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聚會后遺癥
1、我和鄒曉麗</h3><h3> 我是謝文彥,XX公司總經理,高中學歷。</h3><h3> 我的妻子鄒曉麗在美國洛杉磯陪女兒讀研。
現在,我一個人住著一棟別墅,總覺得有點浪費。
<br></h3><h3> 天臺,聽雨軒。
臨別前,我們一家三口在此共進晚餐。
繁星滿天,一彎新月掛在遠處山頂的樹梢上。
晚風拂面,如情人的小手,冰涼而溫柔。
喝點小酒是必須的。我凝望著女兒的臉陶醉。朦朧的燭光里,她眉如遠山,目似春水,嬌俏的臉蛋吹彈可破。鄒曉麗給我添酒,低聲叫我少喝點,還遞了個眼色。她是個聰明人,怕我喝多了頭腦發熱泄露夫妻倆的秘密。
我對女兒說:“謝冰冰,你越長越像你媽了,就像你媽年輕時一樣漂亮。”
謝冰冰說:“爸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說我媽老了?”
“不老,不老。”我瞥了鄒曉麗一眼,搖頭說,“前幾天有人問我大女兒結婚了沒有。”
謝冰冰的眼睛瞪得像范冰冰的眼睛那么大:“你有兩個女兒?三個女兒?”
我笑著說:“兩個。”
謝冰冰又問:“那我是大女兒還是小女兒?”
我說:“你是小女兒,你媽是大女兒。”
謝冰冰楞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嗯,有個同學說我媽跟我很像兩姐妹呢。”
鄒曉麗一直保持著美麗而優雅的微笑,而眼里似乎掠過一絲憂傷。我舉杯,對鄒曉麗說:“我最大的成功是娶你為妻,我們最大的成功是生了這個寶貝女兒。”
鄒曉麗說:“Cheres!”
謝冰冰說:“Cheres!”
我說:“車匙!”
謝冰冰給我翻了個白眼。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貼心小棉襖與我日漸疏遠了,她十二三歲就不肯再讓我親她的臉,近來又討厭我英文發音不準。<br></h3><h3><br></h3><h3> 現在該說說我和鄒曉麗的秘密了。
我比鄒曉麗大七歲,女大一,男大七,一切都很正常的。但她突然變得不正常起來,買了一些名貴的藥材,每天晚上變著花樣燉湯哄我喝。說實話,她的廚藝還過得去的,她燉的湯不算難喝,問題是這湯不能白喝,我喝了她的湯,就得將湯轉化為能量,以報答她對我前所未有的熱愛。我堅持了好幾天,終于吃不消了。鄒曉麗便向我攤牌,要么離婚,要么給我扣一頂綠帽子。她說,女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
明明是她逼我,卻反過來說我逼她。
原來,女人真的是可以不講道理的。
鄒曉麗的決定一向不易被別人左右。
當年,她決跟我走時候就全然不顧她母親以死相逼。那年冬天,有點冷,細雨迷蒙,我騎著父親的摩托車去接鄒曉麗。按當地的風俗,只要她隨我回家過年就算是我的人了。當時,鄒曉麗的母親死活不肯讓她出門,而鄒曉麗毫不猶豫地上了摩托車,挽著我的腰,回頭扔下一地的硬話:“媽,雖然我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但我的愛情與你無關,如果你一定要喝農藥,那我只好希望你能少喝一點。”
離婚后,我和鄒曉麗的語言交流日漸減少。因怕謝冰冰起疑,在她面前我們又必須挖掘話題,東拉西扯。至于肢體交流,在鄒冰冰的視線范圍內故作親昵是必須的,一回到臥室,就各睡各的,互不干擾。
我與鄒曉麗離婚的意義,無非是在法律上賦予了雙方遠走高飛另筑愛巢的自由而已。我曾追問鄒曉麗,到底為什么要離婚。她說,感情已經破裂,就不應該讓婚姻繼續存在。
不爭不吵,不打不鬧,這感情怎么說破裂就破裂了?我想不通。
謝冰冰是個熱愛讀書的好孩子,每個老師對她的評價都少不了“品學兼優”四個字。現在我懷疑謝冰冰赴美留學完全是受了鄒曉麗的教唆,并認為她讓謝冰冰遠我千里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夢回午夜,我輾轉難眠,起床坐在客廳喝酒,望著黑板那么大的電視機發呆。
</h3><h3><br></h3> <h3> 2、燕歸來
燕歸來、秦路妹夫婦都是我高中同學。
讀高二的時候,我與燕歸來同桌,秦路妹是插班生。
秦路妹的出現一度令我眼前一亮。當燕歸來把寫給秦路妹的第一封情書給我看并讓我幫他修改的時候,我在心里暗笑,當時所想,說出來有點難聽——青蛙還在坐井觀天,癩蛤蟆卻想吃天鵝肉了。燕歸來性情木訥,不善言辭,在校表現一般。當時我擔任春水文學社主編,修改情書對我而言只是小菜一碟。當秋去冬來,燕歸來才思枯竭了,任憑他把后腦勺撓得雪花紛飛,始終舉筆無語。于是,燕歸來的情書就完全由我代筆了。</h3><h3> 直到燕歸來突然輟學,秦路妹不曾給他回信。就在燕歸來輟學的第二天,班主任找我談話。他一開口就表揚我把文學社搞得熱火朝天,還提到不久前我在《中學生博覽》發表的一首詩,贊賞之情溢于言表。
我說:“我們都是男人,有話不妨直說吧。”
班主任就直說了:“據我觀察,你和秦路妹的交往好像太密切了。”
我也直說:“其實我和她之間談不上什么交往,我只不過受人所托把一些書信交到她手中而已。”
“托你送信的人是燕歸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我服了你。”
班主任轉換了話題:“你借了300元錢給燕歸來,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借這么多錢?”
“他沒說,我也沒問。”
“所以,我也服了你。”
原來燕歸來向我借300元錢是用來還給班主任的。在中段考之后校方學費追得緊,班主任幫燕歸來墊付了300元。燕歸來沒跟我說什么時候還錢,當然更不會問我這錢來自何處。而班主任卻不肯放過這問題:“聽說你發表那首詩只得到14元稿費,你怎么一下子拿得出這么多錢?”
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望著窗外故作淡定:“既然你猜到了,又何必再問。”
班主任說:“我只想知道我是不是猜對了。”
班主任又猜對了。這300元錢是我從文學社的社費中抽出來的,準確地說,我挪用公款。
因燕歸來輟學,他和秦路妹的愛情故事就此告一段落。而不知為什么,我對秦路妹的傾慕之情竟也隨之消逝。也許,在與秦路妹的“密切交往”中我覺得她這個人不怎么聰明吧。 </h3><h3> 一個自作聰明的人,像我,總會厭棄別人的不聰明。</h3><h3></h3> <h3> 3 、燕初
燕初,男,21歲,本科學歷。
燕初是燕歸來和秦路妹的愛情結晶,也是我的干兒子。
燕初五歲那年,我幾次三番致電燕歸來,邀請他攜妻帶子到我家作客。
終于有一天,他們來了。闊別多年,仿如隔世,我完全認不出眼前這兩位老同學了。我見燕初眉清目秀,聰明伶俐,便提議認他做干兒子,燕歸來似有不舍,說:“這個,這個只怕高攀了吧!”
我很不高興地說:“就當我想低攀你行不行?”
秦路妹狠狠地剜了燕歸來一眼,他便不敢吱聲了。
燕初和謝冰冰正在旁邊玩耍,他聽到大人的談話,不等秦路妹吩咐,徑直走過來叫我干爹,然后又往廚房叫鄒曉麗干媽。
我給燕初下了評語:這小子非池中之物,將來必成大器!
XX公司副總經的位子一直空著,前任副總經理沒談攏的那一筆生意也一直擱著。我身為總經理,有意讓副總經理的位子空兩三個月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等到燕初大學畢業,我毅然提請董事會聘任他為副總經理。一般來說,這職務沒三五年工作經驗是難以勝任的,而我相信燕初,他屬于給一個支點就能把地球撬起的那種人。
在董事會上,我冒著任人唯親之嫌疑與反對派展開唇槍舌戰。我拿滑鐵盧之戰來支撐我的“經驗不重要論”,遭到了反駁與嘲笑,我窩著一肚的怒火,驀地想起董小姐的名言:五年不給你們分紅又能把我怎么樣!當然,這話我沒資格說,人家董小姐是董事長,我只不過是一個不董事的總經理,但正是董小姐的強勢激勵了我。
我掏心掏肺地說了一番話之后亮出了殺手锏:“讓大家知道燕初是我干兒子,是希望大家能給我一個面子,我為公司打拼了這么多年,如果這個面子都掙不到,我倒不如回老家去陪我父親種田算了。”
最終的結果是,董事會同意聘任燕初為副總經理,試用期為三個月。
前面提及的那筆生意,其實對方也有合作誠意,只是在利益分配方面不肯讓步,而我公司已沒有讓步的余地。說實話,這筆生意就算我親自出馬也沒什么把握,所以就一直拖著。我決定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燕初,希望他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拿點顏色出來給別人看看。
燕初信心滿滿。
燕初凱旋歸來時,依然不亢不卑,待人一如往日恭敬有禮。我意思是,只看他的表情一般人猜不準他此行的成敗。
在總經理辦公室里,我給燕初倒了半杯美酒。我問燕初:“難道你只是陪人家喝兩杯酒就把事情搞定了?”
“我一杯酒也不喝。”
“你這樣人家會不高興的。”
“是的,所以我后來說了一些讓人家高興的話。”
不等我追問,燕初接著說:“我對人家說,你是我干爹,誰給我面子,就等于給你面子。”
“我只是靠能力吃飯的,這個面子將來未必能還。”
“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我說什么人家都愿意相信。”<br></h3> <h3> 4、凍纖纖
周末下午,我在客廳里獨坐,面對著黑板那么大的電視機。我的左側是落地窗,拉開窗簾便可以看到遠處的青山綠水,還有農民伯伯的莊稼,紅磚碧瓦。
已是初秋,天氣還是有點悶熱,我懶得開空調。
一個人住著一棟別墅,我總覺得有點浪費。現在我覺得眼前的電視機也是一種浪費,甚至對這棟別墅產生了厭棄之情,正如當初莫名地厭棄了秦路妹一樣。
黃昏時分,我接到燕初的電話。今天是燕初21周歲的生日,他在“淺水灣”設宴慶賀。我換上一雙皮涼鞋,下樓去車庫,戴上頭盔,騎著摩托車出去。這輛摩托車是兩年前買的,因為它的引擎聲很適合我的耳朵就買了下來,沒考慮它的品牌和價格,也不在乎什么時候禁摩。啟動摩托車之前,我用微信給燕初轉賬10000元,他即時領取了。燕初處事干脆利落,不像他父親優柔寡斷的,我喜歡。
燕初和他的女同學在“淺水灣”門口迎接我,看起來像小兩口。
滿滿一大桌的美味佳肴,圍著的大多數是燕初的同學。燕初的父母都沒來,他們性格內向,就算來了也不愛說話。燕初的女同學卻是口水多過茶,她不停的說話,不停地給我夾菜、斟酒,后來又拉著我的手不停地搖,說要認我作干爹。我笑著說:“只要你嫁給燕初,我就是你干爹了。”
女同學說:“這個我知道,但燕初他不要我。”
我又笑著說:“好啊,他不要我要。”
于是,在座的人都笑了。我在笑聲中舉杯暢飲。
我沒醉,堅持自己開摩托車回去。燕初不放心,但又拗不過我,只好和幾個同學在跟在后面一路護送。
黑色的夜,黑色的路。
昏黃的路燈如同怨婦的眼,黯淡無光。
突然,我看見一條大白狗從路旁的綠化帶竄出來,也許它多管閑事正在追捕一只老鼠。出于本能的反應,我緊急剎車。大概在一秒鐘的時間內,我和摩托車同時完成了跌倒的全部過程。
燕初走過來扶我。
其實我已經站起來了,正在目測自己的傷情。
燕初關切地問:“干爹你沒事吧?”
我高興的說:“沒事沒事,皮外傷。”
那邊,有人把摩托車扶起來了,估計摩托車的傷情比我要嚴重一點。
燕初又問:“干爹,你為什么要急剎車啊?”
我說:“有一條狗,一條大白狗,從這邊跑到那邊去。”
燕初說:“大白狗?我怎么沒看見!”
燕初又扭頭問旁邊的人:“你們有誰看到大白狗嗎?”
人們都說沒看到。
一陣陣醉意襲來,我忍不住蹲下來嘔吐。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牽制在一張鐵床上。
這間房比我家的客廳要小一些,沒有沙發和電視機,只有十幾張鐵床,幾乎每一張鐵床上都以同樣的方式牽制著一個人。有個小伙子正坐在床上傻笑,我只是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用家鄉話罵我——其實我聽不懂他的家鄉話,也許他只是在演唱母親教他的兒歌,但他的表情卻讓我以為自己在挨罵。
憤怒驀然而生,我一邊掙扎一邊吶喊。
來了兩個護士,一男一女。男護士虎背熊腰,女護士身材苗條。女護士溫和地說:“帥哥,你安靜一點好嗎?”
女護士的眼睛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相信自己從來沒看見過這么美麗的眼睛,而我依然保持憤怒:“如果是你,你能安靜嗎!”
男護士突然把我按倒,女護士迅速地在我屁股扎了一針。
我很快就安靜下來了,朦朧之中我看到女護士用針筒指了一下那個唱歌的小伙子,嚇得他中槍似的躺下,歌聲戛然而止。
漸漸地我睜不開眼睛了,憑聽覺和觸覺,我感知有人把一根軟管從我鼻孔插到胃里,像填鴨子一樣給我喂食。后來我才知道,并不是每一個病人都必須鼻飼的,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震懾其他病人。
再次見到那個女護士,她一個人,沒帶針筒什么的,只是拿著一支筆和一個記錄本。她問我: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嘆氣說:“已經很少人叫我帥哥了,一般人都叫我老板。”
她嫣然一笑。我看不到她口罩里的笑容,但她的眼神告訴我這就是嫣然一笑。她突然收斂笑容,嚴肅得說:“我叫你帥哥你就是帥哥,懂嗎?”
我說:“我懂,你叫我吃藥我就吃藥,叫我喝奶就喝奶。”
我盯著她的胸部認真地看,她似乎有點生氣,卻把胸脯挺得更高。我終于看清楚她胸牌上的名字:凍纖纖。
我解釋說:“在我接受你的采訪之前,你應該讓我知道你的名字。”
凍纖纖笑著說:“你現在知道了吧?”<br></h3><h3> “凍纖纖。想不到有人姓凍。 </h3><h3> “有人姓冷,自然有人姓凍。”凍纖纖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謝文彥,XX公司總經理。”
“你今年幾歲了?”
“三歲……”
“三歲?你確定三歲?”
“沒說完呢,我三歲零498個月。”
我想,在這里我終究要吃多少苦頭,主要取決于凍纖纖的“采訪錄”怎樣寫。
大概過了半個月,有幾個病人和我一起被轉移到另一間病房去了,其中包括那個唱歌的小伙子。相比之下,這間病房的墻上多了一個電視機,可惜遙控器總是掌握在護士的手中。我們這些病人被認為基本恢復正常,所以不必再牽制在鐵床上了,雖然獲得了相對的自由,但還需按時吃藥。有一天,那個唱歌的小伙子仿佛鬼上身似的,死活不肯吃藥,結果被遣返原處,重復之前的療程。后來,聽說他因藥物副作用導致腸梗阻,轉院治療。總之,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轉到這個病房之后,凍纖纖只來過一次。
那天,她拿遙控器來給我們放電視。
我喜出望外,纏著她,甚至堵在門口不讓離開。
“我不想看電視。”
“你可以看書啊。”
“我也不想看書,只想看看你的臉。”
“就怕你看了會后悔。”
“豬才會后悔。”
凍纖纖緩緩地拉下了口罩,她的眼神我無法形容,反正好像小時候電視里的新娘自揭頭蓋偷看新郎一般。
我說:“我真的很后悔,我后悔結婚太早。”
凍纖纖狡黠地笑:“豬,你想不想再結一次婚?”
我說:“想。為了你,我寧愿結一千次婚。”
凍纖纖用嫩若春蔥一般的手指摁我的腦門:“你們男人巴不得每天都結一次婚。”
凍纖纖把口罩拉上,掩住了她的臉,也掩住了右側臉頰一道兩寸長的刀疤。如果說這臉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臉,那么這刀疤便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刀疤了。
凍纖纖轉身欲走,我幾乎忍不住要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小蠻腰。
纖纖小蠻腰,腰如其名。
是燕初開車來接我出院的。</h3><h3> 他給我買了一套新衣服,我感覺到自己明顯發胖了,而這套衣服穿在身上卻好像是專門為我量身定做的。燕初依然不亢不卑,待人彬彬有禮,只是臉色略顯憔悴。
一路上,燕初不愛說話,仿佛滿腹心事。
我說:“先回公司看看。”
燕初說:“你還是先回家看看吧。”
我一向比較固執,燕初素來對我唯命是從。現在,聽他的語氣居然比我還要固執。我不悅,閉上眼,不再說話。
沒多久,我看見了我的別墅,看見了門前的雜草叢生小菜園。燕初跟著我走進菜園。我責備燕初:“你應該找人幫我照看一下這菜園的,你知道我愛種菜。”
“對不起。”燕初遞過來一只信封,說,“我父親讀曾經向你借了300元錢,現在我代他還上。”
我楞了一下,生氣地說:“多少年前的事了,要還就讓他自己來還!”
燕初說:“他來不了……”
我繼續生氣:“怎么來不了,他死了嗎?”
燕初低頭不語。
我的心迅速下沉。
燕歸來死了,前幾天跳樓自殺,成功。
燕歸來患抑郁癥我前幾年就知道了。在這個城市,或者說在任何一個城市,抑郁癥對人的困擾還是相當普遍的。但是,一個人,怎么能說死就死呢!
我默哀了好久。
燕初也沉默著。
已近黃昏,殘陽如血。
秋風蕭瑟,黃葉如蝶紛飛。
燕初忽然開口說話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本想等到明天才告訴你的。”
我聽著。
燕初繼續說:“我已經取代了你在公司里的位置,這是董事會決定的。”
“好,很好。”我淡然說,“現在我只想問你,把我送進醫院也是董事會的決定嗎?”
“董事會里有人查過你的底細,其實你只有高中學歷,但是僅憑這一點不足以撼動你在公司的地位,很多董事都認為你一旦離開公司,就會天下大亂。”
“所以,你們的第一步就是想辦法讓我離開公司一段時間?”
燕初默認。
“那天晚上,我看見一條狗突然從路邊竄出來,但你們都沒看見,所以你們就認為我瘋了。”我嘆了口氣,接著說,“在你五歲的時候我就當著你父母的面說你非池中之物,我總算沒看錯你。”
燕初轉換了話題:“我很感謝你多年以來對我的關照,這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償還的,如果有來生,我寧愿做你的親兒子。”
說著,燕初給我深深一躬。
我與燕初的父子情緣就此了卻。
燕初轉身,沿著甬道離開菜園。望著他瘦削的身影,我隱約聽到他的自言自語:“無論如何,希望你不要怪我。”
我不能怪燕初,所以只能怪自己。這么多年,我對燕初的關照可謂仁至義盡,但我不曾想過,這可能讓他感到不安、羞愧或者怨恨。<br></h3> <h3> 5、秦路妹
在客廳里,我不記得喝了幾杯酒。
天黑了。我關了燈,讓自己沉浸在黑夜里。
終于,我給鄒曉麗打了個電話。我說:“燕歸來死了。”
鄒曉麗睡意朦朧,冷冷地說:“I know。”</h3><h3> 就算鄒曉麗早已接到燕歸來的死訊,她也不該表現得如此冷漠,但她還是冷然說:“你不必告訴我,他是你的同學又不是我的學。”
“我也不是你的同學,我死了要不要告訴你?”
“我們不是離婚了嗎?”
我啞口無言。
“其實,從那天開始,我對你感情就徹底死了。后來我曾試圖讓它復活,但是……”
“哪一天?”
“2017年3 月 21日,秦路妹告訴我,燕初是你的親兒子。”
“開什么玩笑!”
不可否認,當年我偶有一兩次巧妙地觸碰過秦路妹的手,然而就算這樣可以使人懷孕,也不至于多年之后才見效。
22年前,我憑著一張偽造的大學畢業證與三寸不爛之舌謀取了XX公司總經理的職位。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決定發起高中同學的聚會,并獨家贊助所有費用。鄒曉麗對此頗有微詞,說我想讓同學們知道自己有點錢。我不以為然,也許我只想讓大家知道我謝文彥娶了一個很漂亮的老婆而已。其時鄒曉麗不像以前那么漂亮了,她的腰漸變臃腫——謝冰冰正在她的肚里茁壯成長。
那時的通訊條件還很落后,我按同學錄上的地址發出了50余封邀請函,竟然聚集了20多位同學。鄒曉麗怕動了胎氣,不肯來。在同學們當中,我沒看見秦路妹,也找不到燕歸來。秦路妹可以忽略,但我知道燕歸來就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落。我一邊大口喝酒,一邊用大哥大不停地call燕歸來,他最終沒回復。 所以,我很不高興。
在餐桌上我說了燕歸來一堆閑話,甚至提及當年那300元錢。我說,當年我待他情同手足,現在他居然不肯給我三分薄面,這是什么道理!
飯后,唱歌,歌后按摩。
漂亮的部長把我安排在一個獨立的單間里,給我叫了一個漂亮的技師。
技師敲門進來,跟我打過招呼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橙紅色的臺燈調至昏暗,然后她開始給我按摩頭部。
我說:“不用按頭。”
她說:“嗯。”
我又說:“也不用按腳,就按中間好了。”
她說:“壞人。”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借著幾分醉意把她拉倒,她便像初春的羽絨被輕盈而溫柔地把我蓋住了。我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進她的衣服里……
她低聲說:“我不是那種人。”
其實我也不是那種人。在這種場所,我只想逗人家開心。準確地說是把人家逗得快要哭了,我就開心。這個漂亮的技師卻沒有要哭的意思。我輕柔的撫摸,讓她的呼吸漸變粗重……
我點燃了她的火。
她把我燒成了灰。
鄒曉麗在美國那邊說:“秦路妹還告訴我,燕初好像在追求謝冰冰。所以,我特意安排謝冰冰出國留學,讓她斷絕了與燕初的聯系。”
在中國這邊,我無話可說。
鄒曉麗繼續說:“還有,當年秦路妹看出有幾封信是你代筆的,而且,你把信交給她的時候趁機摸過她的手。”
我沉默著,一時無言以對。
鄒曉麗問我:“現在燕歸來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嘆了一口氣說:“我打算繼續活下去。”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打算和秦路妹再續前緣?”
“我根本就不喜歡她。”
“不喜歡?不喜歡人家為什么要和人家睡?還睡出了一個兒子!”
我聞到一股濃重的醋味,鄒曉麗在美國那邊吃醋了,22年前的山西陳醋。
我說:“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我認出了秦路妹?”
“不是我的意思,是秦路妹的意思。”秦路妹用審訊的語氣說,“你一開始就認出她了,是不是?”
我笑著說:“你知道的,有些事情一開始了根本就停不下來。”
“你無恥!”
“我有恥。”我淡然說,“也許那個部長才是秦路妹!”
“你會編故事啊,你繼續編!”
“好的。”我繼續編,“秦路妹說燕初是我的親兒子,她的意圖是讓你跟我離婚,然后她再想辦法跟燕歸來離婚,然后……但燕歸來偏偏不肯離婚,所以她把燕歸來騙到天臺上,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了下去。”我的手心開始冒汗,我希望我的推測僅僅是推測,同時又希望秦路妹對鄒曉麗所說的全是謊言。
鄒曉麗嘆氣說:“你喝醉了。”
我說:“沒醉,沒醉。”
鄒曉麗說:“算了吧,再見。”
再見有兩種意思,第一種意思是再見,第二種意思是永遠不再見。<br></h3> <h3> 6、尾聲
我打算回老家陪父親種田。
母親病故于16年前。孑然一身的父親年逾古稀了,仍然不肯放棄那些曾經賴以生存的土地。他是新中國的第一代農民,他們對土地的熱愛非我等后輩所能輕易理解。
我以復診為借口,在第三人民醫院精神科醫護辦公室見到了我熟悉的張醫生——她正皺著眉頭輕撫腹部,她的小寶寶在她肚里踢了一腳。按出院時的約定,我應該在一個月之后才來復診的,所以張醫生有點詫異:“謝文彥,你好像是前幾天出院的。”
我說:“其實我不是來復診的,我要找一個叫凍纖纖的護士。”
接下來的事情,輪到我詫異了。張醫生和在場的醫護人員都說這里沒有姓凍的護士,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地球上有人姓凍。
墻上,掛著醫護人員一覽表,我仔細地看過,沒找到關于凍纖纖的任何信息。
惘然若失,我在醫院門口徘徊了好久。終于累了,我在綠化帶旁邊找一張石凳坐下,點燃了一根香煙。吸煙有害健康,這幾年我很少吸煙了,但仍然保留著隨身攜帶香煙的習慣,偶爾拿出來害一下自己或別人。我望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發呆,凍纖纖緩緩拉下口罩時的眼神又在我腦海浮現,她對我所說的一些話又在我耳畔回響。
不知什么時候,一個老頭出現在我的面前。他是醫院的門衛,身上的制服很舊了,卻洗的很干凈。老頭面容慈祥,說話的語氣卻不失威嚴,他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說:“我留意你很久了……”
我友好地笑著,給老頭遞上一根香煙,恭敬地幫他點燃。老頭的語氣稍緩和了點:“你看起來不像壞人,但這只是表面,你最好老實交代到底有什么企圖。”
“我在找一個朋友,企圖向她要個電話號碼。”
“你叫什么名字?”
“謝文彥。”
“你那個朋友叫什么名字?”
“凍纖纖。”
“你再說一遍。”
“凍纖纖。”我不耐煩地說,“她是這里的護士。”
我不想再接受老頭無聊地盤問,塞給他半包香煙,轉身欲走。
老頭卻拉住了我:“你是凍纖纖的朋友?”然后,他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不可能!”
我驚喜地問:“你也認識她?”
“我是她舅舅。”<br></h3><h3> “她在哪里?現在,她在哪里?”
凍纖纖在天堂之上。
凍纖纖出生的時候,醫生不慎在她臉上劃了一刀,給她留下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痕。老頭說:“所以,凍纖纖到了26歲還沒嫁出去。”
老頭接著說:“當年凍纖纖在這間醫院做護士,是她介紹我來這里做門衛的。就在她26歲那年,她在下班的路上遇上車禍……按輩分,凍纖纖叫我舅舅,實際上我比她還小三歲,她母親是我堂姐……”
如果凍纖纖尚在人間,她今年已經66歲。
40年前,我還穿著開襠褲在一個遙遠的小山村里玩泥巴。
所以,我不可能是凍纖纖的朋友。
我要找的凍纖纖不是這個凍纖纖。
我相信,世界上至少有兩個凍纖纖。
</h3><h3> </h3><h3> 2018.9.19</h3>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乃东县|
栾川县|
崇文区|
东明县|
琼海市|
锡林浩特市|
扶沟县|
禹州市|
华安县|
公安县|
阿坝县|
无锡市|
余姚市|
分宜县|
赤壁市|
渝北区|
双峰县|
都江堰市|
临桂县|
郧西县|
东山县|
焉耆|
历史|
长子县|
贵德县|
呼和浩特市|
弥勒县|
汾西县|
陇川县|
浦江县|
大英县|
南部县|
安达市|
无为县|
蛟河市|
定远县|
淮安市|
盐山县|
睢宁县|
米泉市|
涿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