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年輕時從知青、洗煤廠女工，后輾轉來到沈陽一家工程設計院做描圖員。</h3><h3>工作安靜、女人、枯燥、重復、沒有自我。</h3><h3>一天偶然發現單位有一個文藝圖書館，在副樓三樓晦暗的走廊盡頭。</h3><h3>推開門，天哪！我頓時覺得自己發財了。</h3><h3>那是無書可讀無處踅摸圖書的文革時期呀。</h3><h3>那時讀《紅巖》糊了半片，偏偏記住了裝瘋賣傻的犯人華子良那間破狼破虎的圖書館，當時就想，這么可怕陰森的監獄里竟然還有圖書館？我知青時啥也沒有，逼得我只能看房東家糊墻的報紙。</h3><h3>這個文藝圖書館跟渣渣洞的圖書館有的一拼。灰塵布滿，了吊垂懸，圖書滿地堆積。一個有著跟草莓一模一樣紅鼻頭的老書館員跟沒有一樣，永遠坐那愣神兒。你可以隨意翻揀隨意借閱，啥說道也沒有。這可實在太好了。</h3><h3>圖書館的前排永遠有兩個大鐵書架，擺放著一水水的魯迅文集。</h3><h3>我從來都是越過這倆大鐵書柜，直奔后面暴土揚長的書堆里去翻找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柯夫、佛洛依德、大小仲馬、莫泊?！?lt;/h3><h3>到底是讀書人的單位呀，居然這些書沒禁，也沒人打理。因過道縫隙小，胯骨總被魯迅書架撞擊，我總是恨恨踢一腳書柜。</h3><h3>下面講講魯迅。<br></h3><h3>有誰不知道魯迅呀！我讀到初一就文革停課了，僅有的7年教育，課本里學過魯迅的《一件小事》《少年閏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還有“痛打落水狗”、“橫眉冷對千夫指” 啥的。不知老師文學水平低口才差還是魯迅太枯燥，閏土那個農村呆鵝小子哪里好了？百草園的桑葚覆盆子是個屁呀，那一件小事兒算個什么事兒呀？</h3><h3>女老師們唾沫橫飛，喋喋不休，講的啥我從來一句沒聽進去過，煩死這個魯迅了。</h3><h3>魯迅甚至讓我厭惡語文課。</h3><h3>最后是那幫俄羅斯作家幫他在我心里挽回和重燃了對文學的興趣和地位。</h3><h3>后來，很后來的一天偶然讀了《傷逝》，嗯？覺得有點味道，一種凄哀的文學味道。<br></h3><h3>咦？是他戀愛了？抑或是我戀愛了？他說的話凈是我的惆悵的感覺，魯迅沒有那么討厭了。</h3><h3>又后來回娘家發現我爸總坐在那個大長餐桌的一角，一瓶啤酒，慢慢畷著，一本書讀著，經?？┛┹p聲笑著，我一看讀的是魯迅！我嗯了一聲：他有這么好笑嗎？我爸只是簡練一句，他實在太好了！</h3><h3>我依然執拗不讀魯迅，一晃二十年不讀。<br></h3><h3>再后來兒子初三了，那天他帶回一張班主任的紙條，請我禮拜天給他們全班講講《孔乙己》。等一等、等一等，我說。我沒敢答應班主任，因為我沒讀過《孔乙己》。</h3><h3>隨后馬上翻開初三的語文書，現買現賣，逐字逐句閱讀《孔乙己》，一讀再讀，整整一個晚上，沒吃沒喝沒睡，一遍遍讀著，我不是為了備課，是被魯迅的文字驚訝了！</h3><h3>是的，驚訝了。</h3><h3>讀罷合卷，我知道中國的短篇小說恐怕不會有誰能達到《孔乙己》的高度了。</h3><h3>巔峰之作。</h3><h3>我知道或許我能講好《孔乙己》了。</h3><h3>我說同學們，今天要耽誤你們半個小時，我先來給你們閱讀這篇不足5000字的短文。</h3><h3>我一板一眼，豐沛感情地閱讀著這篇文章，當讀到孔乙己因偷書雙腿被打折，肩挎著蒲草團，用手爬著來到咸亨酒店的門檻，趴在地上一雙滿是泥土的臟手拿出四文錢買那壺酒說：“酒要好”時，我潸然淚下，泣不成聲，這是我醞釀的細節，也是我真切的難過，更是我對魯迅的愧疚……</h3><h3>我把這些話都對學生們講了。</h3><h3>我對他們說：你們現在15歲就遇見了魯迅，有多么幸運！我25歲，35歲時，都錯過了魯迅，現在45歲時閱讀此文，才知道魯迅這位大先生的偉大，他的文字直戳人們靈魂的最深處最疼處。你們的人生經歷情感能力都還簡單，不足以完全理解魯迅，可是此文是以咸亨酒店14歲小伙計的口吻、認識、態度寫的孔乙己呀！希望在座的你們都能成為一個情感豐富細膩、懂得感動、有淚有笑、心地柔軟、認知準確的孩子，這對你們的一生至關重要。</h3><h3>再再后來，聽完這堂課，有4個孩子到我家讓我持續輔導語文，每周四節課，應對中考。</h3><h3>我翻爛了初三的教科書，除了講述語法修辭邏輯外，我還是把重點落在《孔乙己》這篇，對于初三學生而言，這篇文章確實深了一點，但如果我是一個出題者的話，我知道對《孔乙己》的理解的水平是最能檢驗學生接受了9年語文教育的成果，我出題一定會圍繞此篇?；谶@個想法，我不厭其煩地反復讓他們閱讀、默寫片段、寫讀后感、給他們做范文背誦。</h3><h3>臨近中考時，看他們有厭倦情緒了，領著他們吃烤肉自助餐，吃完后又上樓繼續學習《孔乙己》……</h3><h3>不知當時我哪來的那么強大的自信。</h3><h3>考試當天我在考場外，鈴響15分鐘后，試題出來了，打開試卷，35分的分析題正是一段《孔乙己》，作文題讀后感依然可以談《孔乙己》，整整75分跟《孔乙己》有關！</h3><h3>四個孩子的語文分數都在140分以上。</h3><h3>于我而言，這個分數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們會在一生中能否如我一樣對大先生心懷敬意，悉心閱讀大先生的作品？他們讀《阿Q正傳》嗎？讀《祝?！穯?？讀《傷逝》嗎？讀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嗎？讀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詩集《野草》雜文集《三閑集》《華蓋集續編》《而已集》嗎？</h3><h3>我知道大先生魯迅的文集是我一生要學的功課。</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h3><br></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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