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雪（小說）

明媚月光

首屆中國知青作家杯大獎賽一等獎作品 丁香盛開的時節。一進巷子口，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飄來，是那種他熟悉的味道：幽幽的，甜絲絲的，不濃烈，卻沁人心脾。 他記得，巷子深處，有一個座北朝南的四合院，兩扇褪色朱漆大門，一付碩大的銅環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院墻上的琉璃瓦色彩已陳舊，但依稀可見舊日的斑斕。 院子中央天井旁長著一棵年年綴滿白色小花的丁香樹，夜晚月光下，小小的花瓣在樹影下婆娑舞動，鋪出一地亮晶晶的雪花點。這時她會拉著他的手笑著說："快來看哪，丁香下雪了。"她那燦爛的笑容印在他心上五十年了。丁香樹下，是他們童年的樂園。 是的，不會錯。老人相信自己的記憶。他輕輕理了理花白的頭發，努力的挺起已有些微駝卻仍然高大的腰身，邁著緩慢而堅定的步伐，向那扇朱漆大門走去。記憶的閘門在他面前徐徐拉開…… 一他們曾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兩家都有著殷實的家世。她的父親在抗戰期間去了延安，參加了革命。?他的爺爺早年因經商去了海外，從此杳無音信。中學三年同窗后，他們一起下了鄉。磨難中相依相惜，在一個溫馨的夜晚，他們有了第一次肌膚之親，從此更是彼此認定了對方。 下鄉第二年，文革中被做為走資派打倒又從北京發配到中原地區一所五七干校的父親突然得了重病，母親來電報催她回家，做為獨生女兒的她立刻打點行裝，急匆匆的趕赴中原。從此，再也沒回過青年點。 剛開始，女孩會常有信來，把家里的情況講給他聽：父親是在夜間趕路途經一座大壩時不慎掉進壩底，摔斷了一條腿，現已臥床不起。母親一直患有腎炎，身體虛弱還要堅持勞動，家里確實需要人照顧，她暫時回不去了。漸漸的女孩信越來越少，一年后和他中斷了聯系。焦急等待中的他寫了無數封信寄往中原，可是卻沒有回音。 后來，他返城回北京并考上了大學，畢業后留校做了教師。高大英俊一表人才的他得到了許多漂亮女孩的青睞，可他，卻無動于衷。內心深處，他始終忘不了丁香樹下那張面若桃花的笑臉。 又是一年丁香花開。走在校園里一排排開滿白色小花的丁香樹旁，聞著那熟悉的花香，他想起了崔護的那句唐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是啊，年年丁香開，伊人何時來？想到這不禁悵然一笑，也許，"等待"是他今生最好的宿命吧！ 二中原，五七干校。女孩面前擺著兩封未寄出的信，哭得紅腫了雙眼的她正面臨著一場撕心裂肺的訣擇：是要愛情還是要親情？ 當父親掉進壩底時，是干校當地一位叫唐繼剛的年青人恰巧路過，救起了父親，背著他走了十幾里路趕到縣醫院，才使父親得以保命。為了治好父親的腿，中醫世家出身的小伙兒，幾年如一日堅持為父親針灸按摩，使父親終于能下地行走了。 同時，他又采集各種草藥為母親熬湯煎服治療腎病，使母親的病情大有好轉。家里的重活也都是他在搶著干，不知不覺間，小伙兒已成了女孩家的頂梁柱了。純樸實在的小伙兒，雖然文化不高，卻聰明又肯于鉆研，漸漸的成了這一帶小有名氣的中醫，深得女孩父母的喜愛。小伙兒的父母也十分喜歡這個來自北京文靜秀美的姑娘，兩家父母都認定了這門親事。多次催她表態訂婚。可她，一直在沉默。 小伙兒的心意她當然懂得。可恩情不是愛情，自己不能賭上一生的幸福，去嫁給一個不愛的人。那個青梅竹馬的少年早已深深的刻在了她的生命里。他是她今生的唯一。可面對還要靠拄拐行走的父親，長年服藥的母親，她又怎能忍心離開他們去追尋自己的心上人？她不能這么自私。她的心在百般糾結。 母親沒有逼她，只是替她寫好了兩封信放在她面前，任她選擇。她的眼淚流干了。經歷了無數個煉獄般的不眠之夜，糾結的女孩最終決定，放棄愛情，留在父母身邊照顧他們一輩子。于是，她寄出了那封絕交信，一個月后，做了繼剛的新娘。婚后，繼剛對她百般呵護，噓寒問暖，洗衣做飯，無微不至。可她，卻始終一副溫吞冷漠的樣子，她的心，難以融入這個小家庭。 半年后，父親終于落實了政策，她去北京辦理父母回京的手續，在父母工作過的校園那棵開滿白花的丁香樹下，他們相遇了！五年未見，相對無言，但從對方深情注視的眼神中，他們同時讀懂了：那份執著的愛，從來沒有變過。但，又能怎樣呢？ 女孩呆呆的看著他，突然撲進他懷里，失聲痛哭起來："你帶我走吧，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只要我們能在一起！"看著這個讓他魂牽夢繞了五年的心愛女孩，萬千憐愛涌上心頭。他緊緊的抱住了她，再也不想松開。此刻，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不可抑制的愛燃燒在他們心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終于清醒了，漸漸的松開了手，理智告訴他：他們已經不可挽回的錯過了。 ?他輕輕的替她擦干了眼淚，理了理她頭上的秀發，慢慢而又堅定的推開了她："回去和他好好過日子吧，父母更需要你。記住：如果你過得不好，我一定會回來找你。"說完，他捧起女孩的臉，在她額頭上深深一吻，然后轉過身，毅然的離開了。長長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那片丁香花林的盡頭。身后，留下了傷心欲絕的女孩。 三一年后，?女孩一家回到了北京那個闊別多年的小院。可他，作為爺爺法定的唯一財產繼承人，卻去了美國，接手了爺爺旗下的一家跨國公司。他們，再一次錯過。 日子，平淡的過著。婚后第五年，她終于懷孕了，胎兒橫位，難產，剖腹。打了麻藥后，沒料到她竟是那萬分之一的麻藥過敏體質，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心急如焚的繼剛喊來大夫，把剛從手術臺下來的她又送到了重癥監護室。 朦朧中醒來，一陣腹痛，才想起剛生了孩子，心想家人一定都去守護難產后的嬰兒了。一旁的大夫卻吩咐護士："快去通知她愛人，都在走廊里守候一天一夜了。"一會兒護士進來："聽說你醒了，你愛人在那哭的可傷心呢！"膀大腰圓的男子漢，怎么說哭就哭了，她第一次心動，為了繼剛。 母子終于平安出院。一天夜里，喂完了孩子剛入睡，忽然聽到身旁的繼剛在夢中呼喊她的名字："丁香，丁香"不禁一驚。喊醒他才知道：在她昏迷其間，大夫囑咐繼剛一定要隔一個小時喊她一次，以便喚醒她的知覺。直到現在他仍心有余悸。料想他那份害怕是真正的刻骨銘心。此刻，她流淚了，為了這個真心愛她的男人。 突然感覺，那個丁香樹下的少年已離她越來越遠。曾經和他兩情相悅，盟誓白頭，卻世事難料，華發未生，人已走遠，內心曾痛苦不堪。萬念俱灰。而此刻，繼剛執著的愛終于融化了她那顆冰封的心，她不禁為多年來對丈夫的冷漠而感到愧疚。再想起“若叫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那句詩時，她已逐漸明白，一起許下約定的是那個少年，可陪她走向白頭的卻是繼剛。冥冥之中，上天早已為她做出了另外的安排。 十年后，繼剛創辦了"丁香中醫院"并任院長。憑著精湛醫術，良好口碑，逐漸成為業內知名專家。又過了十年，繼剛在一次巡診途中，由于過度勞累突然中風，導致半身不遂。丁香像當年的繼剛一樣，針灸按摩，煎湯熬藥，五年時間內，繼剛從病床到輪椅，從拄拐到攙扶，直至獨立行走，重返工作。丁香用她的愛創造了奇跡。一個真正愛的人，才會在對方最狼狽無助的時候，不離不棄。所謂相濡以沫，就是這份陪伴的長情吧！ 四大洋彼岸，?奮斗了一生的他，功成名就。花甲之年，他決定退居二線，把公司交給了已歷煉成材的長子。他要回大陸，完成一份夙愿。近鄉情更怯，走近巷子深處，他的心跳開始加快，迎接他的會是怎樣的情景？他遠遠的看見了那扇朱漆大門，慢慢的踱了過去。 門，開了，走出了兩位老人。女士一襲紅色風衣，一條白紗巾很飄逸的圍在頸間，皮膚白晰，眼角雖然有了明顯的魚尾紋，卻依然神態優雅，端裝秀麗。是她，身材沒有太變，還是那么纖細苗條。身旁的男士有些微胖，身板魁武，兩肩寬而厚實，走路卻稍顯遲緩。她挽著他的胳膊，輕輕的替他理了理額前的一縷頭發，又替他系上了一顆散開的扭扣，眼角眉稍都是溫情和關切。 他們漫步向前，臉上帶著一抹安祥與恬淡。夕陽下，一束溫柔的光線把倆人的背影拉得很長。在晚霞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他們漸漸走遠了。讓人羨慕的一對幸福老人。 四周很靜，他，遠遠地站著，看著，心里百感交集。他問自己，這是他想要看到的結局嗎？是的，他想給她的一切，她都已經有了。其實，他想要的，不就是給她幸福，讓她快樂嗎？何必在意，她的幸福，一定是自己親手所栽，她的快樂，一定是開在自己的庭院？想到這，淡然一笑，一生的情結，釋懷了！ 看著他們消失在路口，剛想離開，門，又開了，一個笑顰如花的小姑娘跑了出來，恰似童年的她。他走了過去："小姑娘，你們家院里有棵丁香樹吧？""是啊，它是我奶奶的最愛，奶奶照顧它可精心了，年年都開花，可香了！"他拿出了一個小小的書簽，那是在青年點時，她親手為他做的，粉色的書簽上畫著一顆紅色的心，里面是五朵白色丁香花瓣，四周是無數飄散的雪花點兒。下面寫著三個娟秀的小字：“丁香雪”。"好漂亮的書簽啊！"小姑娘贊嘆道。"喜歡嗎？""喜歡！""送給你吧！""謝謝爺爺。"小姑娘歡喜的收下了。他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座朱漆大門，轉過身，快步離開了！? 五丁香院內，銀盤似的月亮靜靜的掛在天空，皎潔的月光灑滿了小院。她，佇立在月光下，手握著那枚小小的書簽，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滾落在鋪滿花瓣的丁香樹下。?那個丁香樹下的少年來過了，又走了！他兌現了當年的諾言。可他們終究還是在人生渡口又一次錯過了出場時間。或許，人生本就會有許多美麗的錯過。而正因為這些錯過才給生命留下了一道最美麗的風景。?就讓他，成為一枚刻在心上的朱砂痣，永遠的幽居在心靈最深處吧！?月光如水，花影搖曳，一院丁香雪……? ?作者簡介：明媚月光：川江女兒，老三屆知青，大學文化，中學高級教師。退休后，一支素筆，徜徉文海，在散文，小說，詩歌領域均有涉獵。?著有：小說集《紫羅蘭》，自傳體散文集?《一剪月光》，散文集《月滿弦》，散文集《幽蘭》，詩詞集《花月閑庭》等。 其中，小說《丁香雪》獲首屆中國知青作家杯大獎賽一等獎，作品被收錄于《永遠的知青》叢書知青文苑卷中。小說： 《蘆花白》 《紫羅蘭》 《飄落的青春》 《青山遮不住》散文：《遙遠的青石村》?獲首屆中國知青作家杯紀實小說十佳獎，作品被收錄于《記憶的森林》叢書紀實小說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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