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直夢想有朝一日走完一條江或河,從源頭走到終點,一步也不離開岸邊,逆流順流都行。要親眼看看一條江或河是如何發源的,是如何流動的,是如何匯聚的,是如何完成的。再小的都行,只要是一條有源有流有名字的江或河。 </h3><br><h3>可是,這個不算狂妄,不算奢侈,不算可恥的夢想,至今仍是夢想。</h3><br><h3>這種夢想的誕生,大約是我在一條江邊長大的。那條江名叫扶夷江。還是在高中,很多個一個人走在夷江堤壙小道上的黃昏,望著夕陽下波光閃閃江面,就下定決心要走完一條江河。</h3> <h3>與漓江同發源于越城嶺主峰,一股清泉南北兩分,南下便是舉世聞名的漓江,而北來的就是我們的扶夷江,繼續北上匯成資江,浩浩蕩蕩北去匯入八百里洞庭,再一路東奔,終歸大海。</h3><br><h3>我是生長在它旁邊的一雙耳朵。當時不覺幸運,以為那是音樂,那濤浪的訴說、那不盡激情的灌注,都是理所當然的。以為那柳陰是理所當然的,春花秋葉是理所當然的,竹林里布谷黃鸝的啼鳴是理所當然的,兩岸濕潤的炊煙和歌謠是理所當然的,江中端午賽龍舟號子與鑼鼓喧天是理所當然,江岸的人山人海歡欣鼓舞是理所當然。</h3><br><h3>幼稚心里,只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念頭:這條江以及與它有關的一切,理所當然屬于我們。</h3> <h3>自鎮上老瓜塘再過水壩口,往下綿延二十幾公里,雖村名各異,灘腳底,大(音同dái)屋里,河邊田,大(dái)沖,鹽田等等,但兩岸基本都是伍姓人家。</h3><br><h3>我家的祖墳也在江畔的一座山上,曾祖父就葬在那,江在此旋成一個深深洄水灣,叫祖灣潭,不知這地名本就如此,還是只是村里人因祖宗歸于此才這么稱呼。</h3><br><h3>曾在端午時,隨龍舟往下游走過,卻終不見盡處。</h3><br><h3>若說整個春日主角是青山綠野,那夏季當紅小生非江河莫屬,夷江盛事亦是端陽之時。農歷的整個五月都是屬于它的。</h3> <h3>五月初五,在新寧的夷江只是小端午,五月十五才是大端午,以往并不清楚為何我們縣這樣過端午,后讀倒《太平寰宇記》卷一百四十五《山南東道四》云:“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江,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原通夢告妻,所祭食皆為蛟龍所奪,龍畏五色絲及竹,故妻以竹為粽,以五色絲纏之。今俗其日皆帶五色絲,食粽,言免蛟龍之患。又原五日先沉,十日而出。楚人于水次迅楫爭馳,棹歌亂響,有悽斷之聲,意存拯溺,喧震川陸,遺風遷流,遂有競渡之戲。”</h3><br><h3>十日之后即為五月十五,想必老家的大端午競賽龍舟也是如此而來罷。</h3><br><h3>初五清晨,東方還未泛白,各村龍船已在江里試游,稱之游江,游江一直會到十五那天。而這半月總會有雨水,家鄉人都稱之為發端午水,一條船大概25人以上精壯漢子,中有一個掌舵手、一張鼓、一面鑼、船尾插上一面村旗,漢子們捆著頭巾,露著結實膀子,鑼鼓聲一起,唱道:“今天哎端午,打白呀花啊”。</h3><br><h3>船手們和著:“哎~哎~扒啊龍啊~船~啊”,船就飛一樣前行,船尾劃開了江面也劃開了天空,翻滾出白色浪花。碰見鄰村游江的,都會拼上一拼,跟著鑼手的節奏,和聲也越來越快 “扒起~偉起~”,粗礦之聲穿透云霄,驚起江中野鴨、兩岸飛鳥。</h3> <h3>十五前兩日,各村鞭炮陣陣,是已出嫁的妹崽給娘家龍船上紅——說到上紅,即每家已出嫁的姑娘得給自村龍船送上一面用紅紙做的小旌旗,煙、水以及紅包,紅包的大小,煙的好壞不等,不過一份為娘家龍船加油、鼓勁的心意。</h3><br><h3>爾后,掌舵手點燃小串鞭炮回禮,船手們為表謝意,在鑼鼓聲里吶喊著龍船調子:扒起~偉起~……說來慚愧,離家幾十年了,不曾于端午回過鄉,所以亦從未上過紅。</h3><br><h3>十五正晌午,各村龍船相應游來,船尾旗幟顏色不一,標注著村名與姓氏,一看就明白是哪個村哪個家族,在我們大隊兩岸,全是伍姓,只是村名不一。船手們和著龍船調,若有兩船靠攏,都得拼上一拼,勝者鑼鼓都會格外響亮,兩岸黑壓壓人群,歡呼四起,近水遠山布滿回音。</h3><br><h3>也有些村子間因為比賽而大打出手,甚至有頭破血流事件發生,所以有外鄉人說:你們邵陽民風好像很野蠻,我不惱,似有幾分贊同,當然也有幾分反思,楚民好爭上風,骨子里又霸蠻。天生有股狠勁,好,實在又不好。</h3> <h3>龍船持續到太陽下山,人群才慢慢稀疏,船只在龍船調里悠悠離去,“今天哎端午,打白呀花啊”, “哎~哎~扒啊龍啊~船~啊”。</h3><br><h3>即便今時,有許多初中同學,每到端午,亦會從各地歸去,當當龍船手,在江上揮灑下汗水,留下可沖上云霄的號子聲。</h3><br><h3>我念的并不是江上的盛景,而是那個時節已熟的桃李,還有在江岸人群中來往穿梭的米糖挑子,因為自己最喜的還是那條仿佛獨屬于自己的江,泗緩,空闊,深邃,奄靜,輕歌曼調,又晝夜不息;還念的是常年出車在外的父親,成了村里扒船主力,那段時日可天天在家。</h3> <h3>很多人在江里學會了游泳。他們把蝴蝶的姿勢、青蛙的姿勢展示給水中的魚;也有人仰躺在水床上,看天,在天藍和水藍之間,他們仿佛是漂浮的夢。</h3><br><h3>我卻一直沒學會,下江,也只敢在淺水處撲騰,可能源于小時就對夷江極其敬畏。山后同大隊灘腳底一戶人家,因大兒子癡呆,不愿養大,據說大人將其綁于樓梯上,塞入江中,硬生生將之淹死。</h3><br><h3>后來又生了三兒一女,一對雙胞胎兒子8歲時,在江邊放牛,雙雙落水,無一生還。大家都說他們大兒子不甘心,將弟弟們帶走了。女兒就嫁在我們對面的王家沖,日子倒也安寧,最小的兒子后來雖安然長大,卻在結婚之后,與老婆吵架,一個大男人受不了氣,一瓶農藥下毒,最后一命嗚呼。鄉人們皆說大人做得太過,罪孽深重,后面三個兒子是來替大兒子討債的。</h3><br><h3>人可無情,江水有靈。</h3> <h3>曾在大姑家江邊翻過沙下的沙鱉,被一只小沙鱉咬住了手指頭,摔都摔不掉,嚇得哇哇大哭,卻終也知曉它并沒有多余的惡,小小的身體全是甲胄,一生都畏縮在硬殼里度過,最大的襲擊亦僅僅是自我保護而已。</h3><br><h3>也曾乘大姨夫漁舟橫渡過江時,遇過一條水蛇,小小的頭昂著,更小的眼睛圓睜著打量陌生的天空,它也在不測的江里橫渡它的命運。</h3><br><h3>還在竹林里制作了第一管竹笛,摹仿北斗指法(它也是七個音孔),在黃昏里向身后田野和歲月遠方吹奏,極不成調,遠人自不可聞見。</h3><br><h3>當時,不覺這一切都是奇跡,真不覺自己內心的水域,有一多半來自這條江。那浮淺、單純、蒙昧的心里,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h3> <h3>后來,帶著它的濤聲和波光,我也濕漉漉遠走他鄉。只是,走到哪里,就將之帶到哪里,我,早已是它站起來行走的一部分,某個部位仍舊不絕回旋著它日日夜夜的歌聲。</h3><br><h3>后來卻親眼在邵陽看見扶夷江不存在了,變成了另一條江的名字,如同一個人長到一定年齡,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時,莫名地替家鄉那條江悲哀過。不過,悲哀也只是短短一霎,便想起了,無數條小溪小河在匯入扶夷江后,也失去了她們的名字。</h3><br><h3>且夷江幾經疏浚,機船挖沙,岸畔沙場與垃圾無數。我念過一學期的初中,2011年中秋放假之時,學生坐的渡船碰觸掛斷滯留于江邊挖沙船鋼絲繩,造成船翻生亡的慘烈悲劇! 夷江舊時之容,今時幾不可辨。</h3><br><h3>我仍覺著,有一條江理所當然地在那里,理所當然屬于我,屬于我們。紅鱗青脊,游乎其間,龜鱉蝦蟹,匿跡其中。水澄澈,不斷流,春瘦秋肥,一流千秋萬代。</h3><br> <h3><font color="#010101"><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jlh29n40SVR0SREoeLV8RQ" >查看原文</a> 原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著作權歸作者所有</font></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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