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孫寶田

(母親四十歲時照片)　　母親王桂榮，于一九九O年五月二十八日去世，終年七十八歲。 我記憶中的母親是四十歲以后的樣子，身著一件蘭色的旁開扣的便服上衣，就是換衣服，也是黑色、白色的便服上衣，都是她自己縫制的。雖然衣著簡樸，可總是那么地干凈。她把黑黑的頭發(fā)盤在腦后，再罩上一個黑色的發(fā)網(wǎng)，這可能是典型的山東婦女打扮。高興時在盤發(fā)上插一朵紅色的絹紗小花。她臉龐圓圓的，眼睛明亮，閃著溫和、善良的目光。 　　母親一九一三年十一月三日生于山東省樂陵縣楊盤鎮(zhèn)。她的生日是在去世時，我根據(jù)她以前的回憶推算的。她小時候父母去世，被寄養(yǎng)在姑姑家，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只記得自己屬牛。多年來，她給父親、給我和哥哥過生日，從未給自己過生日。今天我想起這事，還很心酸。她在世時，我怎么那么不懂事！ 　　母親從一九二O年八歲起，就跟著姑姑在家干零活，直到一九二九年十七歲時與我父親結(jié)婚。那時的母親正是豆蔻年華，我想一定是個勤快、漂亮的鄉(xiāng)下姑娘。她七十歲后洗頭發(fā)費勁時，把盤發(fā)改成短發(fā)，剪下來的頭發(fā)很長，我將這段頭發(fā)與她的骨灰一起下葬了。從剪下來的頭發(fā)看，她年輕時一定梳著一條油黑的長辮子。她皮膚白皙、面容俊秀、眉眼清亮，走起路來，辮子在身后隨風(fēng)飄動，渾身煥發(fā)著青春的氣息。 　　母親到父親家后，就撿起全家的家務(wù)活，還要抽出時間干點農(nóng)田活。 　　一九三四年，母親二十二歲時生個女孩(就是我姐)，第二年孩子患病，因家中貧困，無錢醫(yī)治，一九三六年去世。一九三八年，華北失陷，母親生個男孩(就是我哥)，從孩子七個月起，就被她抱著，經(jīng)常躲避日本鬼子滅絕人性的掃蕩。 　　一九四O年，樂陵大旱。我奶奶為了孫家能后繼有人，硬逼二十八歲的母親帶著孩子隨父親出去逃命，免得全家人都被餓死。母親想帯著老人和弟妹們一起走，我奶奶說死不答應(yīng)。于是，母親抱著孩子，與父親踏上了逃荒的道路。 　　走到秦皇島后，父親在車站做裝卸工時摔傷了腿。這時，母親聽到孩子的三叔因給八路軍帶路被日本鬼子活埋、二叔受到刺激也去世的消息，陷入極大的悲痛中，牢牢地把仇恨記在心里，堅強(qiáng)地?fù)?dān)負(fù)起了家中的所有事情。為了掙錢給父親治傷和維持全家吃飯，她到鐵道邊撿煤核兒、給人家冼衣服、做衣服...... 　　一九四二年秋天，父親腿傷剛好，母親三十歲跟父親闖了關(guān)東。在火車站等車時，年僅四歲的孩子餓得實在忍不住，對她說:"娘，人家買面條了。"她看著孩子瘦弱的身體，心里十分難過，流著淚說:"娘沒錢，這有半拉窩頭，你吃了吧。"孩子哪里知道，母親有一天設(shè)吃東西了。 　　坐了幾站車，再也沒錢買車票了，全家人就徒步乞討來到撫順，租了三町目四胡同的一個大雜院中不足七平方米的西廂房住了下來。 　　不久，父親被日本鬼子抓了二年勞工。母親帯著孩子在家，生活更加艱難。她靠到處撿煤賣幾個錢，維持母子生活。 　　一天，母親聽說，我的小姥爺參加了八路軍，做伙夫兼喂馬，我的叔伯舅也參加了八路軍。她滿懷信心地說:"他們和八路軍一定會為俺家報仇的。" 　　一九四五年光復(fù)了，國民黨來了，可物價漲得出奇地快。一天上午，母親到一家糧店買糧嫌貴，沒買。走了幾家糧店更貴，下午回到先去的那家糧店，糧價就變了，翻了一倍。一斤紙幣還換不到一斤糧食，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母親難過地說:"在老家時挨餓，闖了關(guān)東也挨餓，日本投降了，國民黨來了還是挨餓。" 　　一九四八年，東北解放了，窮苦人們從水深火熱的舊社會熬過來了，母親高興地流下了喜悅的眼淚。這時母親三十六歲。 　　母親雖然從舊社會過來，有些舊觀念，但她飽經(jīng)新舊社會兩重天的生活，非常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chǎn)黨，熱愛新中國，能很快地接受新觀念、新事物。 　　母親以前叫孫王氏，解放初上戶口時，聽說婦女翻身了，可以有名字，就自己起個名，叫王桂榮。當(dāng)社會上掃除文盲時，一個字不識的她參加了居委會辦的識字班。沒事時就坐在炕上讀識字課本，遇到不認(rèn)識的，就問剛上小學(xué)的我。沒多長時間，她高興地可以用筆寫下包括自己姓名在內(nèi)的很多字了。當(dāng)聽到新中國提倡破除迷信時，她就把年年供著的灶王爺像拿下來，再也不供了。以前，她愛看古裝的京劇、評劇，后來我跟她說，電影更好看，于是我常帶她到群眾影劇院看各種內(nèi)容的電影。一次觀看巜白毛女》時，她哭了，大概是聯(lián)想到自己的遭遇吧。看后，她跟我說:"白毛女太苦了，過去真沒有窮人的活路啊。" 　　一九五六年三月，母親四十四歲時響應(yīng)黨解放婦女的號召，到撫順手管局西五路便服社報名，做手縫工。 (西五路)　　母親養(yǎng)育我，早早教給我生活的本領(lǐng)。她在便服社工作十年，正是我讀小學(xué)和初中的時候，這十年是最值得我留戀的充滿溫暖、幸福的時光。 (母親工作過的便服社原址) (母親五十歲時照片) 　　她到便服社不長時間，就能做時尚的便服上衣和旗袍，除了手縫，還可以用縫紉機(jī)操作。她上班掙的錢雖然不多，但可以買些蔬菜和糧食，家里的開銷比以前寬余多了。 　　母親從小裹腳，走路有點費勁，為了省下坐公交車的五分車費錢，無淪什么天氣，都是徒步上下班。遇到星期天和寒暑假，我就去便服社陪她，在屋里玩夠了，去便服社對面的小人書鋪看書，去便服社西邊的人民電影院看電影。中午吃飯時，有時陪她吃從家中帶來的飯菜，有時她給我錢，叫我去飯店吃。記憶最深的是，她幾次叫我到便服社東面的天津包子鋪吃包子，當(dāng)時的天津包子鋪很小，屋內(nèi)只有幾個木制桌凳，鋪門在小胡同里，包子很香，很好吃。我上學(xué)時不能去便服社，放學(xué)后就到家附近的胡同路口等她下班。等得著急，就沿著她下班的路線去接她，尤其是雨天和雪天，我不放心，一定去便服社接她一起走回家。 (三町目四胡同路口) 　　母親在便服社工作期間，活很忙，常把翻扣袢、盤扣袢、釘扣袢的活帶回家，做到深夜才睡下。晩上我做完作業(yè)，就幫她干活，不僅學(xué)會了翻扣袢，還學(xué)會了打便服扣、盤花樣扣，能盤蝴蝶、葫蘆等等樣式。她還教會我補(bǔ)襪子、補(bǔ)衣服、給被絮棉花、縫被、絎被、漿被等等針線活。 　　母親做的飯菜，多為山東風(fēng)味，也有東北風(fēng)味，我非常愛吃。特別是包的苞米面菜團(tuán)子，餡大皮薄，每次吃時都想母親是怎么做到的呢？還有她攤的煎餅也很薄，常在攤時灑上白糖，剛起下來就給我吃，又甜又香。三年困難時，我常到河北擼榆樹錢和榆樹葉子，她把它們摻到苞米面中，蒸成發(fā)糕，也非常好吃。無論母親做什么飯菜，我都覺得味香可口。她飯菜做得好，我想學(xué)，她就一點一點地教我學(xué)會了做飯、做菜。 　　母親教給我的針線活和廚房活，使我具有了獨立生活能力，在離開母親下鄉(xiāng)的十年中派上了用場。 　　母親疼愛我，特別關(guān)心我身心的健康。小時候，領(lǐng)我去了幾次勞動公園。那時的東西一路還是土道，兩邊是高大的楊樹，我們徒步走去。有一次，我們從南面上山，路很陡，到半山腰時走不動了，在一個涼亭休息，我餓了，她把帶來的面包給我吃，我嘴中甜甜的，心中暖暖的。 　　三年困難時，母親怕苦了我，常買東西給我吃。有一個星期天，她帶我去商店，當(dāng)時凡是吃的東西都貴，糖塊由原來的一分一塊漲到一角一塊，餅干由原來的幾角一斤漲到幾元一斤。她從用手絹包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錢中拿出十元，非要給我買二十塊糖、買一斤餅干。她做手縫工，一個月才掙二十幾元錢，平時連幾角錢都舍不得花，為了我毫不猶豫地拿出了近半個月的工資。母親的愛真是太深厚、太誠摯了。 　　母親從不責(zé)怪我，也不真打我，總是用溫和的目光看著我。但是，有一次她真的生氣了。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學(xué)校號召割牲口草勤工儉學(xué)，我想山上的草一定很多，就自己去了河北。上午去時，二道街的渾河中有一座僅能走倆人的簡陋木板小橋，近傍晚回來時，小橋被河水沖壞了。這時我想，要走葛布大橋吧，太遠(yuǎn)。看看河水又覺得不像太深，就決定揹著草淌水過河，當(dāng)走到河中間時，水已沒過胸脯，后背上的草被水沖著，差點把我?guī)У埂Ｒ坏┪业乖谒铮植粫斡荆ｋU了。我索性把背上的草扔掉，才站穩(wěn)腳跟，淌過河去。到家后，母親見我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就問怎么了，我如實說了一遍。母親害怕得哭了起來，說:"你不要命了，怎么敢下河，還揹著草。"拿起笤帚打了我二下，又問我:"你還敢不敢下河了？"接著，她又哭了起來。我知道，她怕我被河水淹了，才生這么大的氣，才打我，才哭。從此，我記住了這次危險的經(jīng)歷，事事注意安全，不能再魯莽做事，不能再讓母親擔(dān)心，不能再惹母親生氣。 　　母親善于勤儉持家。從我出生到二十多歲，穿的春夏秋冬衣服都是她一針一線縫制的。我上學(xué)時的書包也是她做的，上面還有一個鮮紅的五角星。我入隊時紅領(lǐng)巾、冬天戴的棉手套、穿的鞋、戴的帽子都是她熬夜做成的。全家人絕大部分穿戴都是她做的。她手很巧，還將做活剩下的該扔掉的邊角余料，留存下來，對接成好幾個美觀實用的褥子和坐墊面。 　　母親把全家人的穿戴打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可對自己的穿戴是能簡就簡、能省就省，她手腕上的鐲子是鋁的，手指上的戒子是鋼的，耳墜子是鐵的。 　　母親善于料理家務(wù)。她干活利索，不知疲倦，每天吃完飯，就忙里忙外，把一個簡陋的斗室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居委會檢查衛(wèi)生時，總是夸獎?wù)f:"你家太干凈了，連鐵鍋鋁盆都擦得錚亮。"為此，我家年年被評為衛(wèi)生模范家庭。母親為這個家付出的太多、太多了。 　　那些年，我家經(jīng)濟(jì)上雖然緊巴，過得不富裕，但生活穩(wěn)定，全家人和睦融洽，十分愉快。就是三年困難時，一家人也高高興興，吃飯時你推我讓，有點好吃的往往是剩到最后。 　　母親純樸、情感深厚。她深知新社會的好生話是怎么獲得的，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一九七六年九月的那一天，六十四歲的母親坐在炕上縫衣服，我坐在她身邊聽廣播，當(dāng)播出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時，她立即放下手中活，哭了起來，淚流滿面地說:"這可怎么辦哪？"她的面容一片茫然，像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依靠。沒有親身的感受，怎會有這樣真摯的感情？這讓我想起小學(xué)課本中的一句話:"吃水不忘挖井人。"還使我想起另一句經(jīng)典的話:"千萬不要忘記過去。" 　　母親誠實、待人和善。與鄰居關(guān)系處理得很好，不管大人、小孩都愿意接近她。她常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給孩子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一天晚上，講完幾個鬼神故事，已經(jīng)十點了。鄰近大雜院姓陳的我小學(xué)同學(xué)，由于害怕是跑著回家的，到家才發(fā)現(xiàn)跑掉了一只鞋。這件事讓我們幾個孩子一提起來就笑得前俯后仰。 (母親與孫女) 　　母親熱情、樂于助人。誰家有活，她會去幫忙;誰家吵架，她會去說和;誰家有難事，都會找她說，讓她幫著拿主意。她的作為得到鄰居們的信賴和尊敬，當(dāng)她有事時，鄰居們也伸出了無私的手。她把便服社的活拿到家里做時，一些孩子吃完晚飯就到我家?guī)椭垴龋险录业男毮炅畲笠稽c，翻得最快、最好。后來她生病時，我沒在家，都是鄰居把她送到醫(yī)院。一次她胃難受，老朱家的三哥揹著她跑到醫(yī)院，路上她忍不住把胃中東西吐在三哥的后背上。 我在母親身邊長大，她的言行影響了我，她的品格感染了我，她的愛心滋潤了我。她的一切在我眼中是那么地完美，值得我效仿。 　　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六日我要下鄉(xiāng)到北鎮(zhèn)縣，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她。她送我去火車站，反復(fù)叮囑我以后要自己照顧好自己。我上車后，從車窗看見她呆呆地望著火車，抹著眼淚，我心里好難受，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啊！ 　　一九七九年我返城時，母親己先轉(zhuǎn)入撫順宏偉被服廠，后轉(zhuǎn)入撫順時裝廠，于一九七四年退休。從一九八二年起，她七十歲時開始疾病纏身，胃出血住了一個多月院，我天天護(hù)理在她身邊。出院后又患上哮喘病，常常憋得難受，晩間睡不著覺，趴在枕頭上。就是這樣，她還從每月三十元的退休金中拿半個月的錢給我孩子買一輛能跑、能鳴笛、能冒煙的電動小火車，孩子特別喜歡，一直玩到上學(xué)。再后來母親得了腦血栓，住一個月院，出院后面部神經(jīng)麻痹，我用小車推著她去中醫(yī)院針灸了一個多月。此后，她行走困難，天天柱著棍在屋里屋外活動。一九八九年，她第二次腦血栓住院，頭天晩上把尿灑在病床上，我給換的床單和衣服，她一直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老想把滴流拔掉，我扶著她手待了一夜，這次出院后她就臥床不起了。一次，大便干燥，拉不出來，我用手把糞便摳了出來。這時她已失聲，不能說話，看見人就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我得了腦梗后，有時也是這樣，才明白那不是真笑，而是一種病態(tài)。 　　母親的一生真是太不容易了，前半生顛沛流離在舊社會，后半生才在新社會過上好日子，又左一次、右一次地受到病魔折磨。她是一位好母親，舐犢情深，大愛無涯，我無以報答，沒有能力驅(qū)逐病魔，至今愧疚，痛苦萬分。 　　一九九O年五月二十八日，母親平靜地走了。我坐在開往市殯儀館的靈車上，頭腦一片空白......回來后在答謝參加送葬的親朋好友飯席上，我不知自己說了些什么......幾天后，我把上學(xué)校帶的中午米飯和煎魚倒在花叢中，讓母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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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孫寶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