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是咬著半塊燒餅,躲在被窩里偷聽敵臺,弄不清米國在哪,雷根又是誰。
現在回憶起來,我是奔鐵匣子里的背景音樂去冒這個險。二胡凄厲,吱吱呀呀撩得心頭一陣緊一陣酸,不自覺就被代入八輩子大怨大苦。
敵臺那邊說國語,字不正腔不圓,跟我方廣播里雁南、殷家夫們比,差遠了。
但甜媚度比古巴紅糖的味道強大得多,柔綿。大抵相似現在的蘇言、恬歌。
那樣靡麗的聲音像蛇或絲綢,在我脖子上繞來繞去,滑溜溜地索緊我的呼吸。
街上依舊人來人往,但每張面孔都不新鮮。
除了在郵局門口小攤翻翻大眾電影上的龔雪,再沒其他事值得去做。只能一得空就去屏氣凝息搜索,那些哧溜游進耳朵里的聲息。
正像在某個老宅的幽深處,發現了一條通往后院的夾弄,沒法子不興奮不已。
寄掛了莫名沖動卻無處安放時,我深埋在個色的聲音里獲得屬于自己的個人體驗。以致語音能影響自己對別人的好惡,這習慣我堅持到今天。 就這樣,觀海聽濤好久。
多年以后在臺北街頭我仍試圖在粗嘈的城市聲響里覓那根神秘又神奇的天線。
長期以來,我堅信一定有長長的有好多節竹竿聯起來的天線才可以把聲音捅那么遠,送到我不通汽車的金壇縣社頭公社。
姐姐一篇四年級時的獲獎作文《欣欣向榮的社頭鎮》曾風靡于金壇縣各個公社。私底下,我堅信她也偷偷聽過敵臺,否則她怎么可能理解那什么妖嬈的欣欣向榮。
無疑那種式樣的聲音成了我感受柔軟的最便捷路徑。
賈樟柯的電影里,一定少不了沙啞亢奮的高音喇叭。他總是病態地要求他的音響師把他作品里的聲音弄得“糙些、再糙些”。我靠,你天天大魚大肉膩了,非叫人再嚼青菜葉。
1983年嚴打時,周遭熟悉的青年斃了幾個判了幾個。我特別留意收聽敵臺在不在打擊范圍。空氣緊張窒息一陣以后,我又開始撥弄我的旋紐。
過幾年,臺灣那邊聲音漸消。九零年代芳菲時間剛出來,我以為敵臺又活躍,公然活躍。也就公然聽了。
敵我全無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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