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繼抒情散文之二十七————《十八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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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1>                     <b><font color="#ed2308">十八塘</font></b><br>                    張港繼<br>      十八塘是贛南的一個小山村，清一色，姜姓，村老人自稱是神農(nóng)氏的后裔。<br> 背靠山，面朝田，四十多戶人家環(huán)居在山腰。這里，山不高，滿山滿坡長著松樹、樟樹、櫟樹，山下，多桃樹、野菜野花和狗尾巴草。這里，不臨河，不瀕湖，靠天水靠山泉，自給自足，儼然桃花源。<br>       十八塘整個地形地貌像個大大的“爪”字。三條大壟，扇形狀，依次叫婦娘排、洋花排、黃洋排。這兒的人，把一壟田或一片開闊的田地，叫做排。每排呈八字，分布二三百畝良田，坡緩梯淺，曲水流灌，水到渠成。<br>       十八塘，田多，人均兩三畝，缺水，大旱年份，井水見底，家用水得跑到山腳下山塘里去挑。祖先們或許遭遇過無數(shù)載的枯竭旱年困窘，為了生存，就依山隨田，開挖山塘。山腳下攔一口，大而深，水澹澹而清冽，源頭活水可飲可灌。田壟中間，按可灌溉面積，依次挖堰筑壩，蓄水成塘。從古到今，大大小小，深深淺淺，一共圍堵了一十八口山塘。十八塘因此得名。從山塘的名字可以推斷，有些山塘歷史悠久，如婦娘排山腳下那口，叫嘉慶塘，翻看族譜，確是村民姜愛田的祖宗在清朝嘉慶年間率子孫修建的。姜愛田的老宅子，就在嘉慶塘的左岸上。三口最大的山塘，一口叫解放塘，一口叫勝利塘，一口叫紅旗塘，明顯建于“大躍進”時期，村里像姜愛田這般年紀的人都見證過當(dāng)年修山塘肩挑水提“大干快上”的盛況。每口山塘有各自包干的流灌區(qū)，溝渠相連，形成了“上水上灌，下水下灌，流水進塘，旱澇保收”的排灌系統(tǒng)。“焦渴”年份，鄰村爭水糾紛不斷，十八塘則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塘水潛入田，潤物細無聲。<br>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十八口山塘守護著十八塘，守護著這里的山，養(yǎng)育著這片田土和人民。<br>       泉水出山，發(fā)蒙大地。山塘，吸納一切，承載著一切。風(fēng)調(diào)雨順，仰接天上水，俯收山中泉，兼蓄并容，滿滿的波光粼粼。枯水季節(jié)，慷慨解囊，滋潤禾苗，供養(yǎng)菜蔬。年年夏秋季節(jié)，無論旱澇，金黃總是十八塘的主色調(diào)。豐收的底色和喜悅浸染一壟壟田疇，千畝良田，稻浪起伏，谷穗飄香。<br>      十八塘的人依了這十八口塘，相濡以沫，勞作生息，延續(xù)了三百多年。<br>      山塘恩賜的不僅僅是谷物雜糧，蔬菜瓜果。原先人們蓋房，娶兒媳婦，繳子女讀書，就連村里的集體經(jīng)濟，都指望著這十八口山塘。塘里可養(yǎng)魚。塘上可養(yǎng)鴨。塘泥可肥田。塘有大小、遠近、水質(zhì)有差別，誰都想承包，怎么辦？抓鬮吧。每年除夕團圓飯后，是十八塘最熱鬧也是人人攥著希望的時候。飯碗一丟，無需吹哨子打鑼，全村人自發(fā)聚集到倉庫門口。十八口塘，十八個鬮，誰抓中了，來年就承包養(yǎng)魚養(yǎng)鴨，尤其是那三口大塘，好年份能產(chǎn)大幾百斤魚，抓著鬮等于中了大獎。當(dāng)然，承包大山塘的人家知道，來年是個辛苦年，起早摸黑，累死累活，可塘中自有黃金屋，塘中自有富庶夢，苦點累點，怕啥？一家老小都攥著一把勁，豐收的喜悅早已隨著新年的鞭炮聲在心頭漾起。十八塘的人像山塘一樣，心里裝得下一切，酸甜苦辣，勞煩愁怨，忍得春荒、夏熱、秋旱、冬寒。<br>      這里的人、山塘與大自然和諧共處。春夏之交，雨水充沛，幾個大山塘，承包人自然成了看護人，日夜值守，巡查堤壩，注視水情，水滿則溢，水淺則蓄，誰都想保住自家的魚，但更想保住全村人希冀的一塘滿水，以備消夏度旱救急。干旱季節(jié)，先從溢洪道升閘過水，水位一降，禾苗分蘗抽穗期間，根據(jù)需要鳧水下塘啟動暗設(shè)的“下水道”，自然溢水，科學(xué)灌溉，保證禾苗生長充足的水分。碰上特別干旱年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保田保禾，天經(jīng)地義，哪怕起底涸漁。姜愛田當(dāng)生產(chǎn)小隊長那會兒，定了個規(guī)矩，村里從上繳積留的漁塘承包金里拿出錢來，適當(dāng)補償承包戶損失的魚苗款，只是承包人一家子大半年的辛苦打了水漂，但是誰也不爭爭吵吵，人們像山塘一樣守規(guī)遵約。<br>      三年一次的山塘清淤，姜愛田至今說起來，還眉飛色舞，無比的快活。元宵過完，春寒料峭，家家戶戶，男女老少，扛著鍬鏟，擔(dān)著蘿筐，推著獨輪車，為山塘“清洗”、“減肥”。物流淤積，三年漚溷，塘泥肥著呢，人人爭著往自家田里擔(dān)填。塘泥里有的是泥鰍、黃鱔、田螺、蚌殼，還可以挖出“王八”來。只是那個時代的野生甲魚，個個嫌。奇形怪狀，無從下刀。除了“大蓋帽”，難剔三兩肉。尤其可怕玄乎的，十八塘老輩人稱龜頭雄起咬了人的手指，只有等到打雷時才會松口，春分時節(jié)離打雷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這不要人命啊，于是十幾條泥鰍交易一只甲魚的鬧劇在深一腳淺一腳的泥塘里喧囂。<br>       “云洲的花生，十八塘的米；碧洲的豆腐，十八塘的魚”，十八塘有了名氣，成了方圓百里的“魚米之鄉(xiāng)”。<br>      熱鬧紅火幾百年，漸漸的，四周似乎安靜了下來。姜愛田明顯感覺到，走上堤壩的腳步越來越少了，人們關(guān)注山塘的眼神少了往日的溫情和感動，尤其是年輕一族。秋收的金黃底色中，有了良莠不齊的斑駁和雜處，山塘的淤泥在加厚，水草和岸上的雜草糾纏不清，壟上行，邊邊角角有了拋荒的梯田和菜土。幾個邊遠的小山塘，大概一二十年沒人打理了吧，水生植物覆滿水面，間或露出簸箕大的一汪水也是淺顯見泥，山塘四周的荊棘叢生，雜樹旁逸斜出。<br>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這兒的山塘靜悄悄。春節(jié)一過，年輕人遠離村莊，候鳥般遷徙到南方，對山塘看都不看一眼。青壯年都外出了，只剩下老弱病殘守護著這十八口山塘。廝守在山塘的老人家就納悶了：守著守著旱澇保收的良田厚土，為何就舍得丟下手中的犁耙？<br>      坐在山塘壩上、剛過花甲之年的姜愛田也在愁悵和糾結(jié)：繼續(xù)種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撂荒隨大兒子去深圳，又辜負了祖宗饋贈遺留下來的山塘和這一排排一丘丘良田。一輩子，他沒離開過十八塘。敬老才有福，敬土才有谷。山塘和土地，給了他活路，給了他一個幸福的家。雖算不上富庶，但他家不是貧困戶。姜愛田用他一生證明，只要手腳健全，只要辛勤耕耘，山塘與田土的豐厚回報饋贈，不會讓勤奮者貧窮得需國家來救濟和幫扶。他深深眷戀這山塘這片田土，只不過，不會像艾青那么會表情達意：“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多少個夜晚，他夢見山塘漸次干涸，田里雜草漫延，半夜醒來總嘆氣苦想：“精耕細作，看水護田，下的都是苦功夫，勞作一個月咋就抵不上人家干一天的工錢，一擔(dān)谷子咋就只能抵兩包好煙錢？”姜愛田掐著手指算，現(xiàn)實也確實如此。耕種一畝田，種子、薄膜、化肥、農(nóng)藥等加起來，成本要480元，尤其是靠近山腳下的，田塊小，有坡度，農(nóng)機上不去，犁耙、管水、插秧、除草、收割，每樣農(nóng)活還是傳統(tǒng)古法，每天的工時費，一年平均攤下來算，只有二十多元。<br>      多好的山塘，多好的田土啊！姜愛田夫妻倆這幾年買了機械，農(nóng)忙時節(jié)請人幫忙，堅持每年把自家門下的近二十畝水田全都種上，還養(yǎng)了兩口魚塘。父母七老八十，姜愛田早就不讓他們下田干活了。一個弟弟贛西挖煤遭遇塌方，斷了雙腿，老婆打熬不住跟人跑了，弟弟帶著一雙兒女也跟著姜愛田過活。兩個兒子，老大在深圳，買了房買了車，連媳婦兒女都帶出去了，回來過年過節(jié)，田埂上都不愿走，還多次要求他們夫妻去深圳看管孩子。可這個家怎么離得開他呢，姜愛田也依戀這山塘，舍不得拋荒了祖宗十八代的田。小兒子姜志農(nóng)在縣城家俱大世界配送家具，每天收入也有兩三百，一早一晚，姜愛田硬拽著張志農(nóng)下田，教以犁耙和機械操作，教以農(nóng)時和推算節(jié)令、觀察物候，像山塘一樣樸實的姜愛田時常告誡兒孫：中國十幾億人，一日三餐還要吃飯，那得多少糧食？谷子永遠少不了，千行百業(yè)，作田打糧永遠是根本。<br>      其實，何止姜愛田這么想，十八塘的一些長了見識的中青年以及山塘以外甚至江湖之遠廟堂之高的人們都在思索，先民們篳路藍縷開挖的山塘，開墾的土地良田，不可能在我們手上荒蕪堰塞！<br>      出路在哪里？或許，許許多多的人都在用與時俱進的眼光，重新審視這山、這田、這山塘。民以食為天，食以米為主，米是大地永恒的“胎記”。在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加快推進的過程中，那個曾經(jīng)有過一陣子只承載老人青澀回憶和詩人唯美離愁的生命原鄉(xiāng)，該想點辦法了，使處于邊遠、貧瘠、高山、旮旯里的每一座山、每一口塘、每一丘田、每一塊土，重新活泛起來，蔥綠起了，熱鬧起來。<br>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滄海桑田，一切在變。窮則變，變則通，通則興。適者生存。一切不適應(yīng)先進生產(chǎn)力的，都在嬗變改進，包括鋤頭犁耙，包括驢子耕牛，甚至山塘梯田。<br>      陽光在那兒，總會照到我們身上。十八塘，時來運轉(zhuǎn)。水泥路修到了家門口，自來水接進了廚房，村里還裝了幾盞路燈，晚上的蚊蟲都有了嬉戲的好去處，班車開到了村頭，六十歲以上老人整天坐車去縣打轉(zhuǎn)轉(zhuǎn)竟然不要錢。人們似乎也不必要像原先那般勞作勞苦，但身上穿著光鮮，家家飯桌上餐餐有魚肉雞鴨。姜愛田覺得變化最大的，就是多年外出務(wù)工的，回了村，就不再走了。曾經(jīng)，新年初六初七和元宵節(jié)后幾天，村前馬路上去廣東深圳打工的一撥接一撥，縣一級車站那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車來車往，熙熙攘攘。這兩三年，有點像門前冷落的山塘，風(fēng)平浪靜。家門口也有了好風(fēng)景。惠農(nóng)政策越來越好，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如火如荼，縣城工業(yè)園廠子幾十上百家，都跑到村里頭招工了，家門口就業(yè)當(dāng)然好哇，敬老顧家，老婆孩子熱炕頭，還可以半工半農(nóng)，打起赤腳下田耕耘，穿上鞋襪進廠做工。姜愛田還明顯地覺察到，出去了那么些年，回來的村里人大都改變了舊日模樣。他們見了世面，長了知識，眼界開闊了，開口說什么立體開發(fā)，規(guī)模種植，合伙合作，共享共贏，閉口談什么“合作社+”，“十八塘+”，“基本農(nóng)田+”，他們再也不可能像姜愛田那樣圍著山塘打轉(zhuǎn)轉(zhuǎn)，鞭打笨牛低頭做犁耙功夫了。最近，姜志農(nóng)也引著一伙人背著儀器隔三岔五往十八塘跑，說是有老板想來，有意向在十八塘搞立體開發(fā)種養(yǎng)，田里種金稻，塘里養(yǎng)“王八”，水面養(yǎng)天鵝，山上種仙桃，要把十八塘做成個“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br>      對兒子姜志農(nóng)那幾個人的折騰和臆想，姜愛田有點兒將信將疑，可今年農(nóng)歷秋分日，縣里那個施工隊進駐十八塘，那是真實不虛的。那天，紅旗塘大壩上樹起了一條長長的橫幅，上面寫著：“熱烈慶祝第一個‘中國農(nóng)民豐收節(jié)’暨十八塘高標準農(nóng)田建設(shè)開工典禮”，縣里鄉(xiāng)里村里都來人了，熱鬧得跟逢墟似的，姜愛田說，不比五六十年代修山塘水庫大會戰(zhàn)的場景小。聳立在塘壩上的規(guī)劃圖，比一堵墻還大，規(guī)劃建設(shè)后的山塘、圳渠、稻田，規(guī)規(guī)整整，豆腐似的，還花花綠綠的好看。姜愛田擠在前排橫豎看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婦娘排上的嘉慶塘、紅旗塘大壩要夯實加固，水圳溝渠三面襯砌，田埂端直硬化，連接兩口塘之間的羊腸小道，拓寬改造，一輛小四輪行駛在規(guī)劃的機耕道上。站在規(guī)劃圖下面講話的，說是縣長，反正姜愛田只在電視里看過。縣長說了好多，姜愛田只聽到說，縣農(nóng)業(yè)局牽頭在十八塘掛點幫扶，說搞基本農(nóng)田建設(shè)，要突出綠色生態(tài)，做到“少硬化，不填塘，慎砍樹，禁挖山”，修葺山塘，整治規(guī)劃基本良田，有利今后機械作業(yè)和規(guī)模生產(chǎn)，發(fā)展高效特色作物，進行綜合立體種養(yǎng)，推廣復(fù)種輪作模式，讓十八塘重新變成“魚米之鄉(xiāng)”。 <br>      有了一，就有二，規(guī)劃了婦娘排，今后洋花排、黃洋排也就會接著規(guī)劃，整治了嘉慶塘、紅旗塘，勝利塘和解放塘其他山塘也會跟著整治，遇到什么事，姜愛田總愛往好的方面想。</h1><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h1>“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今年是個豐收年，除了市場出售一萬多斤糧食，家里還貯備了滿滿一倉，家中有糧，心中不慌，姜愛田心里是實實的、美滋滋的。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后浪推前浪。傳統(tǒng)的也好，現(xiàn)代的也好，眼下，姜愛田只一心一意做好傳統(tǒng)的犁耙工夫，反正他相信，勤守著十八塘，就不愁吃不愁穿，就會有好日子。</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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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港繼抒情散文之二十七————《十八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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