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

聽雨軒

題記：在穿過林間的時候，我覺得麻雀的死亡給我一些啟示，我們雖然在塵網中生活，但永遠不要失去想飛的心，不要忘記飛翔的姿勢。------林清玄 到了老人免費體檢的時候了，在老伴的催促下老潘來到了鄉鎮醫院，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液味道，讓他很不適應。 先是到血液化驗中心抽血檢查肝功，又做了耳鼻喉檢查、心電圖檢查，最后一項是腹部B超檢查。 “把衣服撩起來。 ”醫生職業化的面部表情和聲調，令老潘心里很不舒服，但也得乖乖的照辦，到了人家這一畝三分地必須聽人家的。 粘稠的液體涂到身上，一絲絲涼意延伸開來，老潘渾身一緊。B超的探頭貼在他的腹部，顯示屏里顯現著黑白圖像。望著顯示屏，他心想這東西就能查出病來？想我從小到大就沒得過什么大病，有個頭疼腦熱的，喝杯熱糖姜水，再睡上一覺捂捂汗就好了。還用的著你們在這里給我查查這兒，摸摸那兒！ 檢查結束了，大夫說結果得明天下午才能出來。 老潘騎著自行車回去。路上小北風呼呼的刮著，馬路兩邊泛黃的麥苗，在寒風里瑟瑟著。覆蓋薄膜的地塊是蒜地，黃褐色的蒜苗尖兒才扎出薄膜。一片空地里，零星的散落著幾棵沒有收走的白菜。一群群麻雀和幾只喜鵲在田野里尋找著什么，嘰嘰喳喳地叫著，又撲棱棱地飛起。空氣里水分似乎都被這風抽干了，剩下的只是干冷！ 這鬼天氣！老潘罵著，一點雪也不下，看來開春麥子返青的時候，澆地得多費一半的電字了。 回到家，老伴忙把飯端了上來，早晨檢查抽血沒有吃飯，老潘也覺得餓了。一碗小米稀飯，一個雞蛋，一盤子醋溜白菜，一碗燉好的海帶絲。老潘先吃了幾口菜，從桌子底下摸了一瓶老白干，倒上一杯。他酒量很好，也喜歡喝酒，酒能解乏，酒能辦事，寧愿三天不吃，也不能一日無味，這里的味指的是酒的辣味。 老潘曾經在村里擔任了二十幾年的村支書，鄉里安排的中心工作，像提留公糧，計劃生育，樣樣都沖在前頭。所以老潘很自負，有時候不把鄉里管區的小年輕放在眼里。 村支書雖是個芝麻大的小官，但是好漢子不干，賴漢子干不了。村里的大小事務都得過問，大到修路筑堤，小到雞毛蒜皮。有時候兩家因半尺地邊，吵的不可開交，甚至動起手，村支書得調解處理，直至兩家握手言和。村里的紅白喜事更不用說了，一耽擱就是兩三天，老伴以前為此頗有怨言，日子久了，也就不再說什么，干的就是這差事，說了白說，說了也不聽。有時候老潘也會同幾個鄰村的老伙計發牢騷，每年就那幾百元錢，一不能發財，二不能升官，到底圖個啥？ 老潘有一兒一女，那個年代再生幾個孩子，也不算多。可老潘卻沒有再要孩子，既是黨員又是村支書，能違反政策嗎？為此老伴也多次埋怨，罵他死腦筋。兒子潘強對老潘也是敢怒不敢言，別人當書記，就是不沾光也不會吃虧。可他倒好，連一處多余的宅基地也沒弄到，一大家子擠在一處院子里。后來老潘借住了二弟的房子，算是與兒子兒媳分開過了，省的在一起不方便。 牢騷歸牢騷，埋怨歸埋怨。當有事的時候，他仍然安排的井井有條，比如白事，有送信的，刨墳的，做飯的，抬棺的……他在那里運籌帷幄，指揮著各色人等忙得不可開交，并且把事情做的井井有條，紋絲不差。看著主家尊敬的神情、眾人忙碌的身行，他的心里就很知足了。 1999年，全國第一次村委會直選，競選村委會主任，他落選了。競選成功的是潘福，30多歲的小伙子，也是老潘最為欣賞的年輕人，有頭腦，肯干事，最重要的是年富力強。一開始老潘有些失落，辛辛苦苦這么多年，竟敗給自己一手扶起來的年輕人手里。后來也漸漸想通了，年輕人有想法敢爭先，我就別在那兒礙手礙腳了，索性就向鄉黨委打了個辭職村支書的報告。 鄉里領導極力挽留，說是村支書主持黨務工作，村主任主持村務工作，兩套班子，各司其責。老潘說，不要再勸了，既然大家伙都信任潘福，我看好他，本來把他作為村里的接班人培養的，那就讓他大膽的去干，我們這些老家伙都死腦筋了，該換換人了。鄉領導見老潘主意已定，不好再勸，就宣布了潘福兼任支部書記。 交接當晚，鄉領導、新領導班子成員在一起吃了一頓飯，算是一個交接儀式。多年未醉過酒的老潘，在那晚喝醉了，舉著酒杯拍著潘福德肩膀說：“你小子好好干，別辜負了老少爺們和領導的期望。我呢，也終于把擔子交了出去，可以好好的歇歇了…”潘福看著醉眼朦朧的老潘連連點頭，答道：“老叔，您放心，我絕不會讓領導和老少爺們們失望的！”鄉里領導見此情景，也附和道：”老支書高風亮節，主動讓賢，讓人佩服，不愧是多年的老黨員，我敬您一杯！” 無官一身輕。老潘除了看看孫子孫女，再就是伺候家里的那一畝三分地，日子過得也算舒心。 第二天中午，老潘去醫院里領檢查結果。他看著檢查單上，密密麻麻的醫學用語，一頭霧水。大夫把他留了下來，欲言又止，說是其他結果都很正常，就是做的肝功有問題，建議到大醫院去復查一下。看著大夫的神情，老潘心里陡然一緊：壞了，身體這要出大毛病啊！ 第二天，潘強趕緊帶著老潘到市醫院里去復查。大夫看了看結果，疑惑的說道，“怎么不舒服?” “平時沒啥事啊，鄉醫院里說是肝功不合格，讓我來這里復查。” “哦…你這肝功能各項指標挺正常的，沒事啊，看來鄉鎮醫院做的檢查有誤差。” “是嗎，大夫，沒事更好，那真是太感謝您了。” 爺倆聽了以后舒了一口氣。 “這鄉鎮醫院還真不能信！”出來醫院的大門，老潘喋喋不休地罵到，“凈嚇唬人！白害老子花這門多錢。” “說啥呢？非查出點毛病就好了！”潘強聽老潘這么說，不高興了。 “是是，沒毛病更好，這錢花的不冤枉。”老潘聽兒子這么一說，心里高興起來。 老潘上邊還有一個96歲的老娘，老太太一直身體很好，生活能夠自理。只不過，前年在胡同口不小心摔了一跤，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下來床，她不糊涂，能吃能喝。幾個兒子，閨女，輪流照顧著。 人老了脾氣也怪了，稍有不順心，老太太罵這個兒子，罵那個女兒，就是不罵老潘。老太太從小就稀罕大兒子，當上書記更不用說了，現在更加依賴他，一會兒看不到大兒子，就喊他的小名兒，“鋼蛋…鋼蛋……” 伺候完老娘，同三妹交了班，他來到了地里去出白菜。潘強正在一棵棵的扒著白菜上的老白菜幫子。老潘看著兒子扒的白菜，上下溜光，地上堆滿了葉子，心里非常惱火，真是個敗家子，這么嫩的葉子也往下扒！雖然嘴上沒有說，但臉一耷拉，不言不語，悶頭干活。潘強見老爺子這表情，知道他又不滿意自己干的活了。把嘴一撅，扭過頭去：吹著撲土找裂縫兒，雞蛋里挑骨頭，有能耐自己干啊，真是的！ 各懷心事的爺倆正干著活，隱隱約約，老潘胃里有些疼痛，這種疼法已有好幾年了，最近頻率增加。他一開始沒有在意，突然之間疼痛加劇，豆大的汗珠從蒼白的額頭上滲出，終于支撐不住一截木頭似的栽了下去…… 醒來時，周圍一片白墻，點滴正在打著。潘強正在床邊守著，看得出來暈的時間不短了。 老潘曾暈過一次，那是1993年的夏季。村民潘三一大早去地里干活，走著走著肚子有些疼痛，他連跑帶顛的鉆進路旁邊的亂樹林子里解決。剛脫下褲子正要拉的時候，他聞到附近一股股的惡臭味， ”娘的，這屎還沒拉出來呢，怎么就有臭味了？” 他順著臭味的方向，提著褲子小跑過去，只見亂樹叢里的廢井口邊蒼蠅群飛，嗡嗡作響。潘三心想這是誰家沒心肝的把死豬，死狗扔在井里了。他探頭看去，這一看不要緊，嚇得魂飛魄散，沒拉完的屎尿弄了一身，提著褲子去找老潘了。里面發臭的不是什么死豬、死狗，而是一具尸體！老潘聽說以后，立即報了警。警察來了后，要求村干部把尸體弄出來，老潘看著幾個老伙計面露難色，說我去吧。頭上帶好了防毒面罩，腰上綁上了繩索，漸漸地順到井底，里面的蒼蠅成群結隊，撲打著面罩。那是一具男尸，已經高度腐爛，沒有腦袋，肥大的蛆蟲爬滿了全身…… 把尸體拉上去后，老潘也被拉了上來，摘下防毒面具，他嘔吐起來，隨之暈了過去。這件案子在當年轟動一時，后來破了案，是仇殺。曾經有很長時間，老潘不吃肉，看到了肥肉就聯想到了那白花花的尸體。 “哎，從小到大沒有得過病，這是怎么了？” 老潘醒來以后看著醫院里擺著的醫療器材和各色的病號，不由得心煩氣躁，他示意要坐起來，潘強連忙上前扶他。 “我這到底得的什么病？”他問潘強。 “沒多大事，只不過一般性的胃病，輸幾天液就好了。”潘強撓撓腦袋回答道。 “哦，哎！老了不添好了。”心里盤算著，在這里住上一些日子得多少錢。 兩天后，當潘強看到父親的胃鏡檢查報告上，赫然寫著“胃癌晚期”的時候，他眼前一黑，差點沒有暈過去。他呆呆的坐在醫生辦公室里，醫生一開始說的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抓緊了醫生的肩膀問道：“是不是弄錯了？俺爹平時身體很好，怎么可能得這種病？” “哎！”大夫安慰著他，“結果不會有錯，這種病一般的查體不容易發現，它最起碼有十幾年的潛伏期，潛伏期里與正常人一樣。如果發現的早還可以做手術，現在已經不行了，只好保守治療了。” “那怎么辦啊？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爹啊！他才70歲，還沒享幾天福呢？頭住院前，還在地里出白菜呢！” ”你放心吧，我們會盡力的。” 老潘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的院，身體越來越虛弱，去檢查時需要兩個人攙扶著坐上輪椅。一開始，他要強不讓人攙扶，別人一扶他就急。當他從床上顫顫巍巍的下來后，腿腳發軟，冷汗直流，他只好作罷。潘強看著一生倔強、健壯的父親，現在變得如此的順從、孱弱，曾經剛毅的臉龐，現在已被病痛折磨的變了形，心里難過及了，把臉扭過去，悄悄的擦著眼淚。此時，他多么希望父親能再像以前大聲的訓他，拿著笤帚把子在后面追趕他！可是一切都不會回來了。 老潘的腳部，腹部開始腫脹了，“男怕腳腫，女怕帶帽”。男人一旦腳腫了，那就是身體得了大病，腹部腫脹預示著大限將到。他親眼見村子里幾位老人得了病，腹部腫大，沒隔幾天就去世了。老潘漸漸清楚自己的病情，看著兒子和親人們每天在病床前，強顏歡笑的表情，自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喝一些水，他已經十幾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全靠輸營養液維持著生命，身體消瘦的已經脫了相。他每天都在想著家里的老娘，這么多天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樣了？看來為娘養老送終是不可能了，兒子不孝啊！老潘想到這里，流下了眼淚，干澀的嗓子發出嗯嗯哼哼的聲音，現在他表達思想只能通過面部表情和簡單的幾個字了。 潘強以為他又開始疼痛，安慰著他，要去叫大夫。他閉著眼擺擺頭，示意不用去，嘴張了張，突然睜開眼，渾濁的眼珠盯著兒子，潘強湊過來，貼在他的嘴旁。 “回……家……”，他說完，又閉上眼睛。潘強聽完以后眼淚嘩嘩的流了下來，旁邊的親人，小聲的哭泣。 “爹啊，你放心養病吧，快好了。”兒子勸道。“我想你…奶奶了。”老潘又睜開了眼，提到老娘，眼里浮現一絲光亮。 在這之前，醫生已經和潘強溝通了幾次，建議回家，今天老潘又提了出來。潘強無奈的點了點頭，踉蹌出了病房，拐進醫院步梯的角落，在周圍病人家屬同情的目光中，抽泣起來。 三天后，村子東頭的一條小路上，滿身素縞的送殯隊伍，在白色長長的靈幡帶領下徐徐前進。嗩吶的嗚咽聲、親人的號哭聲混合成一曲悲愴的挽歌，在田野的上空飄蕩著。田里的積雪剛剛融化，麥苗得到了雪水的滋潤，枯黃的葉子根部生出一絲青色。西方的地平線上，一抹殘陽染紅了周邊的云霞，漸漸地，紅暈褪去，最后一縷亮光消失在了夜幕里…… (本文始寫于4月3日，完稿于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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