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故鄉》

子影

夢里故鄉 <一> 童年時，熟悉故鄉的每一寸田土每一方山水，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塊肌膚每一個毛孔一樣。我熟悉我的故鄉，熟悉到從東山坳到西山頭從南山口到北山溝各走多少步都了如指掌。在這山這水這田這土上，我玩過泥巴捉過魚蝦打過柴草割過稻禾挑過扁擔插過秧苗犁過田土放過牛羊…… 在故鄉的溝坎山野田壟間，我摔倒過瘋跑過野氣過。也曾因寫不好初學的毛筆描紅字，被村里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小學老師用竹鞭狠狠抽打手心鉆心疼痛得能記住一輩子過。 這里，滿山滿嶺栽種著我的歡聲笑語，滿溝滿田生長著我成長的綠苗藤條；這里，布滿了我童心童趣的喜怒哀樂，是組裝我人生主機內核的生產廠商，就像血濃于水的親情永遠浸嵌骨髓的深處，用任何高科技也無法破譯的量子密鑰原樣機一樣。 突然初中的某一天，看到幾個周圍村子里從外地工作回來探親的神氣活現的人，他們穿著得體的中山裝提著黑色的大皮包上衣囗袋別著光亮的鋼筆，我心里陡然羨煞至極。頓覺故鄉是多么的狹窄而灰暗，外面世界一定像黑皮包精致像鋼筆那樣光鮮閃亮，頓覺整天灰頭土臉的自己也該活得如他們一樣整潔而舒暢，頓覺常玩的那些自創的木制高蹺木制陀螺木制手槍木制拖拉車是多么的土得掉渣。于是，我固執地認為:誰能離開故鄉越遠，誰就越有能耐;于是，我下決心發奮讀書要離開這個生我養我的故鄉，立志拋下故鄉去遠方讀書去遠方工作去遠方尋覓夢想。 后來，有好長一段時日，我欣欣然陶醉于鋼筋混泥土車水馬龍的大道亦或幽深的小巷的自戀情景里。但好景不長，隨著閱歷的增長人生鏡頭焦距的拉長或洞察力的拓張，深感大都市大城鎮多是冷漠名利套路或欲望的發揮發泄場。 看那:相住一層樓的鄰居從不互相串門，樓道偶遇最多是勉強點頭，但瞳孔深處總戾藏著一道防賊似的黑洞般塵埃之光;幾年可能就會換一處的一些同事，表面和你笑哈哈背后卻冷不防給你一槍，讓你猶如戰斗場而防不勝防;半空插筍般林立的搖搖欲墜的蜂窩似的售樓房，正張著血盆大口等待某只辛苦大半輩子積蓄的“小蜜蜂"去交錢入住，然后再慢慢銷蝕你的肌體;酒店深夜紅地毯兩旁站著的那蛇妖狐媚白骨精蜘蛛精似的巴臺女，或是小巷深處假發廊門口明目張膽一陣妖風就拉卷你入內想吃你唐僧肉的脂粉味的站街女;街旁小攤賣糖煙酒士多店的老板娘，正像過濾安檢機搜尋著誰給她送點小利潤的剜肉般眼神;專心補皮鞋看似樸實卻懶得看一眼路人的油膩老漢;剛離開沒買成服裝的小店不遠，背后可能就傳來“買不起就別哆嗦”那沒賺到提成的罵罵咧咧售衣女的聲響;車流如織卻油煙味嗆人的寬闊街道;表面穿戴光鮮滿嘴仁義道德背后卻巧取豪奪貪腐成性玩二奶三奶以至n個奶的勾當的部分大小星咖官商…… 對，就是這樣:年齡越長，越覺得當初想尋覓夢想的地方，越不是自己長相廝守的地方。我想努力的溶解于這個大城市的鹽酸液體中，但終究發現:自己不過就像是一顆永遠無法被這鹽酸溶化的鋇離子或銀離子一樣。就像作家呂曉涢說的那樣:這座城市，它不會是你的故鄉，它只是你的生活背景，是照相館里繪出來的背景，是攝影棚里搭出來的背景，雖然它看上去和真的一般無二，但假的就是假的，它對你沒有意義。 那終能溶解自己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城鄉邊沿還是土生土長的故鄉?古人云：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鄉。我既非大隱士也非小隱逸那般超凡脫俗!我還得為家人的生活費為年老時那點養老費為子孫凡塵俗事打點基礎為那放不下的幾屆弟子們再奔忙! 我只好白天奔忙于這鹽酸似的大城市，夜晚游逛回兒時的故鄉。 〈二〉 夢里的故鄉，是風箏線頭手柄牽著的端點，我漂浮得再高再遠，也逃脫不了手柄牽著端點那頭的故鄉，放線的長短就看故鄉這位放箏人的愿想。 夢里的故鄉，其實也是水中月霧里花，夢里朦朧晃悠著層層疊疊波光粼粼碎片般的美妙，醒來，而今村村通公路家家已脫貧的青壯男女依然長年累月在外打工，老幼病殘依然于年關在村口天天盼親人早日回歸的現實性的癡癡守望。 夢里的故鄉，是兒時喝的那幾處源源不斷能釀制美酒的山野溶洞活泉水，絲絲入骨，解渴生津，營養體質，潤滑肌膚，甜美清涼。 夢里的故鄉，常常又是離開故土多年后，仍然留戀的那吃不膩放不下繞不開的煮洋芋生紅薯包谷粑糯米團炒豆子……一種浸入細胞內核，用什么生物手段也無法剔除的那種種特殊味道的原生態五谷雜糧。 夢里的故鄉，是幾個穿著橡膠車輪草鞋扎著橡皮筋做褲帶的鄉里伙伴，互相趁對方不注意，一下把你褲子往下拉開露出小麻雀光皮股，然后大家發出野性般笑痛肚子也不生氣的“哈哈哈”惡俗般的聲浪。 夢里的故鄉，是放豬割草打柴閑下來后，幾個男男女女都參與的小伙伴做的俗氣事:拿一只手掌緊叉住另一只手腋窩下，上下猛烈地每搖動一下，腋窩下就發出“卟喇卟喇"的放屁般聲響，比賽看誰打得頻率最高最山響。 夢里的故鄉，是一群夏天吃完午飯就跑到河里準備游泳，卻先站在河邊拿著手里選好的又扁又薄的鵝卵石打水漂，看誰打得最快最遠，然后無規律般的歡呼鼓掌;是幾個跟著大人趕那難得去一趟的小縣城集市，跳到免費溫泉澡塘里，“換工程搓背"互相把赤條條的對方的汗漬搓得越多越感到的干凈舒爽，再陽光般輕飄飄步出澡堂，去全縣城那唯一一家的小書店，買一兩本鐘愛的連環畫，步行八九公里山路回家也不覺得累的小跑飛揚。 夢里的故鄉，是時時還在點著油燈讀書準備中考高考又感覺自己讀完大學已經要四五十歲的恍惚情景;是在山野被人追打飛跑得不能著地驚得醒后滿頭大汗的惡夢一場。 夢里的故鄉，是兒時游走在山野痛快自由地亂撒尿，醒來卻發現尿了床，把被褥床單打濕了一大片，臭熏熏的怕別人知道丟臉，不好意思拿出去曬干，只好賴在床上，用體溫盡量捂干潮濕面積的尷尬與心慌。 夢里的故鄉，是和一幫各村小伙伴一起，在人家紅白喜事喪事或重大節日里，不要命地爭搶撿拾那些還未炸響的啞鞭炮，揣在兜袋里回家，再點燃一柱香，把啞炮放院里或路邊，用一柱冒著火星的香點燃，聽著火藥“啾啾啾叭叭叭"發出爆炸聲，聞著硝煙濃香，看著硝煙彌漫空中，感覺自己像看過的《董存瑞》《黃繼光》等連環畫或露天電影中英雄主人公那般的豪氣爆場。 夢里的故鄉，是哪個家族偶有不按禮數與人私奔，幾年后才敢帶著孩子回娘家認外公外婆的大姑娘的傳奇;是某某不要臉的鄰村女人與某村男人偷情的傳聞;是有時走在泥濘不堪的村路上，找不著鞋子心急火撩的悵惘;是背著柴刀砍不到柴草沒完成任務，擔心回家被爹娘揍罵一頓的迷茫…… 夢里的故鄉，其實是游走在外頭人的靈魂依附，或精神寄托的回望。它讓你安穩踏實，讓你仍然純樸本真，讓你人生覺得還有價值與皈依。因為那里是你祖祖輩輩血液流淌的濫殤和根骨埋葬的念想。夢里的故鄉，其實就是大多數人也無法擺脫的人生“圍城"戲場:兒時想沖出故鄉外出填充欲望的加法算式，年邁卻想回歸故土的化繁為簡的減法清場，是起點沖向終點再回到起點一個輪回的人生匆忙。 當你夜晚常夢游于故鄉的時候，其實你已落入“鳥兒念舊巢魚兒念故源”的漩渦，其實你已不再想尋尋覓覓，其實你已看淡了浮華都市沉浮人生，那是故鄉在召喚你回去的嗩吶聲浪。 故鄉，即使夜夜游逛在你深不見底的波瀾里，我也不覺疲倦和沮喪。（本文曾發表在官方刊物《阡城文藝》2022年第5期） <h3> </h3><h3> </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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