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文/盧建軍</h3><h3> (五)</h3><h3> 貝多的日子,過得凄苦。一個人孤孤單單,住在村后一排低矮的柴房里,廚房在外,臥房在內。</h3><h3><br></h3><h3> 廚房除了幾件粗陋不堪的灶具炊器外,別無他物;臥房里一張漆雕木床,上面零亂團著破碎的鋪被;衣柜蒙滿塵灰,隱隱的還能看出一對褪色的囍字來。</h3><h3><br></h3><h3> 聽村里年長的人講,貝多有過一次短暫婚姻。他媳婦勤快能干,每天,天沒亮就早早起來,叮叮當當的操持起家務。媳婦的勤勞并未換來貝多的疼愛,反招了怨:“大早的天,吵----吵死呀?怎叫人安生?”</h3><h3><br></h3><h3> 嫌媳婦的勤快擾了他的清夢,貝多日益煩燥起來,有時大發雷霆,手攥著媳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頓打。媳婦忍受不了,便跑回了娘家,再也沒有回來過。從此,他便孤苦伶丁的與牛為伴。</h3><h3><br></h3> <h3> (六)</h3><h3> 村子里一直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誰家生了孩子,一定要派發紅雞蛋;誰家辦生日慶宴,一定要派碗長壽面。按戶均發,貝多算作一戶。派送到他家時,他笑瞇瞇的接納,連聲謝謝。</h3><h3><br></h3><h3> 要是誰家把他這戶漏了,他就要開罵了:“冇良心咯,烏心黑膽,有狗仔、貓咪吃咯,就沒我吃的呀?”</h3><h3><br></h3><h3> 有人聽了不服:“你獨卵子一個,人家幾時又吃得到你的?有本事生養個仔來。”</h3><h3><br></h3><h3> 貝多聽罷,立即啞火。他聽不得別人罵他孤人絕后,但又無言以對,氣得發抖,嗚嗚的哭,令人頓生憐憫!</h3> <h3> (七)</h3><h3> 貝多的飯菜,鄰里常會接濟,東家給幾根蘿卜,西家給幾棵青菜。做飯也沒個正點,有一餐沒一餐,想什么時候做,就什么時候做,有時晌午才升起裊裊的煙。</h3><h3><br></h3><h3> 那時,我們這幫孩子常會光顧他的居所,去瞧他做飯弄菜的樣子。他做菜才是好笑,沒半點油腥,竟用冬瓜油鍋。</h3><h3><br></h3><h3> 他先把灶火生的呼呼響,手持著菜刀,對冬瓜呢喃一會,然后下刀,如殺豬宰羊般,割下巴掌小塊,皮也未削,直接放入炙熱的鍋中,用鍋鏟按緊,沿鍋底四下攪動。即刻鍋底升起白白的煙,吱吱的響;再速倒入切碎的菜,下鹽,加水,悶會就出了鍋。</h3><h3><br></h3><h3> 貝多說切開的冬瓜象肥膘肉,鍋里油一油,炒出的菜會有肉味。說完,將剛出鍋的菜向我們伸來,邀我們逐個嘗一下。聞到一股嗆人的焦糊味沖來,我們立刻捂住口鼻,匆匆躲閃,唯恐避之不及。</h3> <h3> (八)</h3><h3> 七十年代,村子周圍充滿了諸多不安,危險重重。</h3><h3><br></h3><h3> 有陣子豺狗猖狂成患,常成群為害;不是這家叨了人,就是那家啃了豬。頭天夜里跑丟的牛,第二天僅能尋得一堆白骨。</h3><h3><br></h3><h3> 那時,大人常講:豺‘狠’賽過狼,豺狗在獵殺大牛時,愛掏屁眼 。先竄上牛背,一番抓搔,牛屁股怕癢,尾巴翹起。豺狗便對牛屁眼下嘴,狠咬不放,連拖帶拽,血濺滿地。牛痛疼難忍,狂奔而起,腸子就象拆毛線樣牽扯而出;待牛力歇,豺群一擁而上,瘋狂撕咬,分食殆凈。聽得我們個個手捂屁股,瘆的發慌。</h3><h3><br></h3><h3> 即使白天,小孩子決不敢獨自呆在山頭野地,說不定豺狗就蹲守在附近伺機而動。</h3><h3><br></h3><h3> 六歲那年,就目睹三、五只豺狗在山崗上游蕩,不時坐下瞄我,眼冒幽光,駭得我哇哇大哭。還好母親在旁,喚來田地里勞作的人群,他們個個手握鋤頭,一陣吆喝一陣追趕,那群豺狗脫垂著尾巴才悻悻而去。</h3><h3><br></h3><h3> 晚上更不敢走夜路,那凄歷的嚎叫,聽得令人毛骨悚然,不作噩夢就算好了。</h3><h3><br></h3> <h3> 村外高高低低的山崗,大人們從不讓我們獨自翻越。說山那邊不僅有豺狗,還有“流氓”,有“拐子”,流氓專門打架欺人;拐子專偷小孩,挖心、挖眼入藥賣錢。</h3><h3><br></h3><h3> 大人們還常聊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打架的、偷盜的、淹死的、因爭水用鋤頭挖死的、被叫化子點穴封閉的等等事件,仿佛我們置身在極不安的動蕩之中。</h3><h3><br></h3><h3> 眾多信息,讓我們這幫孩子越來越篤信只有和大人呆在一起才是最安全。</h3><h3><br></h3><h3> 出去打柴放牛,父母們常提醒要跟緊貝多,因他是大人,大人有大人的駕勢與威力,得呆在他附近,不能遠離;所以他放牛去哪,我們跟著去哪?</h3><h3><br></h3><h3> 有次,我問:“貝多叔,你會害怕么?”</h3><h3><br></h3><h3> 他說:“我不做虧心事,我怕啥!怕鬼么?我介樣的窮鬼,閻王爺怕是不會收!”</h3><h3><br></h3><h3> “那你怕豺狗么?”我又問。</h3><h3><br></h3><h3> “我皮糙肉厚的,豺狗不愛。何況我帶有鐮刀,一刀下去,它就立刻斃命了。”他說的輕飄自信,還道出當年趕跑豺狗,救出被叼走女孩的情形,那得意勁,使我們感到他實力力爆棚,安全滿滿。</h3><h3><br></h3><h3> “那碰上流氓,你敢跟他們干架么?”我繼續追問。</h3><h3><br></h3><h3> 他頭搖的拔浪鼓似的,擺擺手答道:“我不打架,會出人命咯!”</h3><h3><br></h3><h3> 這個回答令我有點失望,繼續問道:“是怕死吧?你打老婆都那么厲害。”</h3><h3><br></h3><h3> 點到他的痛處,貝多懶得理我,再不吭聲了。我那時想,若真是碰上惡人,看來沒法指望上他,得跑為上策!</h3> <h3> (九)</h3><h3> 有天下午,老早割完茅柴,我坐在草邊一排風化的巖石上,看到一個個倒錐形的沙鍋,遍地都是,象一朵朵盛開的花。</h3><h3><br></h3><h3> 這種沙鍋,底部都蟄伏著一種小蟲,大小如豆,奇丑無比,鼓脹的身軀,小小的頭項,前面長著一對尖尖的鰲角,憨憨的,形態似牛,我們稱之為沙牛角。</h3><h3><br></h3><h3> 沙牛角喜食山蟻。我立刻抓來幾只,放入沙鍋;山蟻慌張,拼命的翻爬。眼看要爬上來,馬上又用草桿把它拔弄下去。沙牛角被驚醒,匆匆從鍋底的沙粒中探出,獵獲山蟻,便迅速拖著埋入沙中。</h3><h3><br></h3><h3> 我倍覺有趣,如此循環往復的玩。時間一久,迷迷糊糊靠著石塊睡著了,直到一陳涼風把我吹醒。</h3><h3><br></h3><h3> 睜開眼,太陽西落,伙伴們早己下到山腳。山崗上僅剩我一人,四周萬籟俱寂,只有微風掠過草尖,細細簌簌的響。一種無形的恐懼襲來,我慌忙擔起茅柴,跌跌撞撞的住山下跑。</h3><h3><br></h3><h3> 跑至石庵水庫,聽到“餓----餓----”連聲,便知貝多行在前面。我就“貝多叔、貝多叔”的急呼起來,連同腳步聲,喘氣聲,傳到對面石壁上,嗡嗡的回響 。貝多聽到后,馬上喝住大牛,停下腳步,轉身朝我迎來,邊安慰道:“細銀仔,莫怕,莫怕----”說罷,卸下我肩上的茅柴,兩捆并攏,毛擔一插,單手輕松撩起,放穩在牛背上。然后,招呼我跟著前行。</h3><h3><br></h3><h3> 一擔茅柴的重量,我用雙肩扛還倍覺吃力,他卻能單手輕輕松松的擱放在牛背上,我詫異貝多有這般神力。走了一段路,我開始抱怨他走的慢,就問他:“你這么有力,怎會抬腳不起,走路這么慢哦?”</h3><h3><br></h3><h3> 貝多嘆道:“身子實沉!走不動。不曉得是哪個缺德鬼下了重手,用‘千斤榨’榨我!害得我生不如死,真是沒法子呀---” 一聽“千斤榨”,我便知是牛販子、獸醫們掌握的一門獨門絕技,只要往牛背上一摸,牛就如身負千斤重壓,會乖乖定住;即使不用麻藥,直接給公牛施閹割術,牛也安然不動。倘若用在人身上,那豈不壓榨成了肉餅?</h3><h3><br></h3><h3> 我開始深信貝多定會輕功!據說輕功的練法,就是平時拖著百斤重鞋不停走動,堅持兩年,就能煉就飛檐走壁之功。他被‘千斤榨’榨了這么多年,居然還能走動,力氣還那么大,一定功夫了得。</h3><h3><br></h3><h3> 我突發奇想,倘若誰解開了貝多的“千斤榨”,讓他蓄起長發,扎起長辮,往脖子上一甩,再繞上幾圈,定和小人書上畫的功夫大師一樣,氣宇軒昂,身手敏捷,健步如飛。跟著他,能仗劍走天涯!該多好!</h3><h3><br></h3><h3> 于是我問:“知道是誰施榨嗎?找他解去,解了你就會‘打飛尖’哦!”</h3><h3><br></h3><h3> 貝多卻連連搖頭:“不知道是哪個狗崽子下的哦…我找誰去?”</h3><h3><br></h3><h3> 他的回答,讓我悵然若失,竟莫名的同情起他來。不知我們走了多久,只記得到達村口,遠山上的落霞如焰,紅彤彤的泛著光,將我們的影子,一高一低扯得很淡, 拉得很遠……。</h3> <h3> (十)</h3><h3> 村子里沒有象樣的茅廁,只在南邊,有個大糞坑,四周用大石板圍砌,矮墻粗瓦,有框沒門。是隊里專門沃肥用的,平時死雞死鴨都往里丟,臭氣熏天。</h3><h3><br></h3><h3> 糞坑的南坡上長滿了黃荊矮木,再下去是一口半畝見方的池塘,順著糞坑門前的石階可下到塘口,一般是淘洗糞桶用,衣物絕不會拿來這里洗。</h3><h3><br></h3><h3> 貝多是大人,不象我們這幫孩子,解手都在野地里解決。糞坑自然成了貝多常來的場所。</h3><h3><br></h3><h3> 無聊時,我們常去捉弄他,只要他提著褲口,急奔到南墻邊揪一把黃荊葉,匆匆閃進糞坑房,我們就會圍攏上去。他腳踩著磚頭,身體極力前傾,屁股高高崛起。為遮擋臭氣,他會用一把黃荊葉捂住口鼻。有次,瞧見他大小腿不停的抖,太陽穴處,青筋鼓起,極艱難的樣子。</h3><h3><br></h3><h3> 就一旁問道:“貝多叔,你的腿怎么在抖啦?”</h3><h3><br></h3><h3> “老了,風吹的。”貝多對我們的圍觀習以為常,回答的平靜、自然。</h3><h3><br></h3><h3> 當時我不懂醫家說法,聽的莫名其妙,就說:“這大熱天,哪來的風呀?再說風也沒這么大勁呀?”</h3><h3><br></h3><h3> 他沒理我,我又追問:“你半天阿不出屎來,定是土茯苓吃多了吧?”當時,如野外餓了,老會去挖土茯苓吃,吃了就阿不出屎來。</h3><h3><br></h3><h3> “老啰-----,病人拉硬屎哦!”他嗅了嗅手里的黃荊葉,答的依然平靜。</h3><h3><br></h3><h3> 我仍不解,以為他又在說糊話。這時,不知那個調皮鬼,從檐墻空隙滾落一塊大石,只聽得“轟”的一聲悶響,糞蛆四射。驚得貝多從磚塊上栽落下來,雖沒有掉落糞坑,卻濺得一身糞污。</h3><h3><br></h3><h3> “短命鬼,做缺德事,捉到就要埋死你。”貝多吼了起來,翻身而起,眼晴憤怒的要噴出火來。我們嚇得一轟而散。</h3><h3><br></h3><h3> 他提著褲子,沒顧得上來追,渾身糞污的跑下塘口,嘩嘩的涮洗起來,嘴里不停的罵,不停的怨:“ 倒血霉喲!染到咯多糞污,害得死,出去討飯三年,都不定能除凈晦氣哦!”……直洗到月光發白,還在洗,還在罵。</h3><h3><br></h3><h3> 日后,他抓搔不止,總覺渾身有糞蛆蠕動,奇癢難忍。他每天必來這塘口涮洗,不管春夏秋冬,從未間歇,“嘩啦,嘩啦”一洗就是半天,手腳都洗褪皮了,實在可憐。</h3> <h3> (十一)</h3><h3> 農田包干到戶,對貝多來說,簡直是災難。他除了看牛,田里的農事一概不會,不會耕田,不會催芽,不會下種,更不會如何追肥除草,往往田里的草長的比禾高。一年下來,幾無收獲。</h3><h3><br></h3><h3> 貝多只得將田轉給他人耕種,勉強收租幾擔谷子維系生計,生活過得一塌糊涂。也許年歲大了,毛病愈加嚴重,他整日整夜“餓……餓……”的叫,不停的渾身搔撓,不停的跑去塘口涮洗,不停的滿嘴胡言亂語……</h3><h3><br></h3><h3> 村里人看不下去,跑到鄉里幫他申請入住敬老院。貝多一開始還不樂意:“敬老院,那是孤老住的地方,我好手好腳,我不去!還不如出方要飯,來的自在。”</h3><h3><br></h3><h3> 有人勸道:“要飯自在?你就不怕遭狗咬呀?敬老院至少還有人照顧,衣著飯食總有著落,是吧?”</h3><h3><br></h3><h3> 思量再三,貝多還是聽了勸,去了鄉敬老院安家落戶。從此,我再未見著他了。</h3><h3><br></h3><h3> 后來,聽村里人說:貝多在鄉敬老院住了沒幾年,就病倒了;病情很重,就再也沒起來。</h3><h3><br></h3><h3> 再后來,又聽村里人說,親戚們幫貝多燒了一座紙屋,帶樓上樓下的那種。注上了他的名號,掛上了警示牌,牌上書著“私家住所,嚴禁闖入;如有違者,按閻律處”的警告語,屋子里面家俬、自行車、電燈、電話、電視機……一應俱全。電視帶著彩,臥房里還有個美嬌娘呢!</h3><h3><br></h3><h3> 還燒了兩個專門服待他的紙人,一男一女,男的胸牌上,書有名字曰“孝聽”;女的胸牌上,書有名字曰“敬話”,大概是取自“孝敬聽話”之意。反正在燒化前,還用香火燒開了眼、嘴、鼻、耳七竅,二人應該是八面玲瓏,溫順賢良之輩吧!</h3><h3><br></h3><h3> 想必,在地下,貝多該是多福了。</h3> <p><b> </b><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后序</b></p><p><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span><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紅塵煙雨,紛紛擾擾,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終將變成回憶。</b></p><p><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拾起歲月的殘片,縈繞在心中的單純稚氣,就會牽動著我的心弦。苦也罷,甜也罷,愁也罷,樂也罷……都不重要,唯有深深的眷戀,如風、如月般溫潤我的情懷,豐盈我的生命。</b></p><p><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實在忘卻不了,錄下些文字,權當祭奠幼時單純、窮苦記憶吧!</b></p><p><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完)</b></p> <h3><a href="http://www.xsjgww.com/20foiukj?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 class="link"><span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span>貝多軼事(上)</a><br></h3> <h3></h3><h1><a href="http://www.xsjgww.com/c/1160458?from=timeline" target="_blank" class="link"><span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span>請點擊 歡迎進入我的美篇坐會!</a></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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