3><h3> 我孤獨地走向火車站。團里一位拉四胡的蒙古小伙兒追了上來,聽說是賓圖王的孫子來考 試,他很想見我,一路上聊著來到車站。我用僅剩的五元錢買了兩碗面條,吃的同時,他還教 會我一首著名的東盟民歌《賓圖王》。下午,我搭乘一列更慢的火車,向牙克石進發。第二 天 早晨才過興安嶺,到伊列克得車站時,我已經餓得不行了。摸摸身上,僅剩 2 角錢.正好這時 列車員掃地到我們車廂,我趕緊幫他清掃滿走廊的瓜子皮、爛紙......他可能猜出了我的難處 , 給我送來一茶缸子水和兩個列車上賣的餅子,我狼吞虎咽,總算把這一程熬了下來。這便是我 人生的第三次考試,不但完敗,還差點餓死,哈哈......</h3><h3> 回到牙克石不到一個月,由呼倫貝爾盟民族歌舞團托管的,黑龍江省藝術學校呼盟民族班 就開始招生了。感謝呼倫貝爾,我才獲得了學習機會,才最終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才實現了 自 己追求音樂、追求藝術的夢!</h3><h3> 正是因為這個藝術的平臺,我才進入了這座神秘的殿堂,從而拾級而上,一步一步地追逐 著我的理想。做樂隊演奏員時,我可以每天端坐在琴房,連續十幾個小時的去吹奏。在北京 中 央音樂學院進修時,我的練功場所在我家附近的地壇公園。哪怕天下著大雪,我也巋然不動 。 我的老師是中央音樂學院銅管系主任夏之秋教授,他為了探知我是否練功,竟然冒著大雪來到 地壇,尋著號角聲,在空無一人的公園,老人遠遠看到自己的弟子在松林之間刻苦地吹奏。</h3><h3> 做話劇演員時,我會為自己的每一個角色撰寫演員自傳,將其人生軌跡設計得合乎人物性 格邏輯,為他每一個戲劇動作找到前世因由,為每一句臺詞找到強烈的內心依據。繁星之下 , 在寧靜的夜晚,我會大段大段地背誦話劇《蔡文姬》《無辜的罪人》《在底層》《海鷗》和《 曹 操》中的片斷,如醉如癡地默誦《古詩十九首》《詩經》《孔雀東南飛》,仔細品味宋詞、元 曲 中的精彩篇章,讓自己的靈魂飛向千年之前,星漢之上,銀河岸邊,去尋覓那一位位古人清 冷 孤傲的身影......</h3><h3> 哪怕后來到了新聞工作崗位上,穿越著祖國山山水水,我也要抽一點閑暇,在哈薩克的氈 房里,在藏民長叩的途中,在山寨崎嶇的路徑上,在寺廟,在教堂。在學校......在每一處貧寒 而又純凈的村落,去尋找那一雙雙清澈的目光,去感知那苦難中簡單的歡樂,去品嘗淚水中的 苦澀與詩一樣美好的清純笑容。</h3><h3> 現在回想起走過的路,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在牽引著我。呼倫貝爾,我在這片草原工 作的十年間,已把她讀遍。我是合撒兒的后代!我知道這是可汗分封給我祖先的土地。700 多 年后,他的一個生長在北京的子孫又在此擁有了自由,獲得了做人的尊嚴。她太遼闊了。這 里 有巴爾虎、布里亞特蒙古,還有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三個較小民族,構成了她文化上獨特的多樣性。這些歷史的,人文的,自然的多彩特質,高度濃縮于一個地方,在中國實屬罕見 。 我長久地審視著這片神秘的大地,吸吮她的乳汁,等待著一個機會的降臨。</h3><h3> 這個機會終于來臨。2000 年,我在中央電視臺籌拍大型電視專題系列節目《走進西部》 時,去廣西防城港京族三島拍攝樣片,臨行前,從烏蘭托嘎處得到一首新寫的曲子。這是個 大 調的蒙古旋律,音樂線條清新流暢,陽光明媚,呈示部簡潔明朗,副歌起伏飄逸激昂,讓人過 耳不忘,是一首難得的好作品。我把它仔細疊好,放在胸前的衣袋中,上路了。</h3><h3> 在海邊,我病倒了,溽熱與海鮮擊倒了蒙古人。一日,我坐在防波堤上,凝望著眼前的大 海。它漲潮了,一波又一波的海水,向我涌來。天,漸漸暗了下來,大海很猙獰,遠沒有草原 母親的那份慈愛。風浪中,烏云在積聚,天邊竟有幾條閃電像海蛇一樣游動在海天之間。我 一 回頭,望見了西沉的落日,她把天空涂上了一層赭紅和桃金色。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草原!這 里是祖國的最南端,向北是廣西的十萬大山,再向北,就是武陵山、大巴山、嵩山、泰山、燕 山山脈,再往北,不就是我的興安嶺,不就是我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了嗎?我趕緊從胸口的衣袋 中掏出那首樂曲,一口氣,將心中對呼倫貝爾草原母親的情思流淌在這頁小小的紙上:“我 的 心愛,在天邊,天邊有一片遼闊的大草原......”五分多鐘的時間里,一揮而就。從草原,寫到 了山嶺,又用山嶺那只雄鷹的翅膀將二者牽連到一起。草原山嶺都有了,情感的宣泄還不滿足, 又寫到了我們著名的額爾古納河,讓它成為三千多條河流的代表,來表達每一位牧人,每一位 游子對草原母親的思念。最為動情之筆還應該是這一句——“白云朵朵 飄在我的心間。”無論 你是誰,無論你是否到過草原,只要你一開口,呼倫貝爾草原就會在你的心間浮現。</h3> <h3> 這首歌,仿佛是我與呼倫貝爾草原前世的約定,在我生命之中孕育了五十年。讓人不可思 議的是,這期間竟有幾次命運之神與我擦肩而過!如果當年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呢?如果我沒 有轉插到呼倫貝爾,而像其他知青一樣返城回北京了呢?如果我后來考上北京電影學院,當了 一名演員了呢?如果我考上了哲盟歌舞團,從此生活在通遼了呢?如果我順利地調入中央電視 臺,再也沒有返回草原呢?如果我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后留在上海灘,成了一名上海電視臺的 導演呢?......那么多的如果中,有一個如果成真,就都不會有這首《呼倫貝爾大草原》。</h3><h3> 這是一條靈魂中奔涌的大河。從北京的胡同中發軔,用生活中的苦難和淚水、汗水,點 點 滴滴匯集成了細流,再用 50 年的時光去等待,等待冰雪消融的時節,等待萬千條小溪的匯聚, 然后,才從高處奔流而下,歡叫著,翻涌著,帶著春姑娘的氣息,向母親草原呼嘯而去!</h3><h3> 這首小小的歌詞,應感念我清華附中的董玉英老師,是她教授了我最正宗的漢語文;感謝清華大學文藝社團,它讓我從少年起就懷有高遠的志向;感謝黑龍江八年的苦難生活,它給了我血性和體魄;更感謝呼倫貝爾草原的十年生活,它讓我有了自由的精神,浪漫的情懷和蒙古 血脈的回歸......</h3><h3> 一首歌,竟然是我的一生!</h3><h3> 一首歌,竟然是我前世的約定!</h3><h3><br></h3><h3> 2016年6月</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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