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i style=""><font color="#ed2308">那不是好的年代,卻是我們最好的年華——知青50年祭</font></i></h1><h3><font color="#167efb"><i><br></i></font></h3><h3> 1968年秋,十五歲的我到廣東西江水鄉插隊。知青集體宿舍是一座幽暗老祠堂,正梁還懸著縫綴明代銅錢的紅布,積塵已令色澤莫辯。傳說祠堂蟄伏著有仙氣的白蛇,我沒見過,只在半夜梁上曾有窸窣細響,潛入混沌少年的夢境。</h3><h3> 這座老祠堂后來沉淀為我文學生涯的深意象,然而當時感覺淺淡。我在西江水鄉不足兩年,甚至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只記得離開時就象訣別,少年時代結束了。我將遠行,一頭扎進熱帶林莽去書寫青春。</h3><h1><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b> 空山足音</b></i></h1><h3> 我轉赴五指山區,只緣哥哥是海南兵團知青。我踏上這片炎熱的冷土時,年方十七,正是青年期之始。<br></h3><h3> 我的連隊隸屬生產建設兵團六師十五團,在瓊中縣,位于海南島中部。瓊崖島民有道是:一窮二白。“窮”是瓊中諧音,“白”就是白沙縣。這兩個荒蠻縣份山高林密,瘴癘彌漫,都是黎族苗族聚居地。</h3><h3> 此前對瓊崖的認知,不外蕉風椰雨之文學渲染,影像符號則來自六十年代一部彩色紀錄片《海南明珠》。此片在興隆華僑農場拍攝,畫面盡是藍天綠海,一派熱帶美景。想不到我未來會和海南結緣。更想不到,我一頭扎進五指山,看不到浩瀚大海,聞不到咸腥海風,連椰林也了無蹤影,原來椰樹只生長在海濱。不過莽莽叢山另有賜予,哪怕白晝再酷熱,夜間卻涼氣四合,要擁被入眠。與山外邊晝夜高溫煎熬相比,這是一項福利。</h3><h3> 我的連隊位于五指山脈一道襞皺里,朝夕呼吸被熱帶雨林的氣息裹挾,終年看不到黃葉,舉目都是蓊郁蒼綠。記得張抗抗初到嶺南參加花城筆會,看見沿街綠樹婆娑,嘆曰:“這些樹木總不落葉,不是活得很累嗎?”從北大荒走出來的她,若見過熱帶雨林會感觸更深。那里衰亡周期趕不上生長速度,植物群落層層疊疊,遮天蔽日。張抗抗之詫異,和我初履北大荒極目遼廣黑土地的感覺相似。我在林莽里視線從未逾越一箭之遙。我十七歲的人生,就在生死相纏的濃密藤蘿中展開。</h3> <h3> 連隊女知青多在割膠班,男知青則沿著第一代拓荒者的足跡,向原始森林縱深挺進,勘察未來橡膠園。定點后便拉隊進山伐木燒荒,建立新連隊。</h3><h3> 初入大林莽的印象至今難忘,我們幾個知青組成小分隊,用長把砍刀披荊斬棘,從綿密藤蘿和芒草中開路前行。林中潮濕悶熱,空氣密度大,視界被屏障所囿,但聲波傳遞之遠和響,疑似幻聽。野猿過樹,棲鳥驚飛,都嘩啦啦響得瘆人;哪怕蠓蟲從耳畔飛過,扇翼微音也被放大;每斬斷一柄樹椏,都從雨林不同方位依次傳來回聲;霧嵐間歇性從幽谷、林梢流瀉而來,吞噬同伴的身影……就這樣,我們在綠色迷宮辨音覓路,尋找隱匿林間的溪河和開闊地。這是勘定連隊新址的座標。</h3><h3> 選址后開入伐木隊,男知青當然是主力。夜里我們擠在潦草搭就的矮棚宿營,身下鋪的是樹葉。雨林滴水斷續敲打棚頂的野芭蕉,大林莽深處不時傳來異響,或是坡鹿驚起,或是蟒蛇蠕動,或是箭豬夜行……幸好五指山中并無猛獸,知青懼怕的是山螞蟥,被附體吸血毫無痛感,直至衫褲血跡淋漓才驚覺。</h3><h3> 雨林蓊郁神秘,又有著難以言喻的美麗。跋涉其中,陽光被密林篩過,光束呈線狀投射下來,充滿動感的絲縷氤氳如同幻境。林間腐爛氣息中伴有撲鼻異香,不知是木香藥香還是花香。更時見羽翎鮮艷的熱帶雀鳥飛起,有一種紅鳥群起群落,啼聲清越飄逸,堪比百靈。鳥群濺落林間,宛如樹冠頃刻開滿奇花。多年后我定居美國維州,本州州鳥為北美紅雀。此鳥僅在交配時才比翼雙飛,不似海南紅鳥那般通體鮮紅,啼聲少了歌詠感。然而每睹紅雀都觸動心弦,彷佛夢回瓊崖。</h3> <h3> 于今那些林莽畫卷已近湮沒。當年墾殖“大會戰”,我們用前現代的斧鋸工具把熱帶雨林伐光,開拓梯田種下膠苗。我在伐木時險些送命。那是一棵合抱粗的紅椎樹,形狀扭曲,我們動鋸前對它的倒向判斷失準。當大樹嘎然倒下,我驚覺不對,拔腿狂奔,卒被倒下的樹冠埋沒。眾人合力從濃密枝葉中將我挖出,居然筋骨無損。想必是寄生藤的拉拽緩沖救了我。永難忘記那瞬間知青們讓我閃避的驚叫中,我只聽到哥哥的聲音——人在命懸一線時閃現腦際的唯有親情。后來哥哥卻留在邊遠新辟連隊,和我分開了。</h3><h3> 當年墾殖砍倒的樹木很多是珍貴樹種,雞翅木、黃花梨、紅黃酸枝、紫檁、花櫚、香楠、烏木、沉香……更有不受刀斧、入水即沉的罕見子京木。堪嘆幾百年樹齡的參天古木,被伐倒橫七豎八躺滿山坡,運不出山,也沒打算運。那時決策取向是“備戰備荒”,因經濟封鎖無法進口橡膠,于是重中之重是大干快上橡膠事業。木材卻非戰略物資,竟統統付之一炬。</h3><h3> 猶記兵團發過事故通報——五指山另一側鄰師派出知青小分隊勘察拓荒新址,在山中迷路,多日之后才從我們師地界走出來。有人得了森林腦膜炎,有人神經錯亂,有一女知青葬身野山。我深知熱帶雨林的陰翳莽蒼,連同它的神秘和美麗,都已刻鑿進我腦質層的襞皺。其后我的小說《大林莽》正源于這段記憶。</h3> <h3> 我為這些知青的命運痛惜,亦為森林命運痛惜,更為那個年代的迷狂而嗟傷。我無意褻瀆知青的青春熱忱,在特定歷史時段,我們的奉獻都蒙上了一層悲壯色彩。然而,寫小說時我還未預見其后滄桑之變。自打開國門到加入世貿,海南橡膠難與東南亞優質橡膠競爭,現在瓊崖已基本不種膠產膠,據說種檳榔效益更高,而更長線而效益更豐厚的是種花梨木。曾覆蓋五指山黎母山的熱帶雨林已萎縮至只剩下幾塊保護區。一代知青拋灑的血汗沉埋于斯,注入橡膠樹的年輪,如同歲月波紋一圈圈擴展,無聲而且寂寞。</h3><h3> 《大林莽》寫到入山勘察小分隊迷失于密林,在絕境與生死煎熬之際,他們漸悟時代悲劇和人生真義。最后僅得一女知青生還,此后她每年清明到山邊種上四棵樹。雖為象征寓意的文學描寫,卻是我纏繞心底的情結。后來移居美國,漂泊若干年后,我在華盛頓郊區安家,每年清明都在院子植下不同樹種,丹楓、黑葉楓、紫李、雪櫻、桃李蘋果……算來已有十七棵。這既是緬懷,亦為懺悔。</h3><h3> 華盛頓國家植物園在國會山之側,此間有溫度濕度調控的熱帶雨林館。我不但常去,更引領來美旅游的兵團老知青前去,竟忘卻人家要看的是國會山、白宮、林肯紀念堂、國家博物館。而我每入植物園此館,呼吸吐納之間,當年林莽氣息撲入胸腔,仿佛裹挾著我夢回五指山。驀然回首,已闊別數十年矣。</h3><h3> 我寫的絮語,思緒并非連貫線性,好比山間急澗,林際流嵐,都是一堆零散記憶,形同青春剝落的碎片。</h3><h1><font color="#167efb"><i><b> 歲月與人</b></i></font></h1><h3> 一個時代的面影,必得從生活中辨認。生活首先是人群,我就是從識人開始學會閱世。</h3><h3> 我初到美國,面對全然陌生的社會一度茫然。普林斯頓大學有國際中心,幫助國際學生學者熟悉新環境,了解美國文化。當時普林斯頓教授、著名經濟學家鄒至莊的太太是國際中心主席,她安排我與一家美國人結為國際友好家庭,男主人是猶太裔,美麗優雅的女主人是法國人(后繼任國際中心主席),他們也是跨國結合。這家人給了我很多幫助。還有幾家美國鄰居,都是我融入新生活的引導者。那時我已三十七歲,閱歷非淺,哪似此前小少離家,遠赴天涯,對人生認知幾近白紙一張。</h3><h3> 當年我們連隊知青分別來自廣州、長沙、潮汕。而農場第一代拓荒者,是來自豫西、蘇北的退伍軍人。他們是彭德懷當國防部長時的老兵,未趕上抗美援朝,復員卻趕上大躍進,便分配到瓊崖種橡膠。后又有一批復員軍人安置到此,是林彪當國防部長時的兵,他們多來自雷州半島。</h3><h3> 知青正值青春期,荷爾蒙旺盛,加上地域不同,沖突難免。新老復員軍人亦諸多摩擦。“林彪的兵”有的參加過秘密援越,有的參加過文革“軍管”。但前輩“彭德懷的兵”已占據連長、指導員和排長這層位置,后來者頂多只是班長、班副。而他們當中好些人為北越防空和修橋筑路,到底上過戰場,于是心底怨忿時時爆出火星。這不同群落的組合序列,形同現代編年表,記錄著歷史潮汐的漲落水文。但無論知青與老兵,其后都在嚴酷環境下融為命運共同體。</h3> <h3><font color="#167efb"><i>(連隊知青合照,后排左一是我)</i></font></h3><h3> 老連長為人憨厚,是“彭德懷的兵”,他只管埋頭抓生產,不大懂政治,其實老兵大多如此。后來老知青回海南尋根,發來與農場老職工重聚的照片。我仔細辨讀他們蒼老的容顏,恍如檢索逝去的日子。張張熟悉面孔綻開真誠笑紋,堪比山野每道溝壑,都見證著困厄中締結的情誼,歷半個世紀的熱風豪雨而不曾消褪。</h3><h3> 然而也有不愿回眸的影像。我委實憎厭連隊指導員,他形同革命臉譜,嚴肅得近乎陰鷙。他的存在意義就在于時刻搜尋階級斗爭蛛絲馬跡,這本來就是那個時代的至尊使命。記得他一次半夜拉肚子,上過茅坑就敲鐘緊急集合,只因發現有一角揩屁股的報紙上有毛主席頭像。于是全連都在“面對面”和“背靠背”的揭發中折騰到天亮……我曾有刻薄之念,那紙片其實是他自己揩的,驚覺鑄成大錯,便搶先發難。我還記得,某次在被窩里看《烈火金剛》,被指導員發現。那年頭歷劫存留的小說極稀有,因知青們輾轉傳閱,加之紙質不好,已呈暗黃色。指導員當即沒收此書,我辯稱這是寫抗日的。他說這本書那么黃,還不是黃色小說!我竟語塞。后來他不知聽了誰進言,沒有再追究“黃色”問題。我也不敢索還,畢竟文革前的小說亦為禁品。</h3><h3> 總之在他治下,本連戴帽分子為各連之最。我因先去插隊而后才來兵團,對此前階級斗爭史不甚知曉,眼見本連有三個斗爭對像,一個是姓謝的廣州知青,一個是汕頭知青,首惡是下放改造的會計師。這名單還將延長,并成為我記憶中的暗黑符號。</h3><h3> 卻說知青和一梁姓復員軍人較親近,他是第二代老兵,服役于林彪時期。他是刺頭人物,和處于青春反叛期的我正投契。別看他是農村兵,乒乓球卻打得很漂亮,堪與城市知青抗衡。原來他當兵四年,一直在湖南郴州為馬共廣播電臺站崗守衛,閑得發慌,便練成了這門功夫。那陣我們知青剛被文革巨瀾沖刷到深山老林,“世界革命”情懷未釋,卻怎也想不到馬共廣播電臺不在叢林里,竟在湖南羅霄山脈某個禁衛森嚴之處。</h3> <h3><font color="#167efb"><i>(廣州、長沙知青合影,右二是我)</i></font></h3><h3> 三山五岳的人物和四極八荒的故事,對我的心智成長留下濃重投影。其中一人在老兵和知青群落之外是個孤獨異數,仿佛存留于斷層的化石遺孑。我們稱他老林頭。他滿頭霜雪,總穿凈色府綢襯衫,和那個環境和年代極不相稱。他干活時脫下襯衫,里面是白色圓領衫,即便汗流浹背,但從未見過他的汗衫發黃和起霉點。只要一收工他便重新披掛起府綢襯衫,整整齊齊,連疏朗白發也梳得一絲不茍。在深山襞皺那排茅舍,他看去就像外星人。</h3><h3> 老林頭在舊中國是化外瓊崖稀有的高級知識分子,擁有英法承認的會計師證書,曾受聘于廣州、香港和越南(法國殖民地)等地。新中國啟元,他作為留用人員在海口市農墾總局“內控”工作,但在海南他仍為這一行的泰山北斗。文革初起,老林頭在劫難逃,斗個七葷八素,再發配到最偏遠的深山監督勞動。他那些歷史老賬都是連隊批斗會上翻炒冷飯我才得知,原來越南保大王朝曾聘他為宮廷作審計。日據時期保大王朝是“大東亞共榮圈”傀儡,老林頭便不當牛鬼蛇神也難。</h3><h3> 我到兵團時,老林頭已是“老運動員”。我與他結下緣份,中介是另一個戴罪在身的謝姓知青。小謝出身廣州三元里舊士紳世家,很有書香味,諳書法丹青。他之罪名好像是肇源于學毛著“天天讀”時犯了什么錯,被指導員揪住不放,細節記不清了,那都是我到此以前的事。小謝和老林頭同是天涯淪落人,而我和小謝氣味相投,又值求知欲旺盛的年華,老林頭學識淵博,談吐風趣,聽他閑聊,很是受用。</h3><h3> 回想起來,我總和被洪濤沖刷到死角的畸零者親近,緣于自己對周圍極具壓迫感的氛圍已生倦意,更隱然萌發叛逆苗芽。加之我雖為一介知青,卻天然同情更弱者。“惻隱之心,仁之端也”,這就是人性。只不過以我極淺的閱歷,其實遠未能探究老林頭的心理幽微,他不是弱者,至少沒有想象中那么弱。</h3> <h3><font color="#167efb"><i>(連隊僅存老屋,老知青返瓊拍攝)</i></font></h3><h3> 知青另一身份即失學青年,如同身體處于發育期,求知欲更陰燃不熄。知青抱著半導體收音機貼耳偷聽“敵臺”,實為鑿壁偷光之秘徑。我自短波頻率搜尋到新加坡電臺,每周定期播出中國現代文學經典,儼然消失夢境翩然返魂,聽到配樂朗誦的魯迅《在酒樓上》、茅盾《春蠶》、葉圣陶《多收了三五斗》、蕭紅《小城三月》……竟在被窩里流下熱淚。</h3><h3> 我僅系初一生,小謝是高中生,學歷相差幾年,卻是幾級落差,足以讓我視為亦師亦友。曾經滄海的老林頭更不用說,他是故事匣子。旱季墾荒大會戰,連隊重新編班,我和老林頭、小謝分在一起。我們神聊小圈子常把諸多戒律置諸腦后。但老林頭言必規避現實,只講自己讀過的書、經歷的事。他把廣州稱為省府,把學校稱為學堂,都是舊稱謂。老林頭飽讀閑書。他講《西廂記》、《牡丹亭》還算是雅文學,講《火燒紅蓮寺》和《九命沉冤》已是市井話本小說,他還說了許多“省府”西關巷陌的風土人情,少不了風花雪月。我們聽得津津有味。</h3><h3> 我對老林頭一訴衷腸,說身處沒有文學的年代,終日勞作之余,寫點東西豈非一種活著的方式?我想搜集舊廣州掌故,老林頭聞言含笑不語。當我真的動作起來,老林頭有問必答,令我獲益匪淺。及至八十年代,我在《北京文學》發表的小說《絕響》(后拍成同名電影)和《花城》發表的中篇《黑白之道》,都用上了這些素材。</h3><h3> 然而孤懸邊陲的海南兵團,豈能自外于時代?彼時漩渦之湍急凌厲,持續刷新革命高潮的標尺。“一打三反”運動驟起,老林頭遭人揭發,罪名為精神腐蝕知識青年。我們三人小圈子一同落難,白天勞作依舊,晚上班排的小型批判揭發,直折騰至熄燈號。于是徹夜失眠,那種高壓恐懼,不置身其中便無法想像。那年我十九歲。</h3> <h3><font color="#167efb"><i>(知青生涯之青澀影像)</i></font></h3><h3> 說來我只是從犯,小謝已是記錄不良的“病貓”,老林頭更屬死老虎,被揭發那點雞零狗碎,根本算不上一碟菜。他早就申請退休,超齡多年,兵團不給他辦,一是舊農墾總局遺留檔案無暇處理,二是要留著他作斗爭活靶。</h3><h3> 孰知沉重磨盤也會碾壓出另類智慧,久經歷練的老林頭早已成精,他授意小謝和我自我批判和拋一點揭發材料,兜出來的不在份量重,而要緊的是鮮貨,莫搬出已見過光的舊雜碎,好讓政工領導炒出色味香俱全的菜式,斗爭方向明確了,運動目標完成了,革命戰果赫赫,便可向上報捷。</h3><h3> 于是我和小謝在上工時密議,千挑萬揀,想出了老林頭故事筐里關于“保大王妃”的段子。</h3><h3> 果然,全連批斗會開得吼聲震天。我發現,當人將自己與集體捆綁,是多么安全,甚至強化出某種力量,足以碾壓一切逆集體意志的異己個體。在百多號人的呼喝之下,小謝和我囁嚅交代思想根源,在于對封資修未能割舍的眷戀,然后把老林頭“話本故事”某段發黃發皴的舊章回拋出來。老林的確講過,他在越南時某次保大王室在劇場看戲,包下好幾個包廂,他是聘來的會計師,也有禮遇。他旁邊包廂坐的據說是最美王妃。老林整晚都無心舞臺,只想看一眼王妃廬山真面目,卻因包廂設計角度最終未遂,只看到王妃垂在護欄上的纖纖素手,如象牙雕刻般精致滑膩……</h3><h3> 運動軌跡一如老林頭所料,這個包袱抖開,成果一出斗爭便勝利了。雖說我被打入另冊,但在彼時只要不戴帽已屬萬幸。老林頭罪名又添一籌,卻無從追加懲罰。越南前朝往事畢竟離現實遠了些,再上綱上線也是虛的。小謝也無大事,只要不是現行反革命,也加不出幾多斤兩。</h3><h3> 我最好的年華,就在如此時代氛圍下度過。</h3><h1><font color="#167efb"><i><b> 歷史的縫隙</b></i></font></h1><h3> 其聲隆隆的狂濤不期然拐進彎曲河床。1971年林彪夜奔,折戟沉沙,政治生態陡然一變。好比繃至疲勞極限的絲弦,遭意外撥弄而錚然崩斷。連隊“天天讀”仍然每日如儀,但大家漸地無心向學,竟于“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時嘻哈打鬧。到底是年輕人,久被壓抑的心性覓機釋放,如同雨季茅寮滋生的草菇。班組會每有此狀,惟獨老林頭端坐不動,時綻笑紋。</h3><h3> 再后來“天天讀”取消。團部廣播站透過連隊高音喇叭,開始播放一些聶耳、冼星海的解禁歌曲。那年春節團部還組織了文藝聯歡會。恰巧指導員因此前抓階級斗爭成效卓著,被調任武裝連。這個“斗爭狂”一去,連隊氣氛更為松弛。</h3> <h3><font color="#167efb"><i>(我在連隊出墻報)</i></font></h3><h3> 林彪事件只是一個歷史錯頓,卻成了分水嶺,對文革的厭倦和集體離棄,始于其時。我和小謝、老林頭散而復合,出工收工又結伴同行,聊天更少忌憚。老林頭提及上一輪批斗會,說早已心如止水,“如入火聚,得清涼門”。我不懂《華嚴悲智偈》這兩句偈語,請老林頭詳解之余還琢磨半天。</h3><h3> 至此,我方知老林頭從未融入陌生時代,他可算真正“殘渣余孽”。或許,起初他也曾想過投身新社會,終于做不到。老林頭不是革命的敵人,但從來都不是它的朋友。我甚至覺得,他在深山老林勞動改造,仍固執既往的穿著和扮相,實為無言表達,以劃清他與現實的距離和界限。回想起我參加過多次對老林頭的批斗會,他那白發蕭然的腦袋總耷拉著,曾令我惻然。其實他內心比別人更有尊嚴。</h3><h3> 在這段歷史間隙,我開始在油燈下寫作,文字自是稚嫩之極,但這是一種活法。不管二十歲的我多么淺薄,層林疊嶂阻攔不了思想翩然飛翔。對時代的叛逆成了自我救贖,大林莽依舊遮天蔽日,卻再也吞噬不了我的靈魂。</h3><h3> 同一歷史間隙,另一年輕人拉響琴弦,創作出傳遍大江南北的小提琴敘事曲《黎家節日》(當時曲名叫《黎家代表上北京》)。他是廣州音專下鄉知青何東,其青春轍印距我僅十公里。莽山野林不曾埋沒他的才華,何東被上調海南民族歌舞團。那時半導體收音機開始播放文藝演出節目,我聽到海南民族歌舞團黎苗風情《喜送糧》、《開山歌》、《竹竿舞》,盡管充斥政治羽鱗,卻已裝載著久違的文化符號。我最喜歡何東演奏的《黎家節日》,那是黯淡歲月稀有的美好記憶,一如逸出林莽煙嵐的山歌,伴隨猿啼鹿鳴,泉瀑喧響,直撲心扉。何東后來成為著名小提琴家,他八十年代初創作的《鹿回頭傳奇》,位列《梁祝》之后,成為中國三大小提琴協奏曲之一。我后與何東結為好友,那份瓊崖情誼延續到遷居異國,至今我們在美仍不時聚首。</h3> <h3><font color="#167efb"><i>我在瓊崖的歲月留痕</i></font></h3> <h3> 然而難得的寬松未能持續多久,鐘擺又向更左一端擺蕩。只不過,不懈的政治運動已失去引召力,曾摧枯拉朽的集體意志一旦松弛,便再也捏合不起來。</h3><h3> 九一三事件后,兵團原農墾總局舊干部地位提升。于是老林頭終于辦成退休,要回海口市了。</h3><h3> 那天我和小謝給老林頭送行,一直送到瓊中縣城車站。我們連隊距縣城營根頗遠,要走二十里山路。我在兵團那么多年,只徒步去過兩次營根,一次是去縣城電影院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另一次就是送別老林頭。當日送別,看著他那頭白發在車窗隱現,如芒草白羽飄舞,在紅塵中遠去,我頓生悵惘……</h3><h3> 誰知指導員的命運卻跌宕出戲劇性反高潮,他調去武裝連任職,該連都是精壯猛男。指導員性格陰郁,身體不好,這或轉化為他斗爭別人的內驅力。他妻子是三個孩子的媽,出于饑渴,她頻頻勾引猛男于橡膠林野合,和她有染的超過一個班!</h3><h3> 那時革命意識疲軟了,壓抑的肉欲卻又勃發起來。其實難說是哪方“饑渴”使然,那就是原始本能,好比野火燒荒后再度瘋長的藤蘿。事發后武裝連多名戰士受處分。指導員一氣之下,臥病不起……不幸年代并未寬免任何人,其實他也很可憐。</h3><h3> 回想很多女知青被性侵的斑駁舊事,不免轉念,以那位大嫂與武裝連男知青的年紀落差,不無性勒索嫌疑。更少人提及,知青也有性侵別人之事,何況被侵犯者根本不屬于知青群落。</h3><h3> 追溯既往歲月,我從無“苦難崇拜”情懷,亦從不覺得知青有超乎底層蕓蕓眾生的優越感。人性暗翳一面,誰能免俗?以年輕為由去洗白自己,乃至把一代知青塑成殿堂群像,其實知青運動可以祭奠,不堪供奉,那只是特殊年代之產物,令這輩人的經歷具有驚人相似性。及至天下回歸常識,知青群落就迅速解體,如同北大荒雪甸消融和大林莽茅羽飛絮。</h3><h3> 然而總有一些東西沉積下來,結成鑲嵌記憶巖層的云母。</h3><h3><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黎苗山民</b><br></h3><h3> 終年煙嵐繚繞的五指山,是我青春年輪色澤最深的紋路。連隊周圍均無漢人村落,只有黎村苗寨零星點綴于山間,這本來就是瓊崖原住民生息之地。連結漢黎苗人的紐帶是山間清溪,兵團連隊和黎村苗寨都傍水。<font color="#167efb"><b><br></b></font></h3><h3> 我去最偏僻的連隊看哥哥,要走十里路,趟過八道小河,其實就是山中盤折蜿蜒的同一條河。這于我亦是深意象,后來我寫的短篇小說《在小河那邊》,就源于此。</h3> <h3><font color="#167efb"><i>(旱季的小河,老知青返瓊拍攝)</i></font></h3><h3> 少時“蕉風椰雨”之瓊崖印象只是美麗誤會,來到五指山只見蕉葉不見椰林。入山始知,此間檳榔樹才是土著文化象征。檳榔樹其實要比椰子樹更具觀賞性,它挺拔而優雅,花序特別,如同黎家統裙;檳榔掛果,飛紅點翠,如同苗女的織錦頭帕。檳榔樹僅在有人煙處始能生長,常在林莽勞作的兵團知青,在煙雨瘴癘中迷途,都曉得高挑娉婷的檳榔樹乃為黎村苗寨標志。</h3><h3> 五指山深處人煙稀落,離我們連隊最近的黎寨有八里山路,漢黎雞犬之聲既不相聞,更不相往來。自從那寨子有一復員兵返鄉,這黎家子弟在軍營學會打籃球,回鄉就把這游戲規則傳授給其他青壯黎胞,后來每隔十天半月就拉隊到我們連隊打對抗賽。每次都被知青以強凌弱,比分幾近屠殺。一來二去打了幾年,漸覺客軍又添新血,有兩張新臉孔是才退伍的黎族軍人。但黎人終究沒能贏過,唯一打平的一場,本來終場時我們輸了一球,黎族人都沒有手表。我們豈能忍受輸球之辱!便暗示代為計時的女知青暫緩吹笛完場,果然我方攻下追平的兩分,笛聲即響。黎族人已是欣喜欲狂……回望多年知青生涯,我們對弱小黎族的文化進步,委實貢獻太少,球場劣跡更形同欺詐,此為中原心態不自覺的延續。那時我欠缺史識,千年來中原文化對“九夷”有一種俯視心理。推己及人,類似行為曾在不同朝代都留下過創傷,只不過在歷史敘事主流話語中被淡化和掩飾而已。</h3><h3> 觸動我民族情懷的是一次山中邂逅。那日我去別的連隊探訪廣州知青,路過黎寨正遇那位黎家球友,他留我對酌土釀山蘭酒。黎人請客很鄭重,主人拿出獸肉干,不多,應已傾其儲蓄。酒足夠,山蘭土釀低度,可喝很多。主人說起從軍故事,原來他當過副班長卻沒能入黨,加上文化低,便沒能進縣城或公社吃商品糧。酒過幾巡,他點亮油燈,臉映得酡紅。他說退伍回家那天,很難過,黎族人祖輩住的茅草船形屋,沒有絲毫改變,軍營的電燈和自來水在這里就象神話……后來他雙眼濡濕了。</h3><h3> 走出黎寨,頗有后勁的山蘭酒令我步履趔趄。一鉤上弦月在檳榔樹梢顛簸,宛如寶船夜航。那刻我第一次聽到鼻簫,從犬吠蟲鳴中傳來。這是用鼻子吹奏的黎族樂器,其聲嗚咽委婉,如泣如訴……后來我從何東小提琴協奏曲《鹿回頭傳奇》聽到似曾相識的旋律,始知它來自黎家古老的《羅哩調》。</h3> <h3><font color="#167efb"><i> (黎寨船形茅寮)</i></font></h3><h3> 山里山外,文革猶狂瀾迭起。然而那時我已窺知它的罩門死穴,它從來就沒有給人以幸福,甚至未曾帶來過一絲發自心底的微笑。</h3><h3> 這又說到苗族。海南苗人歷代苦難最深,地位還在黎族之下。故此山中苗寨要比黎寨海拔更高,地段更差。但苗人性格比黎胞更強悍,漢人黎人都盛傳苗族人會放蠱毒,遇事都退避三舍。</h3><h3> 離連隊最近的苗寨相隔七里,是我去邊遠連隊探望哥哥必經之路。就我所見,苗人比黎人長得精神,男的要強壯些,女的漂亮得多;苗人衛生習慣也比黎寨要好。自然我的印象失之偏頗,只緣這個苗寨是被改造過的另類。</h3><h3> 該苗寨叫煙園,如此漢化和詩意的名字未必是苗人想出來的。卻也難說,畢竟此寨前代苗王讀過書,頗重教育,寨中出過一個晚清秀才。煙園苗寨曾為新中國少數民族教育模范典型。及至文革,沒人再關心教育,便改為“學大寨”樣板。它不被冊封為抓階級斗爭的樣板已屬萬幸。苗人很難搞階級斗爭,五指山中誰去刀耕火種,開墾的旱田就是誰的。苗人沒有地主,只有苗王,就好比黎族頭人和峒主。在舊時代苗王亦非“階級教育”里漫畫化的敵人。反清起義、反軍閥壓迫、抗日等苗嶺烽火,都是苗王策動的。總之,要在黎苗村寨里上綱上線到階級斗爭高度來搞文革,難度極大。于是就從“農業學大寨”入手。</h3><h3> 煙園學大寨很滑稽。山中黎苗都不種菜不養豬,吃肉山中獵,要吃菜就放倒芭蕉樹剝出嫩芯。再說他們也不怎么吃菜,滿山遍野都有各種熱帶野果。說到“以糧為綱”,更和土著山民沾不上邊。他們只種點旱稻和木薯,水田是沒有的。原始森林帶來的腐殖質令山地肥沃,泥土翻開來黑得發亮。別貶低黎苗人刀耕火種,兵團被要求學大寨,便在墾植橡膠之余,象征性種點山地旱稻,我們也是刀耕火種。只消放把火將雜草灌木燒光,再用尖木棍在布滿草木灰的坡地一一戳洞,往里頭丟稻種,此后完全不必再管它,收成自然就有了。這是熱帶土地的饋贈,而非“大寨精神”開花結果。</h3><h3> 黎族苗族均不用交公糧,煙園成了苗家學大寨樣板,完全是工作組刻意擺布出來的“革命盆景”。在苗寨開墾幾塊水田種稻米,每年上交幾擔公糧,便成了時代典型,插上大寨紅旗,讓這個山中苗寨得到許多好處。為了修飾它的扮相,國家出錢把茅舍都拆了,蓋成清一色磚瓦房。</h3> <h3><font color="#167efb"><i>(苗村煙園照片。老知青返瓊拍攝)</i></font></h3><h3><font color="#167efb"><i><br></i></font></h3><h3> 為何要給它“整容”呢?原來煙園是文革年代罕有的對外櫥窗,能入山瞻仰文革成果的都是特殊國際友人。我記得第一個去參觀的是日本左翼人士西園寺公一,后來還有西哈努克親王。瓊中山高林密,對外賓少見多怪,每次來人,兵團也要一級戒備,篩選出身成份好的兵團男女戰士,穿得整整齊齊,在路邊假裝勞動,既為安全保衛,也為點綴升平。</h3><h3> 最可笑的是瓊中縣營根鎮的花絮,為了遮掩一排草房,縣革委會指派群眾展開一匹匹新布,支起來擋住貴客視線。殊不知做得太拙劣,被西哈努克親王看穿了。他不便說什么,但陪同的人報上去,縣革委會吃了通報批評,非因他們作假,而是做假不夠得力,就成了“政治事故”。<br></h3><h3> 總之,我每次經過煙園苗寨,都覺得像走進人造盆景。我認識的黎族人都極為老實,按說苗族人更為憨直,作偽之事很難與苗人沾邊。雖說大寨紅旗本非他們要扛的,但我總別有感受在心頭。</h3><h3> 我終于見到苗人真正性格,是在意想不到的情景之下。某日,煙園一位苗家少女放學回寨,卻遭到兵團戰士襲擊。這個被生理苦悶折磨得變態的漢族青年來自潮汕。人到了某年齡階段,身體發育和時代壓抑令他陷入漩渦。他瞄著這個漂亮苗女多有時日,終于按捺不住原始沖動,從林子里躥出來向苗女求歡,被拒之后又撲上去要把苗女制服。怎知連扭打也不是人家對手,情急之下竟用石塊把苗女砸昏。他慌張得未及侵犯就被人血嚇怕了,趕緊跑到團部保衛科自首投案。未幾團部就被扛著火統和砍刀的苗人包圍,領頭的就是煙園苗寨支書。我趕去看熱鬧,苗人憤怒扭曲的面孔和那些揮舞的刀槍,令我覺得這場“苗變”恐難善罷。</h3><h3> 團政委是現役軍官,他出面交涉,苗人根本不買賬。末了還是舊農墾農場老場長出頭,把五花大綁的強奸未遂犯推出來示眾,然后與苗寨支書再三商議,老場長和他五十年代就認識,苗民總算刀下留人,同意人犯交由兵團法辦。因事涉軍民關系,這人后來判得很重。</h3><h3> 就在那次,我見識了苗民血性,以及他們對本寨支書如同對苗王一般忠順。于是,我覺得革命洪流在主河道轟隆奔涌,對我們知青可謂影響深遠,而對某種原生態下的人群,激流沖刷卻幾乎沒留下什么痕跡……</h3> <h3> 歲月悠悠,瓊崖土著原住民仍在山中棲息。黎村苗寨可曾出什么人物?我一直留意,記得八十年代初,黎族運動員吉澤標打破撐桿跳高全國紀錄,又在1986年漢城亞運會摘下金牌。我聞之格外欣喜。值得自矜的是,我做了一件事,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電影《南方的岸》,改編自我的同名小說,我也是劇本作者之一。我讓長影導演一定要發掘和錄用黎族演員,導演在通什黎苗自治州歌舞團找到一位黎家少女。雖說她初登銀幕只唱了一曲山歌,卻成為中國電影史上首位黎族影星,她就是譚小燕。未知這算不算是我對黎家的微薄回饋。</h3><h3> 說來知青只是被臺風刮到五指山的一把種籽,而黎胞苗胞是山的兒女。外來種籽在炎熱冷土中抽芽,和大山有了親緣。一切都將銘記腦際,宛如山的溝壑,樹的年輪。</h3><h1><font color="#167efb"><i><b> 饑餓的青春</b></i></font></h1><h3> 知青在禁欲年代的性意識萌動,我在《大林莽》、《在小河那邊》都曾寫過。但比起性苦悶,饑餓烙印更深。在此對知青食譜略作鉤沉——</h3><h3> 兵團是準軍事軍墾單位,種植生產“戰略物資”橡膠,所以國家配給口糧,雖有定額,卻基本管夠,相較別處知青,或許已算幸運。然而油水嚴重匱乏,知青多在身體發育期,便吃多少都不覺飽,開荒大會戰時糧食不再定量,我最高紀錄一頓吃了兩斤七両糙米飯,仍覺饑腸轆轆。</h3><h3> 海南島分雨季旱季,雨季來時溪河暴漲,連隊菜地一片澤國。我們只能吃蘿卜干、黃醬,連這都告罄,就鹽水下飯。每逢雨季,知青都患上“綠色饑餓癥”。準軍事建制之下,只有食堂而無小灶,知青惟有互借簡陋煤油爐煮點野菜湯。</h3> <h3><font color="#167efb"><i>(我哥哥同為兵團知青)</i></font></h3><h3> 至于吃肉,每年春節和國慶兩次殺豬是大日子。每片豬肉每滴肉汁進入食道,在肚腹蠕動的那種幸福感,簡直無以形容。愈是如此,就愈感覺到味蕾和腸胃的長年酷旱和荒莽,被激活的饞蟲爬滿全身,益發難受!</h3><h3> 孰料其后連珍稀的幸福也遁去。原來連隊豬圈由后勤班管,成果卻不堪話起,兩年后竟連豬圈也棄置了。皆因每逢雨季連人都有綠色饑餓,豬又如何果腹?那年臺風多,雨季長,豬們都瘦得像一群狗,豬圈便關不住了。精瘦的豬們腿腳伶俐,竄出圍欄一溜煙跑到山中覓食,后勤班發現時已豬去圈空。</h3><h3> 一日某豬重尋舊路,回連隊轉悠,便自蹈死地!連部一聲令下:圍追堵截,捉住便殺豬!在政治符號嚴重超載的歲月,這大概是最無政治色彩的一道命令;而在我們來說,殺豬吃肉就是最大的政治!</h3><h3> 從未見過知青如此激情勃發、干勁沖天,大家舉著鋤頭砍刀鐵壁合圍,齊齊追殺那頭敏捷靈動的瘦豬。每個人胸間都翻騰吃肉狂想,口涎已注滿齒頰。奪路狂奔的瘦豬形同鬼魅,左躲右閃,突破幾道包圍圈,終于在我的鋤頭下落難,那柄墾荒銀鋤掄圓了有幾百斤力氣,正砸在豬腰上,眼見矯健奔豬失蹄栽倒,便掙扎不起。大伙兒紅了眼一撲而上,把它五花大綁,即時抬到井臺邊放血開膛……</h3><h3> 晚飯吃得固然開心,我卻更多了一份成就感,如非我眼疾手快,這頓肉便要落空。我從未吃過這般精瘦堅韌的豬肉,嚼起來好似野味。不管怎樣,有肉吃就是莫大享受!</h3><h3> 說來連隊還有一座牛棚,養有幾十頭菜牛,卻直屬團部,只讓我們連隊派人管理。我偶爾也被派工放牛,那是最愜意的差事。晨早趕牛出欄,先在一片大石頭上灑落粗鹽粒,牛群爭相舔吃,而后就上山放牧。牛群再老實不過了,吃草吃足了,頂多撒撒歡。望中綠草如茵,野花競放,羽翎鮮艷的熱帶鳥兒在牛群出汗發亮的脊背上起落;五指山層林疊嶂,煙霞飛絮點綴其間,宛如被濕潤南風放牧的一隊流云……我在《南方的岸》里寫過牧牛情景,前述的譚小燕正現身于電影中這一場景。</h3> <h3> 發現和感受美,是人與獸的重要區分。記得知青入山墾荒,露宿雨林深處,夜間山風驟起,浩大林濤充滿聽覺,遮天密林被搖開罅隙,一剎間見到墨藍夜空的閃爍群星,竟如此繁密明燦。后來我在內華達山脈再次見到那般浩瀚的星河,為之心神飄蕩。彼處海拔正與五指山相同。足見青春歲月存下的印象,將長久存留于腦質層的某道襞皺,揮之不去。</h3><h3> 我沒吃過團部分配給連隊的牛肉,只偶爾見到團部派拖拉機來挑揀待宰的菜牛,如何宰殺,我也未見過。在那個匱乏年代,團部擁有不容置疑的特權。</h3><h3> 切莫低估了知青的吃肉渴念。插隊知青或會偷雞摸狗,但兵團紀律甚嚴,無從下手。不過兵團戰士也滿肚子壞水,我們整天盯著牛棚那堆有血有肉的活物,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某日有一頭母牛染上小恙,身子倦怠,連續兩日不肯出棚隨牛群上山。這本尋常事,喂點抗生素過幾天就好了。殊不知,知青們說動了管牛棚的小子,他是老農墾工人之子,嗓子猶未變聲,尚在發育期,想必他的吃肉欲望也不弱于我們。更兼各個班排長都輪流到連部進言,眾人皆曰殺。連長一本正經地去問牛棚小子,得到含糊答復。于是攪動手搖電話機請示團部:有牛病危,可否屠宰?團部不知就里,唯有批準。</h3><h3> 解牛庖丁就是梁姓復員兵,他入伍前在鄉下宰過牛;我被分派打下手。老梁教導:屠牛有三法,最笨是用重錘把牛打昏,然后肢解;其次是用尖刀刺入牛的心室,立時氣絕;最佳殺法是在頸部剝開牛皮,呈溝狀,然后切斷頸動脈,牛血狂噴,這樣牛肉更鮮美。</h3><h3> 眼前這頭蒙冤的母牛呆滯而立,大滴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自知死期已至。我于心不忍,便說活剝放血太殘忍了。老梁說那就一刀了結吧。他讓我動手,余下技術含量高的解牛工夫由他包了。老梁在母牛前腿與胸膛之間精確測量,手指點戳著說:“就是這里。記得落刀要直進直出。”我握著新磨過的盈尺尖刀,不由一陣顫栗。牛見刀光,眼淚更盛。我到底肩負著一百幾十號同袍對牛肉的殷切期望,一咬牙,刀直捅進去。母牛緩緩跪下,刀才拔出,鮮血從口子噴出,我竟忘了接血,幸有老梁一腳把桶踢過來……眨眼間牛眼已瞳孔散光,它不是被我殺的,是被全連集體謀殺的!</h3><h3> 按慣例,操刀殺豬者可以拿走一點最下等的內臟,屠牛也一樣。當日老梁給母牛開膛破肚,我看見牛心正當中赫然有道深深的刀口,震駭之余,也佩服老梁認穴精準。然而這庖丁已不能游刃有余,畢竟刀法生澀了。足足花了大半天才肢解與分類完畢,有的班排已收工,我們還在清理“兇案現場”。不少知青都來井臺圍觀,在他們瞳仁中,我看到了謀殺共犯的嗜血沖動和幸福憧憬。</h3><h3> 最后,老梁拿走一塊內臟,我不記得是什么器官,反正是下雜。本來我也有份,但知青沒有鍋灶,我那份也歸老梁了,說好晚上到他的茅棚小伙房里吃燉牛雜碎。這天連隊食堂裊裊炊煙洋溢著魅惑意味,幸福感隨著開飯鐘聲降臨。我吃過這頓,便去老梁處赴另一輪“飯局”。圍爐就座的還有老梁的戰友一排長和苗圃班長。怎知我們還未開吃,指導員就破門而入,臉色沉鷙,話更難聽。原來,據炊事班長告發,牛肝少了一瓣,而牛肝屬上雜,不包括在屠牛者可拿走的下水里頭。</h3><h3> 老梁盛怒,矢言沒有私割牛肝,還把鍋中雜碎逐一撈起來給指導員看,絕無牛肝在內。我倒記得,老梁刀法生疏,確系不小心劃破了牛肝,但他沒有動它。誰知指導員擅抓階級斗爭,不為假象蒙蔽,他言之鑿鑿,指牛肝刀割痕跡猶在,而且牛肝只剩X瓣,而牛肝應該有X+1瓣云云。老梁聞言冷笑,說牛的肝臟有X瓣的也有X+1瓣的,有道刀痕就說少了一片,這不是外行話么?</h3><h3> 至今已忘卻老梁說的牛肝分瓣是奇數還是偶數,只記得他擠兌得指導員悻悻而退,之后幾人悶頭大吃,把幾斤雜碎連湯帶水一掃而光。我卻如鯁在喉,吃得很不暢快。原來一頓肉食也可暗流洶涌,懷疑別人多吃了一片下水便暴起告發,這里頭并無幾多政治,只是被久曠“肉欲”所折磨的變態想象。</h3> <h3><font color="#167efb"><i>(兵團歲月,右二是我)</i></font></h3><h3>往事已矣,如同空山足音,林莽雨滴,都成了青春注腳,留下的印記卻如橡膠樹一圈圈割膠刀痕。迄今我拒吃兩樣東西,牛雜和蘿卜干。前者是受辱后遺癥,后者是漫長雨季的味蕾記憶。但左半腦中存有兩個感應區,就是對大山和森林特別親近,宛如感情原鄉。</h3><h1><font color="#167efb"><i><b> 悠遠的回音</b></i></font></h1><h3> 光陰流轉,知青墾殖的橡膠林已悄然舒展出五十圈年輪,那代人已漸老去,只有青春記憶歷久彌新。</h3><h3> 算來我去國已近三十年,在那片炎熱冷土生長出來的情感,如小河淌水,喧響不息。幾年前,我哥哥回五指山尋蹤舊夢,拍了一組農場照片。他說連隊側畔那道小河已不時枯涸。我實難想象郁郁蒼蒼的五指山深處,山澗竟會涓滴不存!于是睹景追昔,思緒如臺風雨季的迅猛山洪,直瀉小河故道……聞說尚存幾處熱帶雨林保護區,已成“驢友”露營登山熱點。我從某驢友博客看到,他負囊入山只緣年輕時讀過《大林莽》。然而小說中只有獸蹤而無人跡的鴻蒙未開的森林,已不復見。</h3><h3> 我無意陷于“怨悔”有無的糾纏,放到廣角歷史維度,很容易判斷那是什么年代,它的陰影卻籠罩著這輩人最好的年華。正是怨悔與叛逆,讓我掙脫藤蘿之網,走出無邊瘴癘,重新勘定人生意義的座標。</h3> <h3><font color="#167efb"><i>(兩兄弟在五指山中)</i></font></h3><h3> 我曾在《大林莽》引用過黎族民間故事“鹿回頭傳奇”——很久以前,有個黎家獵手在山中遇到一只金色坡鹿。他持弩箭窮追不舍,跨過崇山,穿過林莽;這一路他已為坡鹿的美麗而著迷,再也射不出箭了;他一直追隨到天涯海角,坡鹿一回頭,變成天仙般的少女;獵手丟棄弓弩,拿出鼻簫,和姑娘戀歌和鳴……</h3><h3> 十七歲的我就是那獵手,被虛幻目標召喚和驅策。大林莽就是真實世界,讓我在迷茫混沌中學會辨別美丑善惡。我失去了很多,有的值得珍惜,有的不堪懷戀。所有這些都沉埋于那片炎熱的冷土,如同樹脂漸漸凝固成時光琥珀。</h3><h3> 我寫此文時,窗外庭院樹木正搖曳出新綠,春天交配的北美紅雀比翼而來,振翅而起,點綴著我一去不返的青春故事。輕風撩起窗簾,我聽到了花開的聲音。</h3><h3><font color="#ed2308"><i>(原載北京文學----文中部分圖片來自網絡)</i></font></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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